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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修) ...

  •   之后数日,苏珩一直将那夜竹林里的心跳声,单纯理解为受惊。他想将这同心结还给昭阳公主,却又对再见昭阳公主心有抵触,如此犹豫几天后,这一日他在翰林院当值时,有宫监来传天子口谕,令他入宫。

      苏珩奉谕入宫,却在清仪殿觐见天子时,另还见到了昭阳公主。昭阳公主在陪天子玩六博棋,见他来,将欲投的博箸轻轻丢下,眸波盈盈地望着他笑唤:“小苏大人。”

      这似正式又似亲昵的称呼,使苏珩心中滋味难明。他垂目避开昭阳公主含笑注视的眸光,向天子与公主俱行大礼后,恭声询问天子召他至此有何旨令。

      “也没什么要紧大事”,天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一边催促皇姐继续陪他玩,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就是……让你来帮皇姐画幅画像……要尽全力画,画得好些……画到……让皇姐满意为止……”

      适才一声“小苏大人”,已让苏珩察觉昭阳公主对他似是兴致未淡,现下圣上这道明显是转达公主之意的御命,更是直接证实了他心中的不安猜想。

      连日来被强压在心底的烦乱心绪,如乱麻在心中浮散开来。苏珩心中意乱而面上镇定如常,设法寻由婉拒道:“微臣在画事上修研极浅,画技甚是粗陋,比之内庭画师有如地下天上,不配为公主殿下画像……”

      “无妨,旁人为本宫画得再好,本宫都不稀罕,本宫就要你画的”,容烟边同天子下棋,边似嗔非嗔地斜睨了下首少年一眼,“再说,你还欠本宫一幅画呢。”

      苏珩茫然,“微臣何时……”

      容烟衔笑道:“那夜停云阁,你既没能为本宫找着美人画,现就该为本宫亲手画上一幅,以作弥补。”

      苏珩听昭阳公主提起那夜,心跳似骤乱一拍。他还要再寻理由推拒此事时,天子却已不耐皇姐为他分心,径朝他摆手要他退下,“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你未时入宫,为公主画一幅美人画,务必要让公主喜欢满意。下去吧,朕还要和皇姐下棋呢。”

      圣令之下,无奈的苏珩只得拱手退回翰林院。需为昭阳公主画幅美人图的事,如阴云笼罩在他心头,离明日之期愈近,这阴云就愈笼愈密。暮时苏珩回到青琅轩,看见那道被收在匣中的朱红同心结时,更似有细雨从乌云中淅沥落下,令他躁乱的心底更是泥泞一片。

      许久后,苏珩将这道同心结同他明日需要换穿的官服放在了一处。翌日,他至翰林院当值时将这同心结随身携带,预备在午后入宫为昭阳公主画美人图时,将之还给昭阳公主。可是,时辰尚未至午后,就有昭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忽然来到了翰林院。

      众目睽睽下,那位名为翠翘的绿衣侍女,径走至他跟前,笑着两个圆涡儿道:“苏大人,公主殿下命奴婢来问您几句话。”

      这侍女现正代表着昭阳公主,尊卑有别,苏珩按礼拱手聆听公主的金口玉言。侍女翠翘直接当着翰林院众臣的面,语调脆落地传达主子的问话道:“公主殿下问苏大人,是爱吃甜还是爱吃咸?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饶苏珩再如何天性聪颖,也想不到昭阳公主会使人来问这个,一时怔住未答。

      侍女翠翘见公主新看上的这个少年状元,也就脸长得好看而已,人呆呆的,一点都不知情识趣,边腹诽边不耐催促道:“快说啊,公主殿下今日要请你用午膳,这午膳的菜式,御膳房要按你的口味来做呢!”

      她这一句似热油炸锅,四周立响起的轻声议论,如薄刃剐刮着苏珩的耳膜。苏珩回想停云阁那夜自己一退又退的后果,在一众臣僚意味不一的观望目光下,垂着眼帘回绝了昭阳公主的恩典:“公主殿下乃金枝玉叶,微臣只是草芥之身,于社稷尚无寸功,不敢承公主之请。”

      侍女翠翘闻言,面上的两个圆笑涡立消隐地几不可见。

      这小状元不仅不知情识趣,还不知好歹,竟敢拂逆公主殿下的盛情!要知道,公主殿下已有三年没有摆膳宴客了,能被公主殿下邀请用膳,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他竟然拒绝?!

