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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太后因为猜不出卫王的心思,心里微感不安,低声对皇帝说:“我看今天情况不太对,不如让御膳房把最后一巡上了,早早散了吧。”
      按照祖制,皇帝御宴设有十五盏,皇后、太后最高为十四盏。每五盏为一巡,每巡间有歇坐、再坐的间歇,刚刚就是趁间歇,宫女们前来表演胡旋舞助兴。
      皇帝打量着卫王和晋王的神色,点了点头。
      一旁伺候的岱舆宫中少府鞠蒯会意,高声宣道:“皇上有旨,上第三巡寿宴!”
      阶下肃立的内侍太监一声接一声,瞬时传到殿外。
      护国公项怀义和大将军烈无畏坐在于同一张席上,二人都是两朝元老,对朝廷局势再清楚不过,皆沉默不语。项怀义看看皇帝,又看看卫王,叹息一声,朝门外扭过头去,却见银姑带着一名身披貂裘的少女走了过来。
      他知道这就是晋王的妹妹,见她生得容颜光润,气度娴雅,不知为何这么调皮,扮作扈从不说,还糊里糊涂被人当成了刺客,不由又是惊异,又是好笑。
      众臣本来都在猜测卫王与晋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少女一进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都不由自主朝她看了去。
      东厢一名陛楯郎手一软,长矛倒在左边同伴的铠甲上,发出一声脆响。但是那人只顾看开阳,被矛戳了一下,也不觉得痛。
      北人无择见开阳面色苍白,心中一疼,怕卫王对她出言不逊,立即起身走到她身边,笑道:“皇上、太后,这就是我妹子,名叫开阳。”又对开阳说:“你刚刚闯了大祸,幸好皇上和太后没有怪罪,还不快谢恩?”他的语气虽然有几分责备,可怎么也掩不住那浓浓的纵容和溺爱。
      开阳把目光从卫王脸上移开,极力镇定下来,前行几步,伏地叩拜道:“民女谢开阳见过皇上和太后娘娘,祝娘娘万寿无疆。”
      众臣听说她姓谢,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禺疆凝神看去,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而来,渐行渐进,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容乍然出现眼前。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不由一呆。
      自从相遇后,他一直隐约觉得她有些面善。但他只见过射璎珞一面,虽然惊艳于其美貌,然而到底怎么美,却没有在意,也没有把二人联想起来。此刻几人当堂碰面,再把刚刚各人的神情一一在脑中回想,已经明白了几分。
      他沉声问道:“你叫谢开阳?”
      开阳听出他的声音,也不敢抬头,轻声道:“是,民女不懂礼仪,冒犯之处,求皇上恕罪。”
      这句话的含意,只有皇帝、卫王、烈毅和她自己才懂。
      太后知道北人无择并没有妹妹,她曾经听人说,北人无择有个姬妾肖似射璎珞,便以为开阳就是那位姬妾。她嘴角刚泛起一丝笑,忽觉皇帝声音有异,一眼瞥过去,发现他的神色之中竟带有几分凌厉,再看看烈毅和卫王的神情,顿时又惊又疑,正要出言问她几句话,殿外内侍太监高声呼道:“御史大夫项大人到!”
      禺疆略抬右手,吩咐鞠蒯:“请项大人进来,另外,在晋王爷身边为谢姑娘安个座。”
      烈毅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舒了口气。
      开阳落了坐,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样子仿佛是三十来岁,虽然只穿了件平常布袍,却是无比熨贴舒服。一举手一投足,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
      他在御台前一丈处停下,恭声道:“臣项御寇参见皇帝陛下,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笑道:“你不是护送你母亲的灵柩回湖南了,怎么还特地赶了回来?不过回来了也好,今天早上我还跟皇帝说到你,两三个月没见,着实想念。”
      卫王听她语气亲密,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冷冷哼了一声。
      项御寇微笑道:“臣怎能错过太后娘娘的华诞,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再说,今天还有一件事情,臣更加不能不回来。”他看看漏壶,正容道:“巳时二刻,京城将出现日食。”
      禺疆无意间看向开阳,只见她偏着头,正与晋王喁喁低语,神色是说不出的温柔亲昵。想到那一日,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一颗心兜兜转转,不知去了何处,对项御寇的话竟是充耳不闻。
      太后大惊失色,“就是天狗食日?”左手悄悄推了皇帝一把。
      禺疆回过神,淡淡地说:“天狗食日?”突然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心中一凛,儿女之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皱眉道:“什么时候,今天么?”
