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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昭华尘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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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七月流火的时节,日头却越发的烈。将将好午时三刻,晌午还没吃上饭的马夫在林府外头等了个把时辰,急得要骂娘,却又不敢骂:林府是上京顶顶清贵的人家,管教下人也是极有规矩的。马夫十几年没少受林家人恩惠,这会儿急得热锅蚂蚁似的也只敢来来回回地嘟囔,时不时撸起扎袖擦擦汗,看两眼合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御赐一丈四有余紫檀木门,仍是无人。
马夫有些紧张,又随便瞥一眼,却不料正撞见侧门走出一婆子,穿戴齐整规范,稳稳当当盘了发髻,微微偏头避避暑气便笑盈盈地踱步向马夫走来:“张伙头,久等了。”
马夫一眯眼,瞧见来人是林家三姑娘的奶嬷嬷何妈,心里纳罕:怎么不见三姑娘?大姑娘二姑娘大清早地就入了宫备选,偏这三姑娘挨到晌午。他娘的,干脆吃了午饭再去,林家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怠慢,堆起笑容小心问道:“瞧何妈这客气的,替姑娘们办事儿嘛。怎么不见三姑娘?”
何妈笑容不减:“姑娘两刻就到,吩咐婆子我来代姑娘请伙计们吃盏茶,这大热天的,都不容易。”言毕,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递了小袋碎银子与张伙头。张伙头心头一喜,这三姑娘打小不是个吝啬的主儿,这少说二三两银子,顶他个把月工钱了。别说吃盏茶,就是十来个弟兄喝上二两烧刀子和酱牛肉都有剩的。“何妈客气了,俺替弟兄们谢过三姑娘,快去快回就是了。”
张伙头是个粗人,也不多客套,呼啦一声便卷了十来个汉子往酒楼去。嘴碎的几个上了菜最更停不下来,叽里呱啦地碎个没完。
“这三姑娘可真够大方的嗬!一出手就是三两几厘的银子。啧啧,瞧这碎银子,齐整整的官银印子截了大半,一点杂耗没有。真是大家小姐。”
“看看你那样子!人家三姑娘逢年过节搭棚施粥的,银子花的流水样,还抠搜你这点花头?”
“嘿,俺是大老粗,你又好到哪去?不过俺也听人说,这三姑娘是上京一等一的名门闺秀。这家室清白不用俺说,就是那模样,也是俊的不得了。”
“俺见过几回,那白净面皮,水灵灵的。要笑不笑的眼睛,小嘴红的跟什么似的,比醉翠阁的阿玲姑娘还勾人。”
眼见几个老光棍的污言秽语就要漫出来了,张伙头的堂客张大嫂也听不下去了,叉着腰就骂开了:“呸呸呸!几个大男人背后嚼三姑娘舌根,臭不要脸!吃你们的吧,吃还堵不上你们的臭嘴!”边说,边赶苍蝇似的推起几个汉子。几人怕了张大嫂这个泼的,哼哼两声也就散了。张大嫂扭头找张伙头,却只见他一人喝着闷茶。这倒少见。她略一思忖,就迈开小脚,一屁股坐到了张伙头的大腿上。
“哟,当家的这是怎么了?”
张伙头早习惯了堂客的泼辣,只低头抓了张大嫂的手来,闷声道:“林家这买卖,怕是不好做。”
“这都做了几十年了,怎的今个不好做了?”
“今个三姑娘这一趟,怕是不好送。”
“难办又难办在哪?”
“难办在大房。”
张大嫂心下默然。张家的马车教林府雇了几十年了,打张伙头他爹那代起,大房二房三房几十口人都坐他家的马车。只是张伙头他爹不愿做家奴,才签了个长雇。不然干脆迁进西进长街的那片家院,定是比家生子还知根知底。饶是如此,现今林府的光景张大嫂也心中有数。长房的林大爷虽然成日想领兵戍边,却是嫡长子不能不领国公禄。底下磊哥儿童哥儿任的五六品不大不小的官,照理说也是富足,偏偏这个林大夫人爱摆国公夫人的排场,带着大姑娘林巧倩也成日端着国公小姐的架子,比谁都金贵似的,连锦帕子都随手扔了撑场面,鲛纱的才肯甩甩炫耀一下。银子淌水般流,压根不是个过日子的打算。只是外人不好说,况且林大夫人也不是个能听忠言的主,十几年了快山穷水尽,面上还光鲜一时罢了。
二房的林二爷倒是个能挣的,十来岁就出门行商,做出个“金玉琳琅林二房”的名头来。本朝虽不同前朝贱商,可毕竟成见仍在,到底上不了台盘。就为这个,老国公爷差点气的断绝关系。最后到底是回了林家,还带回个怀胎四月的林二夫人。只是生了三姑娘之后便去了,送葬的车马还是张大嫂帮忙张罗的。听说打这以后,林二爷就不大管府里头的事了。可怜了三姑娘,半寄养在庶出的三房下。
三房?张大嫂仔细寻思了一会儿,却没什么能想的。庶出的林三爷听说是没什么能耐,娶了小户人家的林三夫人,生了四姑娘和五少爷,支公中的月钱度日。
“阿慧?”张伙头抬头看了看出神的张大嫂。
“嗨,没事。”张大嫂问道:“大房怎么说?”
“大房的刘妈——就是那个大夫人的陪嫁丫头,昨儿来找我了。说是要三姑娘今儿选秀晚到些,选不成。再不济,就路上颠一颠,擦破什么地方,也难入选。”
“你应了?”
“没。”张伙头苦笑着摇摇头:“三姑娘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要出这林府,也就这么个机会了。我哪能这样害她?”
“那——刘妈就没再说什么?”
“她倒是说我还有机会。看这光景,买卖怕是没得做了。”毕竟是全家人的生计大事,张伙头说的分外小心。看一眼张大嫂,她却坦然自若:“我当是多大事儿呢!当家的,生意有的是,昧良心的事咱从来不做。”
“听她那话,像是大夫人铁了心。只怕她安排下去,上京就没个张家马车了。”
闻言,张大嫂也顿了顿。良久方道:“那就回老家。”
“这十来年,我们家也攒了些钱。分送完弟兄们,还有点剩买几亩田的。就当早十年享福了,也好。”
张伙头却没想到张大嫂会如此坚决:“阿慧——”
“当家的,你还记得当年我生小虎的时候,你不在家,谁叫的郎中吗?”
“是三姑娘。”
谈起往事,张大嫂也有些怅然:“三姑娘看着冷情的人,却胜过林府里不知道多少张笑着喊张大嫂的脸。就冲这点,咱也不能害她。”
张伙头也下了决心,大掌用力摩挲了两下张大嫂的背,沉沉道:“那就这样。”
“等等,去和三姑娘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