      在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却仍得到恭敬而坚定的拒绝回复后,素来敬爱昭阳公主的翠翘,径甩袖冷脸离开。在离开前她冷冷剜看苏珩的最后一眼,已简直像是在看死人。

      翠翘前脚刚走,室内的翰林院大臣们就都朝苏珩围了过来。有同僚说苏珩不该拒绝,说若他惹得昭阳公主不快,不仅会给自己找麻烦,甚至可能拖累翰林院,也有同僚说苏珩不知惜福,言辞酸溜溜的,似恨不得替苏珩去陪昭阳公主用膳。

      或劝或嫉的你一言我一语中,苏珩始终一言不发。他继续如前做事,执笔修书,面上神色沉静如水,似根本不受此事影响。众人见他如此也都觉没趣,渐消了议声散开,接着之前各做各事。

      如此过去约两刻时间,天子身边的内宦首领周常侍,忽然来到翰林院。他带来了天子的口谕,向窗下清直如竹的少年臣子含笑说道:“苏大人,圣上有谕,令你午时入宫,陪昭阳公主用膳。”

      公主之请,尚可设法婉拒,天子御令,身为天子门生的苏珩,如何能够不从。苏珩只得跪地领谕,再起身时,只觉自己双足似绑缚有数斤重石。

      离午时尚有一阵光阴,可昭阳公主并不肯给他最后一点清静。周常侍走后不久,陆续有御膳房宫人到来问他饮食口味。宫人们皆是受昭阳公主的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细致询问,连苏珩膳后用茶惯用几分温热都必要问明,否则就不离开。

      人来人去的声声答问中,众臣埋首挥毫的书室内,渐有止不住的轻笑声。苏珩靠窗跪坐,本就被夏阳灼晒得面上微热,在听到周边隐隐的笑声后,面上燥热又深几分,只觉贴衣放着的那枚同心结,似也变得烫热不已,灼灼地烙在他的心口,简直要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昭阳公主的午膳安排在宫内的宛月水榭,一道虹桥般的铺水长廊通向芙蕖池中心,榭面四周轻纱飞扬。苏珩自那夜发现那枚同心结后,就想着必要归还,这时来到榭中在向昭阳公主行礼后,立将随身携带的同心结取出,双手奉还。

      昭阳公主也不恼,只笑看着他问:“为何要还?”

      苏珩不卑不亢道:“结发同心,白首不离。同心结,当赠予与殿下同心之人,微臣无福消受。”

      “与本宫结发同心之人,已经灰飞烟灭,难道本宫要将这同心结,送给一个孤魂野鬼不成?!”

      昭阳公主说这话时,仍是闲适地笑着的,但苏珩望着公主眸中轻漾的笑意,却觉心底有寒意滋生。

      与昭阳公主结发之人,是从前的礼部尚书薛钰。薛钰是大梁朝最年轻的三品官员,是薛皇后的亲侄儿,也是与昭阳公主定下婚约的驸马。昭阳公主与驸马薛钰,曾是世人眼中的一对璧人,但在三年前,驸马薛钰殒命在与昭阳公主的婚礼上,死于,他的公主妻子手中。

      苏珩暗思昭阳公主之狠绝凉薄时,又听昭阳公主清音琅琅道:“本宫送出的东西,只有本宫不要,别人不能不收,也,不能奉还。”

      这一句,虽仍漾着笑,但已隐蕴威严、不容违背。苏珩无言地攥紧手中的同心结,看昭阳公主在语含威胁地说罢后,满面笑容地抱起她脚边的花嘴猫,边在食案前落座,边像唤猫儿狗儿般朝他笑唤道:“过来,小苏大人。”

      一顿此生最为艰难漫长的午膳用完后,苏珩今日的修行还没有完——他还得再给昭阳公主,画一幅美人图。

      因想着好生画完,便能快些解脱,苏珩并没有敷衍作画,认认真真地按照昭阳公主的形貌,细画了一幅用色清雅的美人凭栏图。

      但昭阳公主对此并不满意,她只草草看了一眼,即撇过脸去,轻抚中怀中的爱猫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这句话,几成了接下来多日盘旋在苏珩耳边的魔咒。每一日,他都会在未时来到宫中宛月榭,为昭阳公主画美人画。他自问尽心尽力,然而昭阳公主总是不满意,总是一次又一次声气淡淡地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每天尽力但无用的作画,日复一日望不到头的重来,让苏珩不由觉得昭阳公主是在温水煮虾蟹。她用一日日零碎的折腾温水煮他,要将他慢慢地煮红煮透,要他渐渐失了骨气与心气,而后只能任人宰割地被大卸八块、剥壳吃肉。

      这一日,苏珩再在宛月榭提起画笔时,耐心几已被磨尽了。因已绘画了许多次,这一次,他连抬头观摹都不需要,仅凭手感就可纯熟地绘出昭阳公主的画像。纯熟地,也是木然地、机械地,昭阳公主总不肯松口说满意,故意要他一次又一次重来,他纵是画出旷古绝伦的天仙来,又有何用呢。

      美人画作完时,等来的,果然又是淡淡的一句“不喜欢”。苏珩少年英才,平日里虽不为此自矜,但骨子里也着实是有几分清傲,如此长时间被人一再故意贬否,终于心气难忍地问道:“敢问殿下,究竟是对何处不满?”

