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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不知是哪年的一段旧事了。
      入冬第一场雪是大雪,碎玉琼瑶般寂静静地下了一整夜。没有谁能看清它的美丽,黑夜为它遮上了面纱。
      待太阳升起,却又偏是个大晴天。冬日灿烂却寒冷的光芒穿过重重薄雾笼罩着江城。小城躲在厚重的积雪下尤自酣睡,做着遥远的迷梦。

      尚书巷一户大宅子门前尚无任何车马足迹,积雪在朝阳下已是白得耀眼。
      门首左右两只一人多高的花岗岩大貔犰身披银斗篷,呆呆地伫立着,任鸟雀在头顶遗下点点黄白便溺。
      一尺宽的台阶后面,是镶了碗大黄铜钉的三间黑漆柚木正门,上有铜狮子头口嚼门环、怒目以示。
      齐膝的门槛,并未包铁嵌铜,只是原木。中间早已被磨得略凹,但经仔细保养过,并不显颓败。上方高悬一块大匾,暗花蓝底金边,上书斗大的两个字“李府”。旁边坠着题款,字很小,但和大字一样镏了金,均是闪烁的。
      门楼高约一丈二,顶上铺乌瓦,飞檐踞兽头,虽有些年头了倒仍显得华彩巍峨、轩峻壮丽。
      此时大门仍然紧闭深锁,听不到内里的丝毫动静。

      自正门向西,沿着乌瓦泥鳅脊的水磨白墙直走约半里光景,便拐进另一条紧窄的深巷。
      这侧院墙上李家另开着几个偏门,俱只容一辆双轮马车出入,有五、六个台阶,和正门一样也有上马石和拴马桩。
      其中一扇门倒开了,一个老苍头正打里头出来。
      他身穿鼓鼓囊囊的黑袄黑裤黑棉布鞋绑腿,两手揣在袖筒里,腋下夹柄长扫帚,行动颇为迟缓。头发已斑白无甚光泽,只在头顶歪扭地拧成个髻子,风一吹散发便四下乱飞,越发衬得人冷上来。
      老苍头慢吞吞朝巷子左右两边瞅瞅,见尚没人走动,就伸手捂了一下冻红的鼻头,仍复缩回袖筒里。
      眼前是一片晃眼生花的干白,刺得他眨巴回眼皮扭头望了望东边红彤彤的太阳,不由喃喃自语:“嘿!真是活到老见到老,这天儿!怎么刚住雪,日头倒上来了,怕不是要生什么灾祸?”

      话言未落,身后门扇就“咣当”响了一声,一个留头的小厮打里边跳出来,笑嘻嘻地接口:”这天儿在我们济州倒也平常,还不一直都顺顺遂遂的没见降过啥灾?您老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暖和着吧!”
      老苍头回头瞟他一眼,没搭茬,只管弯下腰开始扫台阶上的积雪。
      雪虽是厚,份量却轻,一扫帚下去就见着了地皮儿——青石砖地仍是平平展展的干爽,并无湿泞冰层。
      讨个没趣,那小厮只得搔头也看了回太阳,自己寻思一阵又赔笑搭讪道:“您们府上地界可真大,比我家老爷任上时的县衙可大远去了。”
      听见“县衙”两字,老苍头胳膊顿了顿,仍没搭话接着扫台阶另一边,下手倒是轻了些。

      “您老可去过县衙?听着是官府,实则根本倒腾不开——前边是大堂,过了穿堂就是厢房,再往后边就是那么一个小院子。喏,就跟咱这小院仿佛,出来进去不到一杯茶功夫,可把我住得腻歪坏了。”
      小厮跳到一边让开脚下,对老苍头的不理不睬也不着恼,只管自说自话,脸上始终带笑,倒似是满心要结交。
      老苍头扫帚下得又轻了几分,却仍只注意手底下不抬头也不回说。

      台阶上的积雪扫净,老苍头下进巷子里打算将通往巷口的踟也清出来。
      小厮顺脚跟下来蹬着上马石吐了泡口水,因是迎风倒弄了一脸唾沫星子。他低骂一声伸袖子抹了,又说:
      “您们家虽是做买卖的,可这宅子修得有些丘壑,一般进过仕的官宦人家也比不上。倒和剑门我们老太爷家的御史府有点子像。不过,我们老太爷家倒也没这个大。光只这前边儿,得空我就逛了有好几天还没全逛到呢,更别提不让去的后院了,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些什么好去处。”
      又听到“御史”两字,老苍头由不得住了手,把这小厮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穿青袍皂裤,脚上是双簇簇新的光锻厚底棉靴。脸上气色充裕,神情悠闲,确与寻常小厮不大一样。
      “敢情!你知道这‘尚书巷’三个字儿打哪儿来的吗?就是打现在府上已故李老太爷的曾曾曾太老爷那儿来的!”
      老苍头昂起脖子接口。嗓门高了些,几点唾沫星子迸在胡须上结成了冰粒子。

