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7、七

　　王府的后山并不很高，波浪起伏般，向小曲桥那边缓缓斜下去。山坡的尽头，悬着一轮翠月，为夜色倍添几分明快妩媚。夜中时分，天上卷起几缕薄云，云来月隐，云过月明，时明时暗间，室内只偶得微光。加之院间不断有巡逻的侍卫走来走去，因此屋里的光线也忽强忽弱。
　　“你是说，她是我们去年在飞泉山遇到的那个小六？”北人无择坐在书案前，侧脸朝向窗外，表情看不出喜怒。
　　“是。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叫阿忠的护院口中得知，她不是紫音坊的舞姬，因一个叫绿玉的舞姬受伤了，便替她进了王府。我问她的地址，您猜猜她住在哪儿——竟然是天和坊第一街！”
　　北人无择轩眉笑道：“她倒有本事。”
　　迦勒城市规划十分严格，除极少数王公贵族在东郊有别院外，其他人全部住在八十八坊中。最好的是专供皇子王孙居住的永福坊。卫王府、晋王府，以及皇帝胞弟睿王的王府全都在此。
　　其次数天德坊。天德坊九条街，住的都是京城权贵。
　　这两坊之外，最有名的住处即是天和坊。天和坊的八条街全部依山而建，街道宽阔整洁，与山林一般清幽。除了少数巨富，住户多为宿世名儒。
　　这位谢开阳能从飞泉山搬到天和坊第一街，可见不简单。
　　“我当时还不知道她就是小六，让王朗去敲门问路，您猜……”
　　“这还用猜？前来应门的，如果不是金婆婆，必然就是金爷爷。”
　　“正是金婆婆，我站在树后，瞧得清清楚楚。当年您就说她有古怪，现在想想，果然如此。不然，好好的一个姑娘，干吗在脸上贴块胎记，把自己搞成一个丑八怪？咱们还当她是好人，一路把她们三个送进京城。”他顿了一顿，道：“我今天去紫音坊，无意中还发现，当年来东郊官道接她的，就是花老板。记得她说是来京城投奔她姐姐的，难道花老板是她姐姐？这中间似乎有许多隐情，奴才一时也想不明白。”
　　“有没有隐情，一试就知。你明天再去一趟，把那群舞姬送走，然后把她带回来。”北人无择唇边浮起一朵冷笑，“如果她真的别有目的，一定会跟你回来的。”
　　“是，王爷。”
　　第二天早上，接吴便带着福叔和两名侍卫来到池西楼。
　　开阳彼时正站在一棵梅树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你的背影，跟玉衡几乎一模一样。”
　　开阳回过头，笑道：“世芳姐姐。”
　　她神色怏怏，偏偏梳着极可爱的童花头，像一个小小的孩子，无比惹人怜爱。林世芳走上前来，问道：“原来没这么辛苦过吧，累不累？”
　　开阳微微一笑，“我跟大家一样，没什么辛苦的。”
　　林师傅见她丝毫不摆架子，十分喜欢，由衷赞道：“你比玉衡好多了。”
　　谢玉衡在舞坊时，一直当自己是落难的大家闺秀，对她们这些人很是不屑一顾。
　　开阳低头不语。在她心中，姐姐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别人却未必如此认为。但她也不争辩，只是微笑。
　　林师傅不料她这么稳得住，不由又朝她多看了两眼。
　　接吴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她。他不便跟舞姬搭话，只在门口咳嗽一声，缓步走进小院，眼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停在开阳身上。
　　开阳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心中欢喜，上前行礼道：“接吴大叔。”
　　此举完全出乎接吴意料之外，他看住开阳，作出一副意外的神情，“你是？”
　　几个舞姬以为开阳想借此与接吴攀谈，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林世芳知道这中间的古怪，却不说话，趁机观察开阳的反应。
　　最开始，开阳显得十分尴尬。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立刻恢复了镇定，用一种很俏皮很可爱的姿势捂住左脸，食指横过鼻梁，笑道：“我是小六啊。”
　　就这一个手势，令林世芳觉得所有人都要对谢开阳改目。
　　接吴没想到她如此坦诚，只得笑道：“这下我认出来了，要是在街上，我可不敢跟你打招呼。对了，你怎么在这里？”他由于过于震惊，语气显得非常言不由衷。
　　开阳笑道：“我跟您说实话，您可不能找花姨的麻烦。我是替绿玉来的，她腿受伤了，不能跳舞。对了，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接吴回过神，朝福叔点点头。福叔会意，对林师傅道：“这位是我们王府的接总管，今天来，是特意告知各位，为太后祝寿的那支舞不用排了，银子会一分不少地算给大家的。现在，请各位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随侍卫出府。”
