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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十二 ...

  •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开阳最清楚。
      他从来不做无用的事,也从来不在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说得难听点,他就算是摔了一跤,也绝对不肯白白地站起来。
      他对长舒感情淡薄,怎么会伤心到那种程度,需要撇下政事,在南苑住上十来天?这中间自然有别的缘故。
      这缘故在哪里,也不难猜到。
      皇帝的精明厉害不在项御寇之下。项御寇整垮卢家的手法虽然高明,可毕竟时间太仓促,不能说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再假如皇帝暗中问过李充媛……
      开阳打个寒噤,不敢想下去。
      或者,皇帝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她想得太多了?
      念头转到这里,她立即苦笑起来——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叫她碰上?她这辈子,注定了是冬日临冰,终生战战兢兢,过不上好日子的。
      外面起风了,屋檐下的铁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禺疆站起来,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臂,道:“朕去书房看看白泽的字写得如何,一会再来看你罢。”
      开阳点点头,默默把他送到院门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可以看到芙蓉池的摇曳波光。夏日的黄昏,总有几许霞光在水天交接的地方若隐若现,好像怎么也黑不下来。
      禺疆从她身边走过,开阳心里忽然有种冲动,她想叫皇帝留下来,把全部事情承担到自己身上,然后是杀是剐,都由他去。
      可是她晚了一步。
      就在她打算拉住皇帝的袖子,请求他不要走的时候,白泽养的一只小狗刚好斜地里跑过来,皇帝为了避那只狗,步子迈大了一些,袖子堪堪从开阳的指间滑了过去。
      只错过这一步,开阳的勇气就全没了。
      皇帝走了,有晚归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从半空中洒下一阵阵快活的鸣声。
      伤心人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只有更加伤心。
      开阳握紧双拳,一遍又一遍在在心底告诉自己:谢开阳,沉住气;谢开阳,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回到大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蓝桥风月。
      酒是个好东西,至少可以让她忘掉恐惧。
      开阳喝了一杯又一杯,半醉半醒之间,时光倒回那一年,她去岱舆宫见皇帝,在满珍堂看到项御寇,背对着她,伏在案上看北魏的帖。当年她没有认出那是项御寇,这次却一眼就认出他来。她脑中尚有一丝理智,知道不该惊扰到他,于是极力克制住冲动,慢慢把脚收回去,转身,和站在她身后的皇帝劈面相撞。皇帝的表情跟刚才和白泽说话的时候一样,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看她。只是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开阳终于看清了他眼睛里最深最深的孤寂和幻灭。
      虽然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觉,开阳还是抱着酒杯,哭得不能自己。
      很多时候,人不走到绝路就不会清醒,而那时常常已经晚了。
      在所有的美德中,她母亲最看重的就是善良,认为那是人最可宝贵的东西。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教导她和她姐姐,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
      自从进宫以后,她就渐渐忘记了母亲的教诲。
      因为她认为,在宫里,善良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后宫不啻于一个战场。说谎、自私、冷酷,都是生存的必须。你永远不能放松,不能休息,稍有不慎,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就会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抱着这样的念头的她,怎么能不犯错?
      从进宫那天起她就错了。一路走来,和皇帝、项御寇、太后、两位德妃、长舒,那么多恩恩怨怨,全都是错。
      说起来,她做的那些事,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似乎都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可是结果呢?
