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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修) ...

  •   为能早些解脱,早些完成这件磨人的差事,苏珩自此日后在为昭阳公主画像时,不再只是速记下公主容貌就匆匆落笔,而是会在作画时,专注凝视公主的神貌。

      每次下笔前,他都会用心捕看公主面上每一丝的神情变化,细细看她一颦一笑间,远山蛾眉如何婉转,凝睇明眸如何流盼,看她轻嗔时,是如何清丽柔妩、风情万端,嫣笑时,又是如何明媚无限,霞光荡漾。

      在随着凝看深思一点点地下笔时,昭阳公主的容貌神|韵,不仅一笔笔地呈现在了雪白的画纸上,也像一刀刀地,刻进了他的心底。

      苏珩本就是聪慧之人,在真正用心凝神去做此事后,没几日下来,就将昭阳公主的神容熟稔于心。甚至不用当面去看,一段时日之后,他只要在心中略微一想,昭阳公主或笑或嗔的万般容颜变化,就会在他眼前如画呈现。甚而有时还会伴有声响,她嫣然轻嗔时的莞尔笑音,她微垂螓首时,簪钗流苏垂珠在风中的清透叮铃。

      除将昭阳公主的神容凝刻心中,苏珩笔下的女子衣饰,也不再只是华美的死物。夏日里本就衣衫清凉,昭阳公主所穿的轻容裙裳,更是在宫廷纺妇的巧手下质薄如烟。云烟的轻拢下,不仅依稀可见女子肩颈玉骨、皓臂如雪,还可见她被轻纱缠裹的曲线轮廓,是那样地曼妙柔软、骨肉匀停,造物主的偏爱,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因盼着早些画出真正的昭阳公主,早些了结这差事,常常下值回府后,苏珩还会在独居的青琅轩中,凭借记忆与感觉画上许久许久。

      由于对此事过于用心凝神,这一夜,睡前画了大半个时辰的苏珩,在梦中依然执着画笔。他为画中的女子细细描画远山眉,一笔一笔,极是小心轻柔。细长舒扬的如黛眉色,宛若远山隐隐,其下善睐明眸,若秋水流波。眉眼盈盈时,便似山水盈盈,是江南之地的春日山水,水色澄明,青山丽秀。

      迷幻的梦境中,山水之色自笔端的墨迹氤氲开来。苏珩心神恍惚,真似置身于江南春日的山水之间,画纸悬空漂浮在他眼前,他正抬手执笔专注画着,轻轻地为那远山之眉绘染黛色。

      画着画着,雪白的画纸竟幻化成女子白皙的肌肤,他的画笔原也并非停留在纸上,而是正轻点在她的眉尖。女子嫣然笑看着他,眉眼间光华流转,宛若春华明媚,她红唇微启,轻轻问道:“你,是在为我画眉吗?”

      夜半三更,苏珩猛地从梦中醒来,室内一片暗寂无声,而他心弦如被一只素手骤然拂过,夜寂无人时嗡嗡震颤鸣响不停。

      良久,他对着一室虚茫幽暗坐起身来。茫茫然的,他好像心乱到同时在想许多事情,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似是夜空骤然裂开了一道口子,这场夏夜突袭的暴雨,滂沱如注,呼啸瓢泼,好似发怒的天公正涤洗人间,要无情地冲刷走大地上的一切。

      三年前,也有过这样一场冲洗天地的大雨,在昭阳公主与驸马薛钰成亲的那一天。那一日,白天晴光高照,夜间大雨滂沱。深夜瓢泼雨落时,从昭阳公主府内随雨水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附近所有的街道,令那一片地界有如修罗场。

      蜿蜒流川的血河,不仅出自昭阳公主的丈夫,也出自那日赴宴的所有宾客。昭阳公主为从皇家和薛家手中夺权,在她的新婚之夜,命令潜在公主府中的党人,将包含她丈夫在内的所有政敌,杀了个干净。

