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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两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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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牙峰下的洞穴终日幽暗,在太阳最大的时候也看不清脚下的路。洞穴中潮湿阴冷,岩壁触手腻滑,好像死去动物的腐烂躯体。一个衣着华贵带着面具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角,踮起脚尖,绕过一滩滩的积水往里前进。洞内的黑暗对他没有造成任何阻碍,片刻之后便到达了较为高深的洞穴中央。他抬头望一眼穹顶,把目光投降洞穴深处,即便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蔓延伸展。
男人放下衣袍,在黑暗中仍仔细地掸掸袖口的灰尘,然后清了清喉咙,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同时低声呼唤道:“火狐。”
洞穴里起了低沉的回音,在岩壁上来回碰撞,震的他的耳膜微微发颤。他站了一会儿,搓了搓手,不死心地再次呼唤道:“火狐,我是王府上的人,前日派人跟你接洽过。”
他话音落下,洞里似乎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其中充满了不屑。华衣男子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又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以为刚才是自己听错了。他正要再次开口,忽然听见“啪”的一记细想,洞中四面都瞬间燃起蜡烛来。他本能的眯起眼睛退后数歩,用袖子遮住眼前,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突然增强的光线,小心谨慎的往前方看去。
洞穴中没有风,墙上蜡烛的焰心却摇摆不定,光线伸展到三丈以外就逐渐黯淡,将华衣男人的影像诡异的拉长,打上洞壁四周,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狰狞。洞穴正中仍旧忽明忽暗,依稀可见从两端岩壁上挂出一条并不太粗的黄麻绳,悬在半空中,上面仰面躺着个裹着披风的男人。男人身材修长,将一条胳臂枕在脑后,悠哉游哉的翘着二郎腿。四周蜡烛的火焰晃动一下,麻绳也跟着微颤一记,他稳稳地躺在绳上一副惬意模样,良久才稍稍转头,露出戴着深色面具的小半张侧脸对着华衣男人:“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就是火狐。”华衣男人大致看清他的脸,大胆提高了声音:“我奉王爷之命而来。”
“都说了没有这个人。”绳上的男人不耐烦起来,轻轻弹了弹手指,蜡烛光线又亮了一些。这次华衣男人终于看清麻绳只有一根手指粗细,而大热天里面前男人还带着皮手套。
“那请问你是谁?”华衣男人行个礼,客气地问道。他是月国三王爷府上的大总管,在城中地位不低,同时也深谙待人接物之道。
“我?”绳上男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我叫火狐夜麟。”
“……”华衣男人在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幽阒之岩覆灭之后,收钱买命的买卖仍旧秘密进行。幸存下来的少数杀手们各自划地为界,彼此争斗算计,反倒不如幽阒之岩还存在的时候,至少尚有规矩可循。能在其中胜出的只有身怀绝技又心狠手辣的人,而火狐恰巧在这两方面都是佼佼者。他在幽阒之岩时便声名鹊起,单人行动后更是做成过几次大事,月国三王爷派人打探了不多时,就得知了同他□□的方法,几次交接试探之后,才终于派出了心腹总管与他谈条件。大总管早就听说过火狐行事古怪,脾气捉摸不定,今日一见之下,果然真正当的起“名不虚传”这四个字。
“火狐夜麟”,大总管顺从地叫了他的全名,看到火狐满意的点了点头,于是继续说出来意:
“我家主人有一笔生意给你做。”
“来这里的人,不是谈生意,难道是谈情说爱?”火狐耸耸肩:“杀谁?”
“第一将军苍月银血。”明知身在绝密之处,大总管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哦。”火狐答应一声,声音不见起伏:“为什么找我?”
“听说苍月银血以前,也是幽阒之岩的杀手。你对他的武功应该有所了解。”
“唔,聪明,很有道理。”火狐在绳上荡秋千似的晃了两下,似乎在表示赞同:“不过,月族人为什么杀你们自己的战神?真是好笑。”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大总管挺直了腰,恢复方才不卑不亢的样子:“理由与你无关。”
“无非是争兵权吧?”火狐翘着腿,抬起下巴从面具后斜睨着他:“居然暗杀,真是无能。”
“你到底接不接?”大总管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不敢就算了。”
“接,当然接。”火狐终于认真起来,从绳上跳下地:“有足够的报酬,当然就接。”
“付你三倍的酬金。”大总管道:“事成之后,还有其他好处。”
火狐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五倍。”大总管说:“你的酬金,本来就已经高得离谱。”
火狐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做出是送客的意思。
“那么,十倍。”大总管说:“若是还不满意,请你开个价格,我回去请示主人。”
“我要的远比这些值钱。”火狐转过身,危险的眯起眼睛:“我要你家主人一条命。”
“荒谬!”