      她爱的人,爱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被她的自私和冷酷伤害了。
      开阳喝完最后一杯酒,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走到紫藤花架子下,坐在花根旁,仰着头,从紫藤花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明净如水的天上,淡淡地浮着一轮银色的上弦月。黛绿色缎子一样的草地,一直绵伸到远处开满栀子和茉莉花的墙角,迎面扑来的南风中有沁人心脾的花香。
      开阳睁大眼睛,在夜空中找到北斗七星。
      看到熟悉的星星,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出来了,星空好似蒙了一层水雾,北斗七星闪烁着璀璨的光纹,似七朵水晶雕成的花。
      面对这般温柔美丽的夜空,开阳有种从深渊中浮起的错觉。
      她靠着紫藤花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禺疆来的时候,开阳睡得正香。裙子在睡梦中被撩到了膝盖上面,露出光洁的小腿,两只脚紧紧地并在一起,半掩在碧草当中。星月的微光照在她雪白的面孔上,如一朵开得正好的樱花。
      禺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承云早就看出些不对的苗头来,此刻见皇帝神情冷峻,心中越发害怕,低声道:“皇上,娘娘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才会失态。奴婢马上找人送她回寝宫。”
      禺疆这才闻到开阳身上的酒气,怔了片刻,道:“她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承云不敢隐瞒,道:“回皇上的话,娘娘喝了四坛子蓝桥风月。”
      禺疆皱了皱眉,看了开阳半响,忽然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抱起她。
      禺疆的身体很凉,舒适地熨帖着开阳发烫的肌肤。开阳呻吟一声,睁开眼睛,看到他,以为是在做梦。正好这时流星像雨点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划过漆黑的苍穹。这就更像是做梦了。
      开阳靠在禺疆的肩上,额头贴着他的下巴,笑道:“阿正你看,天上在下火。”
      她的声音像呓语,禺疆却听清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又抱紧了一些。
      开阳的一只鞋从脚上掉下来,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承云把鞋拾起来,见皇帝是朝浴室的方向走,连忙跟了过去。
      芙蓉和红萼早已在浴室准备好了,看到皇帝抱着开阳进来,两人立刻迎上前去,准备把开阳扶过来。
      禺疆冷冷道:“都给朕滚出去。”
      芙蓉和红萼吓了一跳,不敢问为什么,相互对视一眼,悄悄退出去了。
      承云觉得皇帝全身上下冒着寒气,怕他要对开阳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只好壮起胆子,轻声道:“皇上,总得留个人在这里帮娘娘沐浴……”
      禺疆哼了一声,两个身材高大的宫女走进来,一左一右把承云架了出去。又有两个宫女过来关上浴室的门。其余的太监宫女如泥塑人,都默默地沿墙站着。
      看到这个架势,承云猜皇帝已经知道了一切。想到开阳即将面临的噩运,不禁吓得眼泪直流。
      混合着硫磺和花香的雾气在浴室里缓缓漂动。
      开阳被热气一蒸,胸口闷得无比难受。她挣开皇帝的手,跑到墙角呕吐起来。吐完之后,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她抓住一根柱子,勉强支撑住身体,四处打量一番,只见偌大的浴室空荡荡的,除了一丈之外的皇帝,一个宫女也没有。
      醉酒到一个限度的时候,大脑会变得特别活跃。
      之前她只是猜测皇帝可能知道了,现在她可以肯定,皇帝绝对知道了。而且她还可以肯定,皇帝把她单独留在浴室里,是要干什么。
      奇怪的很,她心里居然不怎么害怕。
      淹死总比千刀万剐强。
      当然,皇帝可能没打算让她死得这么痛快,还有其他什么可怕的手段在等着她,她不怕,她都受的了。
      左右是个死,与其日日夜夜饱受良心的煎熬,不如爽爽快快死在皇帝手上。
      开阳甩掉另外一只鞋,摇摇晃晃地走进浴池,俯身鞠了一捧水,把脸洗干净,然后解开头发,取下身上所有的首饰。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用眼睛告诉皇帝,他可以动手了。
      因为醉酒,她脸上有一层绯红的半透明阴影,使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禺疆走到浴池边,蹲下来,凝视开阳一会,开口说了一句话:“谢开阳,爱上朕,对朕好一点,是这么难的事情吗?”
      他的眉毛被水汽沾湿,颜色重得像是用笔描过,沉沉地压在黑漆漆的眼睛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落寞。
      开阳看着他,心中一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往下落。
      她想告诉皇帝她并不是不爱他,并不是不想对他好。但是她不愿让皇帝以为她说这些话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是向他求饶,她更怕皇帝说她是在撒谎。所以她紧咬牙关,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来。
      看到开阳不能自抑的眼泪和她那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倔强,禺疆的喉咙也哽住了。
      一道月光从顶格的小天窗里照进来,洒在他们两人身上。禺疆这才发现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站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走出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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