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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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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蛋池妙死于一个冬天。
靠跑龙套刚存了两万,查出来癌症晚期。
池妙拿着钱去了一趟大理,玩了一周,回来就发作了。她又熬了几天,太痛了。
妈的,她拿着桌上分批买的安眠药,心想果然用上了。
安眠药,五十粒,温水送服,谁用谁知道。
2020年12月20日,池妙卒,享年23岁又3个月。
池妙既然叫池妙,多少沾了点姓氏天赋在里面。换言之,池妙,是很懂小池塘的妙处的。
夏荷秋藕,莲子肥鱼。世代传有皇位的池家,地小而精贵,只够小皇帝和他的二位爹妈住的,没有区区一个池妙的位置,屋后池塘才是池妙的家。
是以,当池妙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在一汪深池中缓缓下沉时,第一感觉是亲切。
水波柔软,流动着浅淡斑驳的光。
池妙有些恍惚:安眠药,果然是用来安眠的吗?
哪怕是五十粒,哪怕是用来自杀,也先好梦再断气?
不愧是你,安眠药。
为安眠药赞叹的池妙是被人捞上去的,她像是神魂离体一般无知无觉,反应迟钝异常,只有眼皮因不适偶尔眨动。因此整个过程便带上了几分浓墨重彩的惊悚——捞过溺水却眨着眼的尸体吗?
水下视物不清,到了小筏边,池妙被人半举半拖上去时,她回神了。
因为正伸手要拖她的人,眼里的震惊、恐惧、自闭交杂,最终化为硕大的“卧槽”二字定格,这种情绪感染太过有力,使得池妙的神志堪堪回笼。
然后她被人手一松仰面摔在小筏上,听着近旁手忙脚乱的惊叫:“大、大少爷诈尸了!”
不远的池边回应一片惊叫:“什么!”
“怎么可能?”
“檀哥儿!”
……
于是池妙缓缓借着重力扭头看过去,池边正站着男男女女若干,服饰比影楼讲究,发型比电视复杂,神态更是丰富异常,惊惧有,沉痛有,悲切有,失望有,希冀也有。
这一幕对于池妙而言也太过惊悚,按照常理她这时唯有弹坐起来才能抒发一二,可这股冲力,到头来却只够她动动手指。
四肢沉重而麻木,这感觉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熟悉的是,这难受似曾相识,陌生的是,这具身体不是她的身体。
秋风吹过枯荷残枝,也吹过池妙淋漓的脸,这冷意让她全然清醒:
她没死。
这是真的。
清醒的池妙被小筏送到池边,被好生抬上去,有满面泪水的憔悴妇人扑到她身上,“我的儿!”
这声凄厉像池妙大脑的发条,她的思想从这一刻才开始正式运转起来。
这泪水情真意切,不似伪装,加上这句“我儿”,这妇人应是身体主人的生母。
身边这一水儿的服饰打扮,都是古人的样子,行动间自有一种仪态规矩,看来是穿越了。
这建筑和布局,像是某大户人家的后院。
有个山羊胡老头伸手搭上了池妙的手腕,红着眼眶的老嬷嬷扶起她上半身,结结实实地给她裹了件冬袍。
“徐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那憔悴妇人探完池妙的头脸,眼见池妙一动不动,声音都颤了。
儿子……?
徐大夫后面说了什么,池妙没有听清,大约是什么“幸无大碍须好生休养之流”。池妙的注意力在自己这具身体上,她视线往下,身上的服饰是男装没错,看着身量还挺小,又不动声色地夹了夹腿……
!!!
没有!
莫非是因这寻死?
毕竟是男人的尊严。
“老爷和老夫人来了!”
老夫人带着福寿纹抹额,左手一个小丫头扶着,身后还有四五个亦步亦趋,人到了近前,眉头便蹙起,“好端端的,怎么掉水里去了?”
