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春风萧瑟

1、多少楼台烟雨中

　　又一次，孟乐从梦中惊醒，枕边已湿了大片。

　　三年了，她本以为过去的一切都随着距离和时间而慢慢淡忘。

　　几个小时前，她还欣喜地应了高中蜜友的婚礼邀请，之后照旧整理好自己的工作和内务，安然入睡。

　　她本来什么都没想起，但老天偏偏就是那么爱捉弄人，那些缠绵、苦涩的日子，随着江南的烟雨一同，悄悄潜入了她的梦境。

　　那个身穿白色衬衫的人在一片白雾中越走越远，她怎么喊都喊不回，只留冷静而嘲讽的男声在空中回荡:”你真是不知廉耻。”

　　她的心脏像被几根针扎住，虽不致命，却令人久久窒息。

　　挑了好久，才找到一趟已经近乎灭绝的绿皮车，三天之后，孟乐就要踏上南国的旅途，这一次她打算多待几天，不为旧友，而是为了让自己已经近乎干涸的灵感重新喷发。

　　在车上，只要有空，她便摆好画架，观察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将他们的神态连同背后反映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生活记录在一张张画纸上，她爱这种城市里已经所存不多的烟火气。

　　云梦的婚礼选址在江南的古镇，合了她文静婉约的性子，衬了这一对新人缱绻隽永的情。

　　刚下火车，孟乐就闻到了迎面扑来的樟树香气，此时春光正好，不冷不燥，粉墙黛瓦映地天空碧蓝。这是梦里的南国啊……

　　云梦两口子性情都较内敛，照理说参加婚礼的不过是亲戚和一些多年的同学。但一同下榻酒店的人中却有很多不熟悉的新面孔。后来从交谈中得知，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冲着此时杭州市政界新秀的”那个人”而来。

　　孟乐怔了怔，用力回想他的样子，思绪渐渐在脑海中聚焦，却没有正脸，只有一个昏黄灯光下夜读的背影。

　　她曾无数次玩笑般讥讽他，这么好用的脑子，偏偏要去学文科，真是找虐。想到那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要背，她就头疼。她是个美术生，高二的时候分班就选择了理科，不仅是因为她日后打算从事设计行业，更因为自己对那些哲学，历史之类的一窍不通，即便累死累活地硬背，也只能考取很少的分数。

　　每当他看完了学业需要的内容还不算完，又拿起一本本诸如《大秦帝国》之类的书啃起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谩骂:”你这人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大多数时候他会沉默不语，然后和她说一两句大道理，有的时候会轻轻白她一眼继续看。又有时，会起身来到她身后，单手环住她的肩，在她耳边呢喃。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不愿再想起。为了让自己能有一个正常的状态参加好闺蜜的婚礼，她决定到附近走一走。

　　明明是妹妹的婚礼，却是当哥哥的出尽了风头。一会儿这个来敬酒，一会儿那个来致辞。

　　孟乐的心中有一种鄙视，鄙视这媚俗的人世，但想到自己的窘境，她又有深深的失落。他做到了，没有了她的干扰，没有了她给他带来的，他妈妈口中的”拖后腿”，他过得越来越好。

　　他光鲜，重点是有地位，他完美继承了他们祖辈根正苗红的基因，并且发扬光大。

　　婚礼结束。

　　云梦：”哥，你送送孟乐，她喝多了。”

　　云梦很小声地说道。但这句话还是被太多人听到，霎时间，眼神交替，暗流涌动。

　　孟乐忙摆手示意不必，拿了包转身就往楼上走。

　　孟乐自顾自地走着，这些酒不足以让她醉，只是无故腹痛起来，她想着，只要回去躺会儿就会好了。

　　到了3207，打开门之后她停了停，偏头侧目瞥向身旁人脚下的地毯，”顾科长，我到了，”

　　那人并不言语，孟乐想象不到他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又整理了下语气柔声道”你回去吧。”

　　安静的走廊只有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她听得困了，便干脆把门开大了些，示意他进来。

　　鞋都来不及换，孟乐就扑到床上，拿过一个枕头捂上肚子。

　　身后传来水流击打在塑料盆里的声音，不一会儿，微微摇曳的水声越来越近，她的鞋子被解开，脱掉，随即有一双大手开始轻柔地洗她的脚。

　　她忿忿地想，若是以前，他必定会皱起眉来嫌弃:”不洗脚就上床。””不换衣服就往床上躺。”

　　他有着南方人固有的洁癖，在生活琐事上对她可谓是一天三数落。如今他俩的社会地位也已经千差万别，他弄这一副火山孝子的样子做什么？莫不是思想觉悟太高，恨不得时刻贯彻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折煞了折煞了。你还是快回去吧。我……”正说着，肠子突然一阵绞痛，孟乐猛地将双脚收回，蜷起身子。

