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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说辞 ...

  •   平京城下,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这里曾有最繁华的街道,三朝帝王定都在此,无数英灵在此长眠。却被一场大火变成焦土,又经历了战火、宫变、屠城,在朝代的更迭下,又得新生。

      多少年过去,燕人北上兵临城下的一幕逐渐被世人忘却,百姓开始为开创盛世的燕宗歌功颂德。十年的光景,足够治愈战火留给平京城的伤疤。

      前朝往事,早已掩埋在北风卷起的粒粒黄沙之中。

      兆和元年,燕宗大举修建寺庙,广尊佛法。护国寺就在此落成,迄今也有十年之久。

      寺里的几个小沙弥白日扫地诵经,到了晚上便偷偷溜进后山的禅房里,与满脸褶子的老和尚谈天,这老人虽袈裟披身,却浑身带着煞气,眉眼凶悍,全然不似修习佛法之人,十分古怪。

      “小和尚,你们可知平京城中为何寺庙众多,僧侣如云?”
      那老和尚语调平平,正自顾自摆弄一盘棋,手执黑白两子,竟是有些入迷了。

      “陛下喜欢,咱们老百姓自然效仿着。”

      “胡说!他的罪业太重,自知此生无法洗净,又岂是盖几间破庙就能消弭的。”

      几人顿时站起来,想叫他住口,也不知这疯和尚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敢说皇帝的不是。

      定睛一看,和尚神色痛苦地望向远方,夜深人静,风过堂前,像是在祭奠一个远去的王朝。

      兆和十年春,许多事情都已面目全非,他放下棋子,迟暮之年忍不住老泪纵横,说:“景泰十八年……”

      景泰十八年,安逸了半辈子的皇帝想要改年号,原因无他,正逢燕人铁蹄北上,朝廷竟无可用之将,皇帝盛怒之下闭门不出,遂下旨更改年号为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扭转国运的年号,最终也仅仅成为受降书上的寥寥几字,反而不胜讽刺。一连割让十五城,将士退守五百里,换来城中百姓短暂的喘息。

      但王朝的寿数将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皇帝似乎是不愿当亡国之君,死在了燕人再次北上的数月前,临终前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罪己诏,似乎意犹未尽,便怅然辞世了。

      后主,年八岁。先帝之幺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之下登上皇位。登基后,不想着南下反扑,一心为生母平反,追加封号,配享宗庙,死后极尽哀荣。

      此子对于圣母皇太后许氏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嘴脸,不仅时常恶语相向,还以慈宁宫有祸国之源为由。将势单力薄的许氏逼入冷宫,日日替生母江太妃诵经祈福。

      许后出身许氏高门,乃先帝第三位继后,虽有倾国之貌,却性情骄横,恣意张扬,不为先帝所喜。

      先帝在位时,对这位年纪尚浅的继后颇有微词,数次欲立贵妃为后,却又迫于朝局与许家势力,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至若先帝辞世,许氏又被后主囚于冷宫,简衣缩食,日子潦倒得堪比辛者库奴婢,不久便一身素衣崩逝于宫中,一切葬仪从简。

      许家听闻此事惊怒不已,唯恐这位小皇帝迁怒于许家,与还是太子的燕宗慕容归里应外合,并以告慰许后之灵为借口,斩后主于龙椅之上。

      燕宗攻破平京之日,许家在内接应,功不可没,追封许后为奉圣太后,此后许氏更是如日中天,自诩平京第一世家。

      平京城中,幸的只有这一家,不幸的却是千家万户。

      燕国大军涌入城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昔日永朝百姓但有不从者,一律当场斩杀,妇孺老幼无处藏身,饿死街头者不在少数,被折辱致死者更有之,几乎屠城。

      “正值春日,堂前新燕过,谁记当年咏絮歌!”

      老人长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只恨当年没有多杀几个燕贼,有愧朝廷,有愧先人啊!”

