《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23、二三

　　简单地整理了妇人留下的物品，黄九郎与阿忱、紫儿叩别了六叔公，回到了寂云峰。
　　一日、两日，三日。
　　阿忱望着一直枯守于榻边，仿佛妇人仍静卧于榻上的黄九郎，再也不能不开口了。
　　“九哥，姨娘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姨娘生时受的那些折磨你也知道，她如今……再也不用受煎熬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心里很难过……九哥……”说至此处，阿忱哽咽了，珠泪滚滚而下，宛若梨花带雨。
　　黄九郎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了拭泪：“阿忱，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只是在想娘临走时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阿忱心中一紧，试探着问道：“九哥，姨娘她和你说了什么？”
　　黄九郎垂下眸去，淡淡地道：“娘教我学会放下，还有，要好好照顾你。”
　　阿忱感觉得出，九郎是在避重就轻，妇人真正所说的，必定远不止于此。凝神片刻，她轻轻唤了一声：“九哥……”
　　黄九郎抬眼看她：“怎么？”
　　阿忱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但她仍是坚定地道：“姨娘去了，我要帮姨娘照顾九哥……九哥，我们成亲吧！”
　　黄九郎震惊地望着她，未语。
　　阿忱继续道：“我知道姨娘生前不想我与九哥成亲，她怕我有朝一日成仙而去，抛下九哥一人孤苦，所以，九哥，请帮我剔去仙骨吧，我不要成仙，我只要做一只普通的妖狐，陪在九哥身边，千劫百难也好，生死轮回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陪着九哥你！”
　　剔去仙骨？阿忱她……疯了吗？
　　黄九郎终于艰难地张口：“阿忱，你不要再傻了，是九哥配不上你，与你成不成仙并没有关系，所以，再不要提剔去仙骨之事了。”
　　阿忱又惊又气又急：“九哥，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们之间怎么会有配得上、配不上这种事情？你怎么会配不上我？还是，你根本是嫌我配不上你？九哥，你……你不想娶阿忱吗？我们、我们一同长大到如今，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身上，你明明知道的啊！”
　　黄九郎转开头去，只觉得口干舌燥，咬紧牙关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九哥已与凡人有染……又怎么能……”
　　阿忱被他这句话惊得呆了，思索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道：“是为了求药是吗？九哥当时说过，有件事会教我伤心，难道……就是这件事吗？九哥，为了给姨娘求药，你原来……？”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想起此语有可能对妇人不敬，阿忱咽下了后面的话，望着黄九郎瘦削的侧影，她柔情万千地一笑，温声道：“九哥，阿忱不在乎，阿忱当日说过，只要能求得灵药，略施手段又何妨，我们本就不是人，何苦拿凡人那些清规戒律来难为自己？有染又如何？难道你便不是我的九哥了吗？”
　　黄九郎低垂下头去，良久才道：“可是阿忱……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忱唇边的笑容僵住了。
　　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茫然地问：“九哥，你……不喜欢阿忱了，是吗？”
　　等了许久，黄九郎也没有回答。
　　阿忱继续痴痴地问：“她比我好，是吗？她比我美，是吗？她比我有福气，是吗？”
　　“他……是……男子……”
　　男、男子……
　　阿忱干涩地轻笑了几声，九哥爱的，竟然是——男子吗？
　　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荒唐的事情啊……
　　沉默，在洞内难堪地蔓延着。
　　谁都不再说话，话已至此，再无可说。
　　良久，黄九郎起身，轻道：“阿忱，我要走了，寂云峰就留给你吧，紫儿你若想要他留下，就教他留下与你做伴，如果你不想他留下，我就给他寻个去处。”
　　在听到这几句话后，阿忱已经冰冷的心仿佛又被刀生生劈了开来，尽管已冰冻得不能流血，却不能不痛：“你……要走吗？去找他……？”
　　黄九郎咬咬牙，道：“我会再去看他一眼，然后走得远远的，从此，再不见任何人。”
　　阿忱紧紧咬住嘴唇，再未说话，眼泪无声地在面颊上奔流。
　　然后，她听到了黄九郎渐行渐远的足音，当那足音终于消失不见后，她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了。
　　嘱咐紫儿照顾好阿忱，黄九郎化为一道黄光，飞到了浣心斋外。
　　失魂落魄地走进浣心斋，迎面正看到在檐下来回踱步的何子萧。
　　何子萧一见黄九郎，立即迎了上来，伸手狠狠地握住黄九郎的一边肩头，一迭声问道：“你终于肯来了吗？你终于想起我了吗？看我被折磨得发疯你很得意是不是？”
