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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百合(3) ...

  •   无梦。似一叶扁舟,在波澜不起的湖面淌过。第二天,廖沁睡到很晚才起来。因为是星期日,她没别的地方可去,更无事可忙。
      廖沁发现枕头又湿了,一片冰凉。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了——熟睡之后,眼泪会浑然不觉地偷偷流落出来,尽管无梦。廖沁突然害怕,要是上天赐予每个人的眼泪都是有限的,那么现在空流这么多,岂不是以后宣泄悲伤的方式都被剥夺了……
      廖沁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直接走出卧室。迎面而来的阳光,热烈而刺眼。她双手挡住它们,让它们一滴滴漏进眼睛里,轻柔地亲吻她湿润的眼球。双手缩进宽大的袖筒里,撑在竹栏杆上,她低头紧闭双眼,用心感受扑鼻而来的花香和泥土混杂的味道。
      这让她想起自己所写的一首小诗《前世今生》。没有深邃孤俏,没有波澜起伏,更没有磅礴气势,但她却十分喜欢。
      前世你是花朵,我是泥土。隔着跨越不过的距离。
      仰慕你的美,我甘愿倾尽所有。让你燃烧在星空,比太阳还光亮。
      而我在你望不见的角落,孤寂地仰望。仅仅只是仰望,泪水洒成一地月光。
      你不会看见,因为你耀眼的光芒。
      等待与被等待,平行而过。今生,我们依旧如前世——
      你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明丽与辉煌。而我,哪怕灰沙炎日,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仰望。
      “醒来了?沁。饿了吗?”父亲的说话声从对面的窗户里传来。
      廖沁喜欢听父亲说话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小的时候,她曾信誓旦旦地对父亲说,她要一辈子偎依在父亲身旁,守着这沙哑低沉的声音,不能让别人夺去。
      她睁开眼睛,看见父亲从对面房间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阳光斜着切过竹墙,上半部分是深沉的绿,下半部分是明亮的绿,泾渭分明。可扑在父亲脸上的阳光,已照不进他那双逐渐塌陷的眼睛。
      “嗯。早餐准备了什么?”廖沁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稠的笑。
      “香葱花卷,麦片粥,荞麦馒头。”
      其实,廖沁对此早已熟记于心。她的早餐一直以来就是这三样,从未更换过,但总觉得吃不腻。父亲也陪着她吃了十多年来,廖沁有时过意不去,劝父亲吃点别的,换换口味。可父亲却也执着,执意陪廖沁一起执着。
      一直以来,它们都意义颇深。
      廖沁小时候并不喜欢吃香葱花卷,可早餐时,饭桌上总少不了它。她埋怨父亲说,明知她不喜欢吃香葱花卷,为什么每天还要蒸它。每当这时,父亲则会歉意地说,爸爸的错,爸爸又忘了,改变这习惯还真难。后来,廖沁才知道,那是为她母亲准备的。父亲告诉廖沁,母亲在世的时候,每餐都要吃五个,不多不少。
      麦片粥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说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日天还蒙蒙亮,她就会拖着浓浓的睡意下床,为他煮粥,十年如一日,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还不到十年。在廖沁的印象中,父亲喝麦片粥时都会皱着眉头,摇头叹气地说,“还是没有那种味道。”
      母亲去世十六年了,父亲找寻那种味道十六年了,廖沁也十六岁了。十六年的时间,细细回想时,竟只是弹指一挥间。父亲坚持不懈,继续寻找那种味道。
      廖沁有时想,可能在找到的时候,父亲早已忘记那种味道;又或者父亲其实早已找到那种味道,只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失真。它是一种感觉,随着母亲的去世,风化在时间的宇宙里。
      荞麦馒头只是为了不使自己忘记袁齐。
      还小时,廖沁经常流鼻涕,其他孩子都骂她是鼻涕虫,不愿意同她玩。渐渐地,她被他们孤立起来。父亲那时工作忙得抽不了身,她就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买来的《安徒生童话》。读完《海的女儿》之后,她抽噎不已。她觉得安徒生一定是世上最坏的人,把那么可爱和美丽的公主的结局写得那么倒霉——变成大海上的气泡。廖沁抓起书,跑到窗边,踮起脚将书扔了出去。
      书恰巧打在袁齐的头上。袁齐疼得哭起来。他抬起头,看见了二楼的廖沁。那时的她并不高,比较而言,窗台就显得很高了,齐她耳根。廖沁吓得连忙蹲身藏起来。没多久,有人在房外敲门。廖沁知道是他来了,不敢开门,缩在角落。
      “你的书掉了。我来送书的。呜呜……”袁齐在门外边说边哭。
      “我……那书是我扔的。我不要了。”廖沁战战兢兢地说。
      “哦。你真的不要了吗?”