　　他关切地走到她面前，伸手去试她的额头。

　　她大叫起来，吓得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手手手，刚摸过哪里啊？！”他当即明了。

　　纵使她平时有那么些不拘小节，但若用刚摸过脚的手去碰她精心保养的脸，她也是要炸毛的。

　　他立马折回去洗干净手，又立马折回来，一条腿跪在床沿上，附在她耳边问”怎么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她的心跳起来，迅速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见她始终捂着肚子，他有点明白地侧躺在她身后，将手伸了过去。

　　”是这儿吗？”他先是放在了胃部。

　　她摇头。

　　他又往下挪了挪:”这儿？”她不言语。其实疼痛的感觉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但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此时此刻的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不再问，只轻轻地揉了起来。
　　她的心随着他的手渐渐软下来。但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一句让人无比烦躁的话：”这些年……还有谁这么轻易就上了你的床？”

　　她咬紧牙根，心想着，上了自己的床的人多了去了，最惨的时候，她都是挤在同为落魄画家的单人床上，甚至男男女女几个人，睡在只铺了一层垫子上的地板上。

　　”那可多了去了，可别玷污了您。”

　　孟乐说到，猛地将身后人往外一推，随后听见一连串狼狈的声音。

　　先是一声惊吓，再是踩翻水盆的声音，接着就是被水泼了一身的人恼怒的喘息。

　　”你……”好巧不巧的，顾云泽整个裆部都被打湿，尴尬无比，还有一部分水洒到了他的脸上，一滴水珠顺着曾精心梳理，现已有些凌乱的发丝落到高挺的鼻梁上。

　　他原本双手都支在身后，感受到鼻梁上的痒，便皱起眉，伸出食指挑去了那颗晶莹。

　　在这种时候还能够镇定自若保持优雅，看样他的忍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地步。

　　孟乐本来还觉得愧疚，想去拉他一把。但看到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样子，不由得嗤笑一声。

　　”喂，大哥，你没事儿吧？洗脚水的味道怎么样啊？”

　　她不禁笑出声来。她少见他窘迫的样子，纵使时隔多年不见，他在她心中留下的始终是一个矜贵自持的印象。

　　他皱眉，眼中传来一道寒光，蹬地起身，一手撕扯着衬衣，大步进了浴室。

　　孟乐使劲憋笑，想到他也实在可怜，就起身下床，捡起了他烦躁之中扔在浴室门口的裤子，拿起吹风机对着打湿的地方吹了起来。

　　整个浴室都是被磨砂玻璃围起来，隐约中可以看到男人优美的线条。他是个讲究的人，先是仔细地洗了头发，然后又开始仔细地刷牙，洗脸……

　　孟乐想，除了他们曾经的那段情。他的人生还真是360度无死角的认真，360度无死角的完美。

　　一阵水雾飘来，浴室的门被打开，白色浴袍整洁而妥帖，因疲惫而略显迷离的眼神，紧闭的双唇，犹如仙境中的神灵，又似一幅水墨丹青远山图。

　　”给。”孟乐把衣服递到那人面前。

　　他却不说话，径直走到床前，枕着双臂闭上了眼睛休憩。

　　”哎哎哎，你别太过分啊，让你来送我，不是让你来服务，而且，我可没钱付给你。”

　　她想起他那套，没有免费的午餐，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理论，不禁警惕起来。他无动于衷。

　　”大半夜孤男寡女像什么样子！”她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服甩到一旁的藤编椅子上。他微微睁开眼睛道：”我累了，这衣服没洗我不会穿，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你要是害怕，就自己换个房间。”

　　她顿时怒火中烧，”切”了一声，走进浴室洗漱更衣。怕？她不是怕，她是舍不得这得天独厚的角度，可以俯瞰这江南夜景，画了一半的图，不能让她扔掉吧。

　　孟乐出来时，顾云泽好像已经睡着了，她来到窗边想要完成那副江南春景图。

　　不一会儿天空飘起了雨，在这朦胧的江南烟雨中，孟乐仿佛看到身背大包小裹的中年夫妇，和那在有青苔的青石板路上蹦着跳着，感慨江南美景的女孩。

　　十年前。

　　孟乐是地道的北方人，15岁那年随着做生意的父母来到杭州市，花重金进入了杭州市双语实验学校，这所私立高中读书，虽说班上的同学不是本地人就是本校初中部的学生，但由于天生交际能力强，她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其中和她最好的就是她的下铺，顾云梦，她长得小巧玲珑，唇红齿白，符合孟乐对江南女子的所有幻想。

　　重要的是，梦云温婉的外表下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所以她特别崇拜孟乐，每当孟乐在宿舍大谈她小时候是如何和男生一起爬墙上屋，掏鸟蛋，偷别人地里的瓜时，她都用一种随时会发出”哇”的崇拜的眼神看着孟乐，恨不能天天跟在孟乐屁股后面。

　　十一国庆的时候，孟乐爸妈又去了外地进货，云梦也不知为何留在宿舍，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听孟乐聊东聊西。没两天，孟乐就套出话来，原来云梦喜欢上了隔壁班的积极分子方深，每天装作去图书馆读书，其实是去偷看人家。