　　黄九郎惶然地看着何子萧，呐呐不能成语：“子、子萧……”
　　何子萧不是没看出黄九郎的憔悴失神，可是他积攒了四日的忧虑、焦灼、恐惧在此刻尽数化为了怒火，控制不住地向外喷吐。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付出的真心与情意仍被黄九郎忽视？为什么黄九郎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说不见就不见踪影，教他连寻觅之处都没有，只能如同困兽一般地在浣心斋里等待？
　　“说好了三日见一面，为什么不来？那疯老头的话给了你借口，你可以不用敷衍我了是不是？你早就厌恶我了是不是？若不是我还能给你药，你根本就会再来了对不对？”
　　黄九郎被何子萧摇晃着，头都晕了，肩头被何子萧紧紧握着的地方也传来阵阵刺痛，可是他没有挣扎，一任何子萧发疯，只在他最后一句话说完后低低说了句：“不用药了。”
　　何子萧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黄九郎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提高了声音：“子萧，你不必再为我求药了，用不到了。”
　　何子萧呆了。
　　愣怔了半晌，何子萧终于呐呐地问道：“九郎，你娘……”
　　黄九郎凄然一笑：“她被病痛煎熬了许多年，如今——终于解脱了。”口中虽然如此说，可是话音未落，两滴大大的泪珠已滴落下来。
　　何子萧缓缓把黄九郎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拥住他。
　　良久之后，何子萧轻声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黄九郎轻轻地摇头：“一切都已料理妥当，所以，我才来看看你。”
　　何子萧敏锐地察觉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言，紧接着问：“然后呢？你有何打算？”
　　眼神越过何子萧飘到了窗外，黄九郎淡淡地说了一句：“子萧，我要离开了。”
　　他的语气淡得便如他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家常话，可是听在何子萧耳中便如同一道炸雷。
　　何子萧如坠冰窟，猛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瞪视着黄九郎，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好一会才发出声音：“离开？你要去哪里？”
　　黄九郎继续淡淡地道：“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那我呢？”
　　黄九郎终于调回目光望向了何子萧，淡淡的语调中多了一分无奈：“子萧，把你为我作的画送给我，然后……忘了我吧。当初，我们本就不该相逢，如今累你病入腑脏，更远非我所愿，我走之后，你好好修身养性，然后寻个贤淑女子，成家立业吧！”
　　何子萧听着黄九郎的话，咬着牙关冷笑道：“原来到现在，我何子萧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朝秦暮楚的薄情之人，说忘就忘、说抛下就抛下，今日可以爱你，明日就可以爱他，镇日只图个风流快活么？”
　　黄九郎垂眸轻叹：“不，子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若能再坚定一些，也不会有今日……是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只盼你从此能平平安安，一生康健。”
　　何子萧狂笑了两声：“病入肺腑又如何，命丧黄泉又如何？我心里是欢喜的，为了你而死，我心甘情愿！你以为你离开了我就可以活下去吗？我就能长命百岁了是吗？你就不记得当初，就是因为我为你病得要死，你才答应我以身相许的吗？”
　　黄九郎咬着下唇，未语，眼眸笼上了一层水雾。
　　看他仍固执地不语，何子萧恨极地道：“你要走，就尽管走吧！你今日走，明年今日便是我何子萧的祭日，你明日走，明年明日便是我何子萧的祭日！”
　　黄九郎阖了眼，两行珠泪潸然而下。
　　娘啊，学不会放手的，又岂只九郎一个？
　　人世这一遭，九郎没有白走，纵然为情孽所累，又有何妨？
　　黄九郎重新睁开眼，眼波清澈如水，眼眸清亮如星。
　　缓缓绽出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黄九郎唤了一声：“子萧！”
　　纵然仍在盛怒之中，何子萧也不禁为他这一笑而一呆。
　　带着笑意，定定地注视着何子萧，黄九郎的声音轻柔而魅惑：“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
　　何子萧的声音一下沙哑下去：“什么？”
　　黄九郎雾雾的眼神仿佛变成了一簇火焰，燃烧着不顾一切的放肆与疯狂：“尽情地享用我吧，在我们最后的时间里，只要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何子萧一瞬间便热血沸腾了，然后，便是一场近乎疯狂的抵死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