      他这一声,因心中积攒的郁气,算不上有多恭敬,但昭阳公主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微屈指节,在画上轻叩了叩道:“你这画,虽画得很美,但画中之人,并不是昭阳公主萧容烟。”

      这画听在苏珩耳中,简直是无理取闹了。他不能直说昭阳公主指鹿为马,只能木然地道:“微臣画技粗浅,纵极力摹形,仍是力有不逮,无法画出殿下真容,还请殿下另召宫廷画师,重画美人图。”

      “不必过谦,你画技不俗,单论摹形几可乱真,只是再怎么容貌相似,你画中的女子也只是一具空壳,而非真正的本宫”,昭阳公主忽地语意微沉,深深凝视着苏珩的双眸道,“你,真的有好好看过本宫吗?不是匆匆扫看眉眼轮廓、鼻唇颊型,而是清楚地知道,本宫一颦一笑时面上究竟是何神情,知道双眉如何弯蹙,眸波如何流转,知道唇际笑有几分,且,到底是真心发笑,还是只是假意展颜?”

      纵是苏珩满心积郁,在昭阳公主此时的质问下亦是哑口无言。他确实只顾着摹形而未深究公主神|韵,尽管已为昭阳公主画过许多幅美人画,但每一次,他都只求形似,只抬眼速记一下公主容貌,便匆匆低首落笔,从未深究公主容貌下的动人风韵。

      如何能长久凝视、以作深究,他每多看昭阳公主一眼,停云阁那夜不该有的亲密记忆,就会在他心底更重一分,他只能尽量少看,尽量避免与昭阳公主眸光对视,就似此时。

      苏珩垂下目光时,又见昭阳公主指尖轻点着画上的华美裙裳道:“衣饰画得虽好,但也只是个虚架子。画衣其实还是画人,衣下|身体,表面看来被裙裳遮蔽不在画中,但其实,就藏在画里。裙裳的褶皱、弧度、质感,每一处都可彰显女子之美。只是你的画,无法让人感觉到这些,因你,并不真正了解女子的身体。”

      之前多日,苏珩都以为昭阳公主是在有意为难,可今日此时听昭阳公主如此犀利地道出美人画的缺陷,他只能暗自心服。从前作画时,他确实没有真正凝看公主,也确实并不了解女子身体。十六岁的他,迄今对女子身体唯一一点曲线模糊的柔软记忆,还是在停云阁那夜被昭阳公主搂按在身下之时。

      心服之时,却也心慌意乱。苏珩见昭阳公主在说他不了解女子身体后,就朝他步步逼近,似要如停云阁那夜以与他亲密相依的方式,要他好好感受她曲线玲珑的身体,慌忙垂首后退。

      他步步急撤,却直被昭阳公主逼靠在水榭凭栏处退无可退,眼见昭阳公主已与他只一线之隔,噗通乱跳的心就要跃到嗓子眼时,步步紧逼的昭阳公主忽然停下了步伐。

      她没有再更进一步,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后,就闲闲地转过身去,边往回走,边轻笑着道:“重新画吧,本宫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能画出真正的本宫,往后未时,就不必再来。”

      芙蕖池穿榭而过的清凉水风,在女子转身离去时,恋恋不舍地挽起她轻软的妃色披帛,一抹如霞似烟的柔艳红云,氤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随风覆在了少年的眼前。一时间,眼前如梦似幻,香气织袭。柔软的轻纱,在他眸前轻轻拂过,如是女子柔荑,温柔地抚过他的双眸。

      短暂而迷离的妃色幻境,随风一瞬而逝后,苏珩见昭阳公主已身在榭中的美人榻上。妃色纱帛,如云烟半垂落榻,她凭几半倚,双腿微叠,贴身的绛纱丝裙,轻薄地勾勒着纤柔起伏的线条,却又如云雾遮蔽,叫人看不分明。如隔烟水地相望中,她一手支颐,眸中带笑地望他,身际裙裾迤逦,如流不尽的烟霞,光华翩然。

      长久的凝伫后,苏珩重新走到了画案前。他拿起画笔,在沉默地紧攥片刻后,抬起头来,定定看向了榻上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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