      乍听这话,小厮不由“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些不信服的意思,看得老苍头止不住详细告诉他:
      “这李家先人当过前朝的尚书,还封了一个什么爵位。置下偌大一份家业,连子孙都受了阴蔽,三代世袭封号。只是到了太老爷的爷爷辈上,起建圣朝,李家才再没人入朝为官儿。官运不济,财运倒通。太老爷的爷爷转去经营药材,不几年大富,修缮了旧宅不算,还把邻近几户的房子一并用重金买了,合成现下这个大宅子。这李家可是整个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儿!你初来乍到,估摸还没人跟你念叨过。今儿也就我——打小儿在李家当奴才,这道道儿都清楚,换个人还真跟你道不明白。”
      老苍头一时话说多了,嗓子被风掩住,咳了一回。
      小厮名叫小石头者,听得半呆,咋了舌头,嘴里“唉哟唉哟”叫着说:“原来这李府有这么深的渊缘,怪得,怪得!”

      老苍头气喘匀了,用巴掌抹抹嘴,两手又缩回袖筒里拄着扫帚把儿,反问着他:“你们老爷既做过县太爷,老太爷又是御史,怎么倒大老远儿跑我们江城处馆呢?”
      “谁说不是呢?”小石头收回心思皱眉,诉说,“我们家老爷原是老太爷的姑爷,科举高中就带着姑奶奶到了济州任上。年头上刚遭人弹劾罢了官,谁知姑奶奶恰又得个急症没了。老爷想是伤心过度,只说出来游历游历,增长见闻、结交朋友,这倒快一年了也不曾回去。腊月初到了城里,听人说你们府上正缺一位西席,不知怎的忽然就起了个教书的心思!你说这是……唉,这倒也没什么。我们家老爷干的希罕事还多着呢,扳手指头都数不清。”
      老苍头听罢把头点了两点,叹口气:”唉,也难怪。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年纪轻轻儿的倒没了,怎不教人伤心?我们府上自老太爷故了,老夫人也跟去了一般,平素里只知吃斋念佛,等闲不出大门儿。不似老汉我,当了一辈子奴才,还不知女人是啥滋味儿。倒好,倒好啊。”

      见话拐进小胡同里去了,小石头忙岔一句:“怪得来了这么些天也没见着老夫人,只见着大少奶奶几回。不过,你们家倒有一奇,我瞧着希罕,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你问。”老苍头暂且忘了怨艾,倒很有兴地催他说。
      “说了您可别见怪。我见过多少人家,没了相公只有婆婆当家的,你们家怎么倒是媳妇?”小石头愈加小心地拿眼瞥老苍头。
      果然,老苍头听问便噤了一下,随之笑笑不答,只半呆在当地不说话也不干活,意思想说又不想说的。
      见状小石头意会,赔笑一番软磨硬泡。老苍头禁不住,收起脸上的笑模样四下瞅了瞅,方凑到他耳前压低嗓子说:
      “你知道什么?惊怪的。不过这事儿说来倒也希奇。自我们老太爷、大爷先后没了后,老夫人因没个孙子孙女,原打发她家去。说起来大少奶奶的娘家倒也是城里一户老姓儿,可惜爹娘死得早,家里现只剩个亲哥哥,余下的都是叔伯旁门。谁知,早上送出门儿,不到晌午大少奶奶倒自个儿回来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回来就再没回过娘家。老夫人一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李府上下也有几百口子,一人寻一头事儿出来,这一天也是忙的。二者,大少奶奶全不似个守得住的。见天闲着没事儿就喜欢串个门子,要不就召个戏班儿回来唱戏,老夫人怕是不高兴。再者,瞧大少奶奶做派,左右是再也出不去了。老夫人乐得高乐,就让大少奶奶当家,自己只一味斋僧烧香、随喜安乐。是这么着。”
      说完,老苍头又左右瞅瞅,见仍没什么人,这才放心原扭过头。