不问人有无大碍,倒先责问缘由。
“檀哥儿,你还不回你祖母的话?”跟老夫人一道来的男人外貌穿着近不惑之年,蓄了个秃宝盖的胡子,很像个忧国忧民的儒生。
池妙倒想回答,奈何她刚穿过来也是两眼一抹黑,思想又暂时没法儿控制这具身体张嘴,略一寻思,索性眼睛一闭,歪倒在老嬷嬷怀里。
这一倒自是又引来一番鸡飞狗跳,过程曲折不再多说,池妙一直到被人移到了房里,躺平了,感觉身边没人了,才睁开眼睛。
身上盖了一条被褥,床是檀木做的架子床,雕着梅兰竹菊,帐子和被褥用色素净。床头处放了个小几子,并排还有个盥洗架子,白色绣着墨竹图的屏风隔开了外间,也挡住了池妙的视线。
池妙把头又扭正,看着帐子顶发了会儿呆,缓过了点劲来。
好了,她死了,然后穿越了,还穿成了一个男的。这个男的,想来也已经死了,估计是老天也看不过去她的不甘,又给了她重生的机会,替这个阳寿已尽的男人活下去。
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这个家是什么,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在池子里溺死,她还要多久才能动弹?
脑子一阵一阵刺痛。
“三姑娘!哎哟您可别!”
“沈檀!你竟敢!”卧室的门被破开,蛮横的女声抢先一步进来,穿着粉蝶绣鞋的脚下一秒也追着进来,后面还坠着一个来迟一步没把着门的老嬷嬷。
池妙听见这几声喊,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细思。下一秒粉蝶绣鞋的主人便驾轻就熟地绕过屏风,堪堪在池妙床前刹住脚,劈头盖脸一顿问候:“你有脸在这儿躺着,你把母亲害成什么样了!”
池妙转过脸,看见一个小胖妞。
小姑娘瞧着有十岁上下,梳了个双丫髻,两边各簪了一朵金蝴蝶,双耳上带了金蝶耳坠,脖子上还箍了偌大一个金项圈。人还未抽条,有点胖嘟嘟的。肤色偏黑,偏还穿了件桃红色的粉蝶褂子,下身是玫红色的裙子,绣了大团的桃花,再加上一双粉蝶绣鞋……
这桃粉纷飞的蝴蝶和配色、这不忍直视的土妞气质、这无处挥霍的富贵堆砌深深震撼了池妙的大脑。
池妙炸了。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形象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和她生前某本未看完的书里面描写的一模一样。
她依稀记得,按书上写这小胖妞在男主家里行三,叫沈娉婷,父亲沈怀通是沈家独子,从六品礼部司郎中。母亲穆氏,沈怀通唯一正室,下面三个姨娘。男主是庶子,行二,叫沈直,还有一个庶妹行四。
上头还有个老夫人,是老爷子的继室,忠武将军的女儿,沈怀通是原配所生,老夫人只生了两个女儿。
而池妙,魂替了穆氏的好大儿,小胖妞的亲大哥,沈家嫡长女。
没错,这具身体原是女儿身。
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直到这一刻,脑部持续多时的刺痛变成剧痛,原身的记忆像洪水过闸,猛然涌入,比在书上看到的清晰又详细,深刻又煎熬。
她原是女儿身,穆氏孕前曾被云游老道预言嫡长女旺夫旺族,因实在欢喜,穆氏还预先偷偷为她取了名叫沈檀。后于天灾民乱中出生,又值正藩王借机谋反,出生前定了婚约的宋家正是逆党一派,又因沈怀通懵懵然为宋家做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卷涉其中,故而一生下来就被外祖母做主,对外只报生的是沈家嫡长子,婚约作废,沈家才堪堪躲过一劫。
这十四年,沈檀过得战战兢兢,举步维艰。身边只有一个穆氏的奶娘,一个哑巴婢女,并四个不得近身的丫头。因为怕泄露身份,一应女儿家的事物都要避如蛇蝎,可男儿郎的圈子,她也不好融进去。每日担惊受怕,束缚住女儿天性,不敢有任何与一般男子不同的地方。尤其从十岁起进了国子学,每日待在男人堆里,而家里的姐妹连接触远房表哥都要她或其他兄弟陪同在场。
沈檀只觉得麻木,又割裂。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未来又该何去何从。一朝暴露了会是什么下场,若不暴露,难道要一辈子忍受这样的煎熬?