　　开阳有些意外，朝林师傅看了一眼，见她脸上没什么异色，便也没有再说话。她正要进屋收拾自己的行李，接吴拦住她，笑道：“难得能再看到你，就不要走了。凑巧今天王爷也在府中，我带你去见他。”
　　开阳心中稍有踌躇，抬眼看向林世芳。
　　林世芳想带她走也来不及，便笑道：“既是如此，你就留下来吧，我回去跟花老板说一声就是。”
　　开阳低声答应了，随接吴去崇安殿。
　　两年不见，北人无择气质更为沉稳，得知她就是小六，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异，只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她的谢意。三人略叙了叙旧，一行去剑亭用午膳。
　　剑亭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建筑在王府地势最高的一座山坡上。从窗口可以看到横亘王府的东西两街、道路旁的灌木丛、蜿蜒而下的溪水，香雾袅袅的梅林，因为隔得远，无不别有一番风致。更远的地方，是东郊那青黑色的豹首山。山上矮松林立，略微开阔的地方，一格一格的菜地生出盎然绿意，好像春天提早到来了一样。
　　暖阁内十分安静，端茶送盏的丫鬟和太监脚步都极轻，几乎让人不察觉。只有风从杂树林那边吹来，阔叶树上的叶片发出簌簌低响。此外再不闻任何声音。
　　开阳坐在北人无择身边，心中是说不出的舒畅。警觉到自己的嘴角翘得太高，连忙暗自提醒不可失态。可到底年轻，没过一会儿，嘴角又翘了起来。
　　接吴举起酒杯，对开阳笑道：“小六姑娘突然变得这么美，实在是可喜可贺。来，我敬你一杯。”
　　开阳喝尽杯中的酒，嫣然笑道：“我姐姐担心我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安全，就让我在脸上贴块胎记，今天看见接吴大叔时，还以为他没认出我来，想吓一吓他，谁知我一说他就知道了，真没意思。”
　　接吴眨眨眼睛，无辜地说：“谁让你不早说，其实我真被你吓了一跳，只是怕你笑话，所以装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北人无择不动声色地看着开阳，心里想的与接吴是同一件事情——能这样作戏，她的心思实在是深得很。如果她确实别有目的，他是否真能杀了她？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腰间的玉佩。
　　开阳见他手臂微动，眼睛不经意地看过去，浑身寒毛忽然刷一声，全部竖了起来。一扇窗户被风“轰”地吹开，冷风顺着脖子灌进来，她瑟缩了一下，定定神，再看了一眼——她的确没有看错，那块玉佩，正中间刻着“孟冬”二字的玉佩，化成灰她也认得，正是姐姐璎珞串子上最大的一块玉。
　　再看北人无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中分明有许多可待探究的东西。
　　她脑筋转得极快，联系上接吴初见她的异状，立刻明白自己中计了。
　　从两年前的偶遇，到顶替绿玉进王府，都不是巧合。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巧合。每一件巧合的背后，都是一个甚至数个精巧的圈套。
　　只是她不明白，以晋王府的权势，对付一个孤女，何至于这样费尽心思？一刀杀了她，满世界都是不相干的人，谁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小六姑娘……”接吴见她脸色突变，低声唤道。
　　不善应付的人只能坐以待毙，从此跌入悲惨的深渊。
　　开阳迅速抬起头，微笑道：“咦，怎么突然这么冷了？”
　　接吴起身关上窗户，笑道：“下雪了，当然变冷了。”
　　北人无择想起一事，问道：“你姐姐身体可好？”
　　开阳朝他腰间看了一眼，继续微笑道：“她很好。”
　　北人无择道：“最近事务繁忙，等改日空闲了，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开阳笑道：“王爷客气了，我们这种寒门贫户，不敢劳王爷的大驾。”说着站起身，道：“叨扰半天，我也该告辞了。”
　　她知道离开王府的可能性不大，可心中毕竟还存有一丝侥幸。因此没等北人无择发话，便迅速起身，快步出了暖阁。
　　北人无择见她走得坚决，一时大惑不解，出声挽留道：“等一下……”
　　开阳最怕的就是这句话。
　　两个侍卫在楼梯口拦住她，赔笑道：“姑娘请留步。”这两个人胳膊比她院子里的樱桃树还要粗，虽然脸上在笑，那气势却是可怖的。
　　开阳心一横，猫腰从二人的手臂下冲了出去。
　　暖阁内十分温暖，外面却是铅云密布，北风呼啸刮过，一片惨淡景象。几棵低矮的木腊在风中摇晃着干枯的枝条，狰狞张舞着，仿佛只要追上某个人，便会把他撕成碎片，抛弃在风雪中。开阳被冷风一吹，遍体冰凉，人也有点木木的。看见那张牙舞爪的木腊，心里顿时又悲又怒，感觉就像被人重重地在心口上打了一拳，一跤跌坐在地上，旋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