      不仅薛家被连根铲除,薛皇后与其爱子俱死在那夜婚宴中,甚有传闻说,先帝在那之后不久的暴毙,也与昭阳公主脱不开关系。朝堂上,昭阳公主因此势力过半,另小半皇室朝臣因各自为政,无法拧成一条心,既无力去深究先帝之死,也无力阻拦昭阳公主将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送上皇位。其时七岁的皇子萧启是先皇后之子,也是先帝唯一活着的嫡子,在先帝驾崩后继承江山,名正言顺。

      但江山,岂会真由一男童来执掌,从那至今三年的时间里,大梁朝堂实为昭阳公主所把持。她欲壑难填,利用天子的年幼天真和对亲姐姐的依恋与信任,四处插手朝事,三年间不断揽权夺势、排除异己。

      姐弟之情、男女之爱,都只是昭阳公主揽夺权力的手段而已。为了满足权欲,从前她可在合卺酒中下毒,将冰冷的刀尖插|进爱人的身体,未来,就能除尽异己的时机成熟之时,剑指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就是这样的人,世人皆知,他也……一直都知道的。

      既然清楚地知晓,为何今夜会梦到她,明明知晓她是怎样的人,却梦见她是那样地清丽无暇,宛如春日里的江南山水,清透明澈,不染纤尘……

      ……仅是因对作画的差事深以为苦,因他白日夜里都常拿画笔,所以才将这画笔也带进了梦中……早些为昭阳公主画出完美的美人图,就能早些交差,就不必日日再见昭阳公主,就可早日解脱的念头,近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中,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因心神常为之纠缠,所以他才会在梦中,梦见昭阳公主本人……仅是如此……仅是……如此罢……

      窗外的雨势逐渐转小时,苏珩似觉自己也已想清楚了。仅是因近来被画像之事所苦,人有些魔怔,才会梦画梦她罢了,仅是如此,并无其他,没有半点其他。

      他已将心中乱绪尽数抚平,可却还是难以入眠。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与他仅一墙之隔,在隐隐的闷沉余雷声中,如断线珍珠坠落在芭蕉竹叶上,一声接一声没个停歇,点滴直至天明。

      苏珩自惊梦醒来后未能再睡,直听雨至晨光熹微。青琅轩的侍仆沉砚,不知公子半夜未睡,只知公子一向早起,在天亮时如常叩门送水入内。苏珩一贯自行梳洗更衣,并不需人服侍,沉砚便在公子自己穿衣时,去收拾公子书案上的画纸、画笔等。

      他知公子近来正被画像之事所缠,对案上铺叠的几张美人图并不感到惊讶,走近后径就将画卷起,要似从前替公子收拾书案那样,将这几幅画同案旁画篓里一摞美人图放在一处。

      可正要放时,却听公子出声吩咐道:“烧了吧。”沉砚诧异地朝公子看去,见穿衣的公子,手正扣在衣襟处。公子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的画卷,一边缓缓将衣襟扣上,一边淡声说道:“还有之前画的那些,一并都烧了。”

      沉砚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就遵照公子的吩咐,将那些曼妙的美人图一幅幅地放入火盆中点燃。苏珩静默地看着沉砚的动作,看燃起的火焰飞舞般灼烧着画像。没一会儿,似能惑动人心的万般姿妍便成了一捧残灰,底色暗红在空气中渐渐褪尽,渐渐地,尘埃落定,一丝热气也无。

      因昨夜惊梦浮沉不定的絮乱心思,似随着这些画被一一焚毁,缓缓地平定了下来。苏珩正自觉心静,忽见扔下最后一幅画的沉砚
      在起身时,不慎撞了下背后的书案,案角的梨木匣因此摔下,半空中匣盖翻落,匣中那只朱红的同心结,随着散开的匣身匣盖,直直坠向了燃烧着的火光。

      不容多思的千钧一发之际,苏珩径大步冲前,赶在同心结坠入火中的前一瞬,一手挥伸上前,紧紧地攥抓住了它。

      沉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觉自己后背发痛,只见自家公子僵硬地立在火盆前,面上神色也僵凝得古怪,似在懊恼,又似不解,似对自己的行为可以完美解释,又似那说法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不过几息功夫,公子面上神色却如风云骤换。猛然间,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将手攥着的物事用力甩扔回书案,好像那物事烫手无比。物事还未真正落案,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门,背影慌急近逃离。