      年纪较长的沙弥也曾目睹平京之变,那是永朝人心上的一道疤痕,触之即伤,他劝慰道,“老人家,永朝已覆灭十年了。您久居在此,怕是不知道,当年的皇族、氏族,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就连持尚方宝剑的齐家,如今也与平头百姓无异了。”

      成王败寇,百年如此。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小沙弥似是有感而发,又像是脱口而出,稚嫩吟出这句诗,不正是这个道理?众人惊愕之下又有些哭笑不得,把他拖着回去睡了。

      寺中岁月如落花流水,山下百姓的日子也是风平浪静。连年的战火毁坏了农田与庄稼,这些年朝廷鼓励耕织,休养生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武百官,无不重视农桑,无数青壮劳力奔赴乡野,才有了今年一片生机勃勃之象。

      春日播种,田间地头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许婵许久未曾睁开眼,一束刺眼的强光照射下来,脑海里忽然混沌一片。

      许多模糊的景象转瞬即逝,成亲、封后,登上高楼又重重跌下,最终凝聚成一片疏离的眉眼,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她。如腾云驾雾,踪迹缥缈,顿时胸口一阵绞痛,沉积多日的淤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烟儿,你怎么样了?”

      周围几道陌生而关切的目光看过来,许婵抬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大夫已经开口,一双苍老的娴熟地写着方子。

      “二姑娘忧思过度,终日神伤,郁结于心,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不过好在已经吐出胸中淤血。待老夫再开几副安神汤药,慢慢调养着,或可痊愈。切记切记,莫要再伤神。”

      “我可怜的儿啊,小小年纪就遭此横祸!都是为娘不好,也不曾时时注意着,整日想着贴补家用,开源节流,到头来,霜儿没了,又令烟儿你如此伤神,若你也过去了……母亲真真是万死难辞。”

      齐夫人泣不成声,瘦弱的身子形销骨立,像是风一吹便会倒下,其余人心中也酸涩难言,纷纷低头拭泪。

      齐弦暗叹一口气,对着大夫连连作揖。

      “今日黄太医救命之恩,齐某感激不尽。小女自幼体弱,又经受了那起子变故,若非太医圣手,回天改命,今日恐怕……唉,可叹我家如今自身难保,如此大恩只备下薄礼,望您不要嫌弃。”

      “老朽虽在宫中待过几年,不过也都是些前朝旧事了。如今不过是小小的坐堂大夫,万不敢当太医之称。齐兄,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风骨铮铮,更钦佩当年齐老太公御前死谏之志,齐家满门忠烈,你的礼,我不会收,你且拿走!”

      齐弦又长叹一声,眼神已不复当日神采,只在提起父亲之时浮起痛惜之色。

      “可如今的齐家已非当年,左有丹书铁券,右持尚方宝剑。齐兄,这固然不是你的过错。但你若还拿老朽我当挚友,我便要劝你几句。切莫固守清贫,孤高厌世,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为了你这一屋子女眷,也要东山再起,重振齐家荣光。以你齐墨残的才智,如当年一样,做个天子近臣,又有何难?”

      许婵只是坐在榻上静静听着,半阖着的眼瞬间睁大,却是越听越心惊肉跳。

      前朝、齐家、御前死谏,不正是小皇帝的手笔吗。于她而言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而今已变成了陈年往事了。

      她脑中一团乱麻,像是有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在无形中收紧,一种熟悉的无力感遍布全身。

      许家郡主,先帝皇后,晚年被囚洗髓宫,亡于永昌四年。

      冥冥之中,有人喊她的名字,宫影绰绰间,她说,“潘嫦,你命格如此,当立鸿鹄之志啊。”

      嗓音气若游丝,如一缕幽魂紧紧缠绕,辗转反侧间,许婵便想起了在冷宫的岁月,那些她本应忘却的却如同镌刻在灵魂深处,纵使肉身消亡,仍旧逃不开宿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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