      “不要了。”
      “那我先收着,你想要的时候再来取。我住三楼。”
      袁齐没走多久,廖沁便跑了出家门,直往三楼奔去。她想找他玩,如果他愿意。廖沁用力捶门。开门的是袁齐的母亲。廖沁吓得慌忙低头。袁齐走出来对母亲说道:“我认识她。”
      “进来吧。”袁齐拉着她的手进去。
      廖沁与他这样相识。后来,廖沁总尾随在袁齐身后,像其他孩子所取笑的那样,成了他的尾巴。可她不介意,因为他愿意跟她玩,而且经常留好吃的给她。那时,廖沁很容易肚子饿。袁齐便想了个法子,每天早上都偷偷地藏两三个荞麦馒头留给她。
      袁齐家是新搬来的。尽管袁齐比廖沁大一岁,但他们在同一个班级念书。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但在六年级的时候,袁齐和他母亲去了外省的父亲那里。他们不再有机会见面。
      廖沁为此伤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意外地收到袁齐寄给自己的一封信。廖沁激动地拆开信封。看见袁齐工整的字迹,泪水再也经受不住诱惑,翻涌着奔泻而出。
      亲爱的沁:
      我是齐齐。相信你还记得我。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不知道你能否收到。当我将这封信投向邮筒的那一刻起,我开始每时每刻地祈祷……
      很高兴,又能对你说话了,但不又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我在这里很好。这里的环境也很好。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待我也很好。
      我说一件事,你肯定觉得难以相信。我家旁边的一块空地里长着大片的含羞草。它们的身躯纤瘦,有三双嫩黄色的小手。花朵粉红色,轻飘飘的,温柔而甜美。
      它们和你一样害羞而胆小。即便一阵微风吹过,它们的叶子都会闭合下垂。
      我妈说,它们特别像古时候害羞的媳妇,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我妈还说,杨贵妃初入宫时,因见不到君王而终日愁眉不展。有一次,她和宫女们一起到宫苑赏花,无意中碰着了含羞草,草的叶子立即卷了起来。宫女们都说这是贵妃的美貌,使得花草自惭形秽,羞得抬不起头来。
      唐明皇听说宫中有个“羞花的美人”,立即召见,封为贵妃。从此以后,“羞花”就成了杨贵妃的雅称。
      我时常想,杨贵妃只是幸运,美貌其实并不能比上你呢……哈哈!我摘了一朵含羞草的花送给你,不知在你收到它时,它变成了什么样。回信吧!
      廖沁立即匆匆地写好回信。趁夕阳的一抹红霞尚未隐去,她飞快地朝邮局跑去。被穿破的空气,化成一阵阵风,呼啸着从廖沁的脸颊淌过,流成一种过往的幸福。
      亲爱的齐:
      我担心你,想念你,一直,一直。有时,我晚上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的时候,想到你去了远方,泪水便会不听使唤地流出来。
      你送的花,很美,我收到了。我想,在未采摘下来之前,在蹉跎岁月之前,它一定比现在更美。希望将来有机会我能亲自去你那看看。我想那时我又会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你身后了。你不会讨厌我吧?呵呵。
      也谢谢你的故事。它也很美。对于你的溢美之词,我不敢枉然接受。我知道你在哄我开心。就像当初,你和一群孩子爬到树上玩。可你怎么帮我,我都爬不上。我急得哭了。你立马从树上下来,替我擦去眼泪,安慰我说,“沁,咱们别上去了。他们前世都是猴子,我们是梅花鹿,没他们能爬,但比他们能跑……”
      最近,我在书上读到几句话,自己挺喜欢,摘抄在日记本里。我想最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将它送给你。相比起来,就十分寒酸了。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从遇见你那刻起,就是如此。
      多少缕思念遥遥寄月一弯?
      多少份眷念托付星星数点?
      远方的你呵——何时归来……
      以后的每个月,廖沁都能收到袁齐寄来的信。可好景不长。一年后,袁齐的信她再没收到过。他的音讯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廖沁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也从未给她暗示。可廖沁还是一如既往地每个月给他写一封信。廖沁一直计算着,直到现在她总共给他写了63封信。
      寄去。等待。落空。日子这般循环反复。
      渐渐地,他的模样在她记忆中渐趋模糊,也不再出现在她的梦里。廖沁想,当他们再次相遇时,哪怕面对面都不再认识彼此了——“你把忧伤画在眼角,我将流浪抹在额头,你用你的思念添几缕白发,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漠然地不再相识……”
      看见廖沁坐在桌旁面对着手里的荞麦馒头发呆,父亲喊道:“沁?沁?”
      “嗯?”廖沁回过神,咀嚼着嘴里的馒头。望着父亲,廖沁问道:“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太多太多……爸,你还记得袁齐吗?很久都没联系上他了。”
      “那个住三楼的男孩?”
      “对呀。爸,你记性真好,还记得他。尽管我一直在不断努力地回想他的模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孩子挺可怜的……父亲在外面开车不幸发生了车祸……”
      “车祸?什么时候的事!”廖沁震惊,一时难以相信。
      “他和他母亲离开的那一年呀。你没事吧?沁。”父亲看见她脸色煞白,顿感担忧。
      “没……没事。为什么他要隐瞒我呢?”廖沁心里万分难受,仿佛千万只虫子在咬噬她的心,“这么久,他一直都在隐瞒我。爸,你说这是为什么?”
      “沁。想开点。也许他想一个人承担,男孩痛过之后将会变得成熟稳重。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廖沁簌簌落泪。难道晚上那些无缘无故的泪都是为他而流么?想到此处,廖沁愈加伤心。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帮助,她不知道袁齐一个人是如何扛起那份固若金汤的悲伤的。他的脊梁被压弯了……坍塌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将已它重新建造……
      廖沁此刻才明白,袁齐在信中对她所描绘的那一切美好,都只是他心中的向往。是一片幻景,对现实的反衬。他将它们描绘得越美好,负在背上的悲伤便越凝重。
      “沁。世事变幻无常。何况事情都过了这么久,连他自己都渐渐遗忘了。人若想要活得精彩一些,就得忘记那些悲伤。眼睛要朝前方看,不要总往身后望。知道吗?”
      廖沁点头。泫然欲泣的感伤流泻在她心头。她倏然害怕父亲是不是某时也会突然离开自己……廖沁紧紧握着父亲阔大而粗糙的手,温暖依旧,“爸,你不要离开我……”
      “沁。爸不离开你,在你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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