      沉砚回头看去,见公子扔回案上的是一只朱色同心结。他见过这只同心结,记得那日公子将这同心结收在匣中时曾说过,这是麻烦,一个……必须解决的麻烦。

      公子确是麻烦缠身了。身在翰林院的整个上午,苏珩心头一直飘着同心结的影子。半日过去后,他终于为自己早间的行事,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那时之所以会抢救这同心结,纯粹是为了避免麻烦,昭阳公主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又想一出是一出,若哪一日她忽然要他拿出这同心结,而他拿不出,公主借此发难,就难办了。

      在翰林院用完午膳小憩后,苏珩又得入宫为昭阳公主画像。他正欲动身时,听到几名同僚轻声议说他是昭阳公主的专用画师,忍笑的言辞间隐有讥讽之意。

      苏珩只当不闻,神色平静地离开了翰林院,顶着午间骄阳往宫中去。炎炎夏日下,他想起自己参加殿试时,也曾走过此刻脚下的这条石道。那时是清风和畅的春日,他踌躇满志,还未夺得魁首就已在谋想真正入朝后要如何辅助父亲聚拢清流,要如何积等时势以待来日扳倒公主一党,还朝政以清明。

      旧日是为凌云志,而今他走在这条路上,却是去为昭阳公主画像,骄阳似火,令苏珩如涸鱼正被天地炙烤,身心皆备受煎熬。好容易走至宛月榭外的水廊时,芙蕖池的水风又将榭内昭阳公主与侍女的闲话,径吹送至他耳边,也不管他是愿听还是不愿。

      宛月榭内,侍女翠翘不解地问主子:“……新科状元清高又古板,一点都不体贴识趣,到现在还不肯自荐枕席,殿下为何还将他放在眼里呢?”

      昭阳公主的声音柔缓轻和,与平日里盛气凌人大为不同,“……本宫就单单中意他,别的都看不上眼……本宫既喜欢他,就看他哪里都好,旁人在本宫这里,都是俗物蠢物,而他,皎洁无暇,媲美天上明月。”

      话听起来,是极其动人的,但苏珩知道,这话是裹了蜜糖的砒霜,若信了尝了,必得苦果。驸马薛钰就曾相信昭阳公主的情意,而后死在了昭阳公主的手里。昭阳公主心中没有情,有的,只是对权势的追求,和无尽的纵|欲享受。

      如果昭阳公主是有情的女子,其实他如今,还当称她一声“表嫂”。从辈分上来说,他当唤薛钰表兄,只是苏家与薛家的亲戚关系较远,父亲又与薛丞相理念不合,两家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往来,他只在一次重要宴会上,见到过人群中的薛钰。

      真似积石有玉、郎艳独绝。那年他才十三,长他六岁的薛钰年纪十九,在人群中宛如玉树明庭,将周遭锦衣华服的高官贵胄们比似尘土。

      年方十九,就已是三品尚书,薛钰是当朝丞相之子,是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儿,也是梁国君主最为信任重用的年轻朝臣,可说是前途无量。那时的薛钰,无愧于一声“天之骄子”,他身份贵极,不易亲近,在面对众宾客近似奉承的夸赞时,始终神色淡淡,面若雪玉。

      直到有宾客提起薛钰与昭阳公主的婚事,道薛钰与公主是天作之合,婚后必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十九岁的薛钰对此虽没有多言,但面上的疏离神色却悄如春雪化开。甚当宾客说“公主定爱极公子”时,一丝微红的羞意,悄然地浮红了薛钰的眼角,他唇际也不禁漫起笑意,似已想到婚后当如何鹣鲽情深、羡煞世人。

      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啊,只是最后,却死在了爱人的手里。薛钰没能与他爱的女子白头偕老,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九岁的成亲夜,爱人与他结发的美酒,无情溶毒,爱人予他同心的拥抱,阴狠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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