“呵呵,凭你那么机灵,怎么不明白?我有多熟悉苍月银血的武功,他也就有多熟悉我的。杀他,那是要拼命的差事。”火狐一本正经的说:“我可能要赔命,用你家主人的一条命来做报酬,一点儿也不亏。”
“你……”大总管一挥衣袖,气得声音发抖:“既然没这个胆子,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随便你。”火狐无所谓的说,眼看男人气咻咻的走远,同来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的跨过积水。
他接着熄灭了蜡烛,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坐下。离开幽阒之岩的毁灭已经有数个年头,刚开始时候他还会留意打探苍月的动向,在他前往边关的时候悄悄尾随,后来干脆远离了月华古都,权当同那人生活在两个世界。——在他为了苍月的死讯那么伤心难过的时候,苍月轻而易举的决定了要抛弃连同他在内的过往肮脏一切。虽然苍月那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暗无天日的残忍中生活,但连一个平安的消息都吝啬送达,在这一点上火狐永远也无法原谅他。
苍月不要他,那么他也不要苍月,这样的想法像极了小孩子的赌气,只不过这次一赌就是好几年。他原先还以为苍月那样不懂权宜拐弯的人混迹官场中必定不甚得意,没想到现下已然手握重兵,就连剿灭幻族功勋卓著的三王爷要与他争权,也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如此看来,分别后的这几年中,苍月必定过的非常好。
再回想自己,也算是逍遥自在。这几年幻术愈加精进,逐渐出神入化,有数不清的生意送上门来,酬金越抬越高。而他至今也没碰到过特别难缠的对手,金银珍宝都轻松收入囊中。这样无所拘束无所牵挂的日子,少年时只在美梦中见过。
他同苍月都长大了,也各自活得滋润,无论名利都不缺少。以前在冰天雪地中相拥许诺过的好日子,细细想来也不过就是如此。
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儿不觉得开心。火狐想到这里不由烦闷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最后恨恨诅咒一声,化光去了幽阒之岩。
那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但火狐每次踩在焦黑斑驳的土地,就会莫名其妙觉得心安。在他心神不定的时候常常前来这里,满目疮痍似乎比万家灯火更为温馨融洽。
他站在地上用力的呼吸几次,总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当年苍月织造的结界,冷漠强大,但又牵引着他步步靠近。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不是感官所能辨别的气味或者声音,却能一下子渗进心底,好像那个人只是暂时离开。
火狐明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想像而已,但这种想象过于真实具体,屡屡让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幼时在这里所受的伤痛和嘲讽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唯独与苍月在一起的日子,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又站了片刻,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实在愚蠢透顶,只好扭曲着表情,再狠狠诅咒一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他那时还不知道,当年月王再三规劝苍月改名换姓,以便摆脱过去的身份重新开始。苍月始终坚决礼貌地拒绝着,只因为害怕火狐不知道他尚在人世。
他当然也不知道,官兵们在幽阒之岩大肆杀戮的时候,苍月惶急赶来,亲眼见到他寻常藏身之处被焚烧殆尽,却一直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了。苍月想方设法地偷偷找他,从来也没有片刻放弃,直到近来听说了月华古都附近发生的数桩情状诡异的暗杀案,才突然停止了搜寻。——苍月清楚记得火狐说过,做月族的走狗最为悲哀。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与其引来火狐的憎恶鄙视,不如干脆不要相见,
他更不会知道,就在三个时辰之前,这焦黑土地上曾有一名银色长发的男子以与他一模一样的姿势站立良久。银发男人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前来这里,踯躅半晌,最终转身迈步。他总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当年火狐织造的结界,阴森诡异,但又带着他能清楚看见的温柔。
——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已遗忘,只有与火狐的共渡时光,每一天他都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