      小石头听罢恍然,又被他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我说,老人家。又不是老虎来了,您干嘛这么战战兢兢的?”
      老苍头忙“嘘”了两声,唾沫星子更溅到胡子上去些,“低声!这跟老虎倒也不差什么,你初来乍到的!这大少奶奶厉害着呢,耳报神儿又多,家里哪个下人不是怕她的?这几年打她手里,出去了多少人?你们来家前几日,就有个积年的管事,不过说了句什么,也不关大少奶奶的事儿,哪知传到她耳朵里,倒被白白打了二十大板子,现今还在床上没下来呢。如今我和你说这些儿,也担着干系。你可别见人就乱说。”
      小石头忙扪住嘴想笑又不敢,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他,忙跑了,一面边还只管对老苍头招呼:“老人家,晚上我打壶酒到您那儿去,咱再接着唠!”
      “那敢情好,我弄两个下酒菜!”老苍头忙回一句,眼瞅着他回进院子。

      当院里早站了一个人,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内里穿狐皮大袄,大红撒花棉裤,脚上是双嵌金挖云厚底锦靴。一头乌漆长发束在头顶心,并未戴冠,单插根紫金通气簪子。粉白的脸上一双漆黑吊梢凤眼,即或不看人时也是锐利灵动的。整个人丰神秀朗、飘逸出群,年纪也不过二十刚过一点。
      他,便是小石头的主子,萧玉郎。
      “干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
      萧玉郎瞪小石头一眼,也不用他帮忙,自己撩帘子进了正房。
      进了门,且不坐,先劈手脱了皮袄往地上只一丢,说:“去,把这件衣裳弄干净。真真晦气!今儿一早,李家小公子正背空心书,我刚想打个盹儿,大少奶奶忽然派个蠢丫头来送什么秘制奶油点心。不希罕让她端走,偏听不懂话似地还往身边推,倒蹭了我一袖子油。这是怎么说的?才上身的衣裳。”
      说话间他已坐到妆台前,掀开镜子瞅了瞅。见左边头发略有些松,就拿起个小抿子沾了点发油,把两鬓都抿了抿。又拿块干净帕子把脸上略拭一回,一面仍只是打量有什么不妥。

      小石头笑嘻嘻地捡起袍子翻来倒去查看,见胳膊肘处有一块茶杯底大的新鲜油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就张口说:“姑爷——”
      “打嘴!怎么又忘了?倒要跟你说多少回才记得?”萧玉郎斥道,一面仍只管照镜子往脸上补了几下粉,随之想起什么淡淡问,“那件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小石头已经在打自己嘴,一边涎着脸告饶:“这嘴怎么总不长记性?该打,该打。老爷,您别生气,它年纪大了记性便差些。”又回说,“打听的差不多了,跟前儿问的没多大出入,这个大少奶奶倒似有些手段。”
      萧玉郎忍不住撇嘴笑了一下并没接话,又拿起把只有金锞子大小的象牙小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通着头发,神情自在不羁。

      见主子那般笑法,小石头便松口气也坐到旁边椅子上,苦脸噘嘴,“不过,老爷,我真闹不明白。好好儿的,你干嘛到这儿教什么书?咱又不缺那些银子使。这李家大大小小的丫头,没一个顺人眼,比起老太爷家的姐姐们可差太远了。规矩又多,根本不让咱们上后院去,天一黑就把通里面的小门锁上,不像是待客,倒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
      萧玉郎饶有兴趣地听他发牢骚,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那道漆黑的光亮就“倏地”闪了闪,“饭也难吃,还一天三顿打里边送出来。这天儿,等吃嘴里早凉了!最要命的是送饭的那两丫头,什么什么嘛?一个长这样,一个又长那样,看了都倒胃口。哪比在老太爷家时那两个姐姐,又漂亮又大方,哪哪儿都好。”

      萧玉郎用梳子敲敲下巴,想起什么似地打个榧子,问:“你这么一提,我也有点想起来。那两个丫头叫什么来?好像都是果子。老夫人给下人取名儿的口味,真是不同凡响。”
      “口味?”小石头纳罕地直瞪他,“老爷,你没怎么吧?那两个姐姐长得多俊啊。一个叫小桃,一个叫杏儿,她们的名字你怎么都给忘了?你第一回见她们时,不是正饿得发晕吗?”
      萧玉郎努力回想一下,然后摇头,“真记不得了。快去弄干净!你怎么倒坐下了?还你呀我的混说,全没个规矩。”
      说着他从桌上盘子里捡了个风干栗子,向小石头掷去。小石头忙不迭地抱着皮袄跑了,那栗子就落个空掉在大红毡地毯上。
      萧玉郎也不再理他,只回过身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由微微笑了。
      “不记得了么?也许我会忘了呼吸,忘了哭泣;我也可以忘记我自己,打哪儿来,姓什么,到哪儿去。可是我不会,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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