十四岁的秋天,沈檀跳池子了。
因为她听见卧床的穆氏和奶娘提起沈娉婷的婚事,且来提亲的,正是她少女怀春的远房三表哥家。
她咬着唇去找沈娉婷,小胖妞含羞带怯,娇蛮道:“母亲倒觉得他配得上我。”
沈檀不敢相信:“怎么会,你们……怎么可能……”
沈娉婷娇蛮惯了,从来对这个占着母亲宠爱却怯懦娇柔的大哥看不上眼,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又想起外面的传言,怒道:“什么不可能?沈檀,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你一个男的,有什么特殊喜好,还要和妹妹抢男人不成!”
沈檀摇摇晃晃地从沈娉婷房里出来,崩溃不已,待路过荷花池,毫不犹豫一头栽了进去。
这记忆想起来短暂,却又疼痛漫长,身体感受到原主的痛苦和心酸,池妙抱着头,难受得在床上翻滚。
沈娉婷从未见过这个大哥这样白着脸,大口喘气的样子,一时被吓到了。恰巧穆氏的奶娘终于赶进来了,一看池妙的样子,一迭声让外面的小丫头传徐大夫。
池妙手臂撑在额头上,又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不用了。”
蔡妈妈上前去查看她情况,还没来得及做声,那边沈娉婷撇嘴道:“就知道你是装的,别人家大哥都是威武爽朗的,偏你一副病弱做派,整日让母亲给你擦屁股,为了和妹妹抢婚事还学人家跳池子……”
话头没完,池妙已经一掌扇了下去。
“啪——”
屋里另两个人都惊愣在原地。
“你,你竟然敢打我?”沈娉婷比沈檀小四岁,从小被穆氏骄纵着,已经这样蛮横了十年,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她,一时脸涨得通红。
池妙这一下子坐起来,又一下子扇一巴掌,动作太猛,白着唇又喘上了气。蔡妈妈忙一手给她抚背,一手伸去擦她额角的虚汗。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原主过得憋屈她都知道,听得沈娉婷这话,蔡妈妈哪还有什么不懂的,对原主只有更心疼。是以哪怕池妙给了小霸王一巴掌,老嬷嬷也先着急她的身体。
“蔡妈妈!你还帮着他!你没瞧见吗?他做出种种荒唐事,又害得母亲缠绵病榻,如今不由分说竟对我动手!”沈娉婷感到一种被忽略的羞辱,捂着脸尖叫起来。
“咳咳……”池妙只觉脑瓜子嗡嗡的,她咳了两嗓子,顺过气来,发现自己能出声了,便张嘴喝道:“沈娉婷!”
小霸王被喝停叫嚷,错愕地看着这个哥哥。今天……是怎么了?他怎么……如此反常?
“你今年十岁有余,行事却这样莽撞泼辣,可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池妙拉下蔡妈妈给她擦汗的手,盯着沈娉婷,“你对外张扬跋扈,对内不敬手足,对上无礼,对下蛮横,你的家教去哪儿了?知书达理你样样不沾,难道不值得这一巴掌吗?!”
“你……你……”沈娉婷一下被唬住,看看池妙,又看看蔡妈妈,等消化完池妙这番话里的指责,直觉羞愤难当,捂脸流泪跑出去了。
池妙看着沈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回过头无意中对上了老嬷嬷探究的眼神。心下一惊,忙咳嗽了两声掩饰,“咳咳,蔡妈妈……”
“檀哥儿,你今日对三姑娘说的这话,着实重了些……”老嬷嬷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而且,哥儿从前可不曾喊我蔡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