      项御寇见他神色茫然,心中微感诧异,却也不便说破,点头道:“不错,正是今天巳时二刻。时间紧迫,臣长话短说。日食只是自然现象,并非灾异。每当朔日,月亮、太阳、地球正好处于一条直线上,月亮可能会遮住太阳,处于某一特定地点的人,会有一段很短的时间看不见太阳。古人不懂其中的缘由,便以为是天狗吃掉了太阳,实在是荒诞不稽之言。”
      他这番话是面对众人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坐在殿门口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大殿里立刻像炸了锅一样热闹。
      卫王拈须微笑道:“项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只怕老百姓不明白。现在已经巳时了,你可有什么办法安抚百姓?”
      他话音刚落,殿下忽然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这种事问项大人有什么用?姜太公曾经说过,君主加重赋税,大兴土木,霜露就会冻死五谷,就会有疾病流行;君主不管农时,就会刮大风,庄稼籽粒就不饱满;君主好打仗,就会出现日蚀和月蚀。日蚀是政治缺失的预警,王爷却来问项大人,难道不是所问非人?”
      这人边说边昂首走到大殿中央,神色倨傲,也不向皇帝和太后施礼,说完后,仍是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正是京畿卫戍部队统帅、中尉邴吉安。
      北人无择听他言语,竟是质问皇帝和自己,当下脸色一沉,道:“邴大人这是何意?”
      邴吉安冷笑道:“晋王爷在琅琊山上打了胜仗,自然风光无限。咱们人微言轻,不能说话,难道老天爷也说不得?”
      开阳知道北人无择不善言辩,看见皇帝和太后面上隐隐有怒色,胆子一壮,起身道:“我记得《开元占经》说,日蚀属于‘君臣失政,浊乱三光’之象。日蚀一现,会出现三种情况:或臣弑其君,必有灭国,或兵祸将起,国家易政,或扫除凶秽,除旧布新。”她的眼睛冷冷地从邴吉安脸上移到卫王脸上,“依大人所见,这次日蚀属于哪种情况、卫王爷又该去问谁?”
      她言辞锋利,一下说中了卫王等人的心事。邴吉安终究读过几年圣贤书,知道篡位属于大逆不道,一时无言以对,脸涨得通红。
      卫王不料她嘴上功夫这么厉害,眉毛一皱,看着她不语。皇帝、太后、烈毅、项御寇却是暗自喝彩。
      邴吉安只脸红了片刻,立即白了下来。他仗着手上有三万精锐部队,卫王联络安西、安东两大都护府的六万兵士已在路上,一个月内就将抵达京城,哪里将她放在眼里。他两眼一瞪,喝道:“这里是金銮宝殿,企容你一个小女子在此呼喝?”说着,大步走过来,欲把她拉出席。
      在座的都是身份极尊贵的人,谁也料不到他竟然如此无礼,看见他的手即将碰到开阳,数人惊呼出声。
      北人无择眼皮也没动一下,一把拉下开阳,反手拿起案上一柄割鹿肉的小刀,朝邴吉安掷过去。
      邴吉安做梦都想不到他连招呼也不打,直接挥刀相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总算他机灵,看见北人无择手臂一动,知道不妙,立即撒下开阳,闪身让到一边。刀锋贴着他的面颊,“噗”地一声,连同刀柄,全部没入五丈之外的一根蟠龙柱中,只有末端一颗红宝石露在外面,好象本来就嵌在柱子上的一样。
      北人无择这才抬起眼睛,淡淡地说:“邴大人应该知道,今天是太后的寿诞,我不愿惊了她老人家的驾,所以故意让你躲开这一刀。你如果再打扰项大人说正事,我敢保证,下一刀你一定躲不开。”
      邴吉安统帅京畿卫戍部队,又有卫王为他撑腰,在京城横行惯了,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何时受过这种气?他刚要发作,忽然瞥见散骑常侍高乾对他不住地使眼色,一回头,看见蟠龙柱上的情景,背脊上不由泛起一阵寒意。
      他虽然跋扈,却并不鲁莽。安西、安东的军队尚在路上,倘若真与北人无择冲突起来,只会坏了卫王的大事。待江山易主后,再收拾他们也不迟。他想到这里,强压下一口恶气,瞪开阳一眼,悻悻然回到自己座席上。
      眨眼之间,大殿上变故迭起,一众王公大臣,包括卫王和太后,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此时第十四盏五珍脍已经端了上来,却没有一个人举筷,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只有项御寇依然气定神闲,微笑道:“今日我们眼福不浅,不仅能看到三百年不遇的日蚀,而且还见识了王爷的好刀法。”
      国子监祭酒冉武子霍然起身:“日蚀是上天的警示,大人怎可如此儿戏?”
      “冉大人少安毋躁。我已命人在殿前放了一盆混有墨汁的水,巳时二刻一到,大家便可亲眼看到月亮如何遮住太阳。所谓的日蚀,不过是大自然的正常现象。各位都是朝廷栋梁,见识卓绝,一看便知。绝不会如那些愚夫愚妇,仍然认为它是上天的意志。”
      他这句话甚是厉害,几个拥蹇卫王的大臣和公侯怕被同僚看作愚夫愚妇,都没有再出言反对。
      “传朕旨意,各府衙所有官吏,不分职位高低,全部出动安抚百姓。”皇帝对项御寇说:“你刚刚那个法子似乎很有用,也教给他们罢,这样百姓才不致为谣言所惑。”
      “请皇上放心。昨晚赵先生测出今天有日蚀后,臣便立即派人通知了各府衙,命给每家每户发放蜡烛。此举不是为了照明,而是安定民心。迷信迷信,不迷惑就不会相信。另外,臣还命人在各坊主要街道张贴了告示,将在东、南、西、北四城门前放置加有墨汁的水盆,百姓可以通过水盆观看太阳的变化。”
      禺疆脸上露出赞赏之色,点点头,没有说话。
      项御寇转过头,对烈毅道:“劳烦烈大人通知下去,加强宫内各处巡守,尤其是后宫,不管发生什么异常情况,各队不得喧哗,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斩。”
      烈毅躬身应了,自从玉门出去布置。
      他又吩咐鞠蒯:“现在已经巳时一刻,请公公命人把宫中所有的灯都点燃。”
      鞠蒯连忙带领太监宫女把殿中数百盏巨大的料珠灯和双丝灯点上。烛光映着各种名贵装饰,光华璀璨,将忐忑不安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项御寇对皇帝和太后行了礼,在左手第三张案几后坐下。虽然他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那么轻松自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开阳悄声对北人无择说:“我以为御史大人最少也有五十多岁,没想到这么年轻。”
      北人无择低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项大人在本朝有神童之誉,十四岁中进士,且刚正不阿,很得先帝赏识,破例命他以十六岁年纪出任台院有侍御史,并称赞他是‘横孤根于疾飚,捍危石于惊浪。’这就是将他比作横在狂风疾飚中的大树和矗立在惊涛骇浪中的中流砥柱了。”
      开阳寻思着这几句话的意思,再看看项大人,不禁油然而生敬意。
      御台之下有一个沉箭漏,这是一种泄水型的漏壶,即在金壶下挖一个小孔,壶中放一支可沉浮的本箭。当水从小孔中逐渐滴漏下去,木箭就逐渐下沉。木箭上有刻度,用以表示时间。
      此刻,木箭刻度正沉到辰时二刻这一格。
      北风重重叩打着菱花窗,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群群鸟儿不安地唧唧鸣叫,从御花园飞过来,停在屋檐上,片刻后,又像被什么惊起,呼啦啦飞向高空。从窗户中看出去,太阳仿佛被一块布徐徐遮住,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远远近近的楼阁变成一片淡灰色。不一会儿,天空就暗如黄昏。
      面对这奇诡的自然现象,虽然大殿亮如白昼,众人仍然觉得寒气彻骨。唯独烈毅面无惧色,敢到外面观看水盆中的太阳。
      禺疆见众臣仍然惴惴不安,浓眉一扬,道:“朕幼时读荀子《天论》一篇,印象颇深。记得书中说,日蚀、月蚀、星宿坠落、风雨不调,是任何时代都会出现的现象。如果君主英明,政令平顺,即使这些怪异现象同时出现,也不会使人民和国家受到伤害。如果君主昏暗,政令险恶,即使这些自然灾害不出现,也无法挽回其灭亡的厄运。经过今日之事,朕深刻体会到人力与人智之可贵。因此,朕决定大赦天下,云南、广西、贵州等偏远地区,免三年赋税。湖广等富庶地区,轻徭薄赋,以帮助百姓休养生息。”
      他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除卫王一党,其余众臣都心悦诚服,齐声山呼万岁。话音刚落,便听烈毅在外面叫道:“太阳又出来了!”左右两厢仪仗队欢声雷动,后宫、皇城呼声此起彼伏,甚至就连远处大街上百姓的欢呼声也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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