　　孟乐眼珠一转，立马在□□群里召集了自己的狐朋狗友，没过几分钟，就把方深扒了个底朝天。
　　方深，家在杭州市萧山区，父母在当地的国企上班，品学兼优，性格内敛木讷，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没事就去图书馆学习。虽是南方人，却长得高大阳光，同时还有一种忧郁的文人气息。学校里也有几个女生给他递过情书，都被他委婉拒绝。

　　”嗯……”孟乐沉吟了一会儿，”这种乖乖男做朋友很容易，但是想得到他的芳心，确实有点难。”

　　”云梦啊，好的方法我暂时也想不出来，但是我觉得你要不先和他做朋友，然后慢慢了解了解他再做下一步打算。你这样，明天再去图书馆的时候，你找他帮个忙，他不是个子高吗，你矮，你就让他帮你拿个东西什么的。”

　　”嗯……”云梦眨着眼睛似懂非懂，”拿什么？”
　　”哎呀笨，当然是高处的书之类的了，然后你就假装有事，说声谢谢就匆匆离开，第二天的时候再送点小东西给他，这样一来二去嘛……”

　　”哦，我明白了！孟乐，真有你的。”

　　”那是～言情小说里不都这么演吗，这叫做，美好的邂逅，礼尚往来～”

　　第二天，孟乐将云梦精心打扮一番，陪她一起来到图书馆方深经常待的地方，果不其然，在靠近书架的学习桌旁，坐着一个高个帅哥，白皙的皮肤，短短的头发，戴着一幅金属框眼镜，正专注地看书，微微皱起的眉头又带着点倔强，活脱脱像从热播剧《金粉世家》中走出来的柳春江。

　　一番加油打气，云梦终于走了过去，孟乐便躲在一排书架后面观看战况。

　　”想不到你也看这本书，现在懂得欣赏昆曲的人不多了。”鸦羽色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扇阴影。

　　孟乐心中大喜，没想到进展地比预想中要好。她得意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一会儿捂嘴偷笑，一会儿做出一副琼瑶剧男女主缠绵时的姿态来。

　　不一会儿，飘来一阵类似香樟的气味，孟乐四处嗅了嗅，发现一个男生站到了她旁边，正看着云梦那边的方向。

　　“这是在干嘛呢？”那男生开口说话，那樟树的气息便好像变得更浓。

　　“嘘……同学，麻烦你有啥事先等等，可千万别坏了人家的好事。”孟乐伸出胳膊，挡住了来人的路。

　　“你认识他们吗？”那男生不再向前，眼睛还是看向那处，微微偏过脸来问孟乐。

　　孟乐把手放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得意地说:“那个是我舍友，被我押着来给她心上人告白的，哥们儿帮帮忙，可千万别打扰他们。”

　　那男生点点头，看了孟乐一眼，那是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寒光的眼神，孟乐一哆嗦，没来得及张口，那男生便转身走远了，樟树的气息慢慢淡了，孟乐有些恍惚，那气味很独特，很醉人，现在却又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二天，云梦因为首战告捷，便趁热打铁又去了图书馆，孟乐一个人闲来无事在宿舍画图，翻了翻床底下的几瓶饮料，有一瓶易拉罐装的，上面都是外文，看着不像英文，她就拿起来想要研究一番。

　　刚拉开环，就有人敲宿舍门，孟乐一手拿着饮料去开门，原来是昨天在图书馆遇到的那个男生。
　　还没来得及表示大惊，对方先开口了:“在宿舍喝酒，扣班级量化三分。”

　　孟乐张大了嘴，伸出手指指着那男生的脸:“喂喂喂，不带你这样的，昨天我就觉得你可疑，追不着妹子也别连坐人家舍友啊，你这样很卑鄙你知道吗！”

　　“出言不逊，恶意诽谤。再扣三分。你叫什么名字，是高一三班的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谁啊？”

　　说话间孟乐突然忆起，前阵子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高二八班的，实验的学生会主席，不就长这个样吗？

　　“哦～原来是你，怎么？你打算假公济私吗？”
　　“我叫顾云泽，我妹妹要被你教坏了，所以我来看看，没想到你果然不正经。”顾云泽瞥了一眼孟乐露在长T恤下面光溜溜的腿，皱眉看着窗外道:“我来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她和你不是一路人，请你离她远一点。”

　　孟乐脸一红，下意识用手挡了挡，支支吾吾道:“你……你私闯女生宿舍，又怎么说？”

　　顾云泽撇了撇嘴，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道:“只要你不怕闲言碎语，你可以去纪律部举报我。”孟乐瞬间瘪茄子了，悻悻地说：”好吧，随便。我要睡了，您随意。”

　　正睡着午觉，孟乐被班长的一连串电话吵得头疼，当她知道原因时，更是觉得头晕目眩，气不打一处来。

　　匆匆穿上衣服，踏上拖鞋，按照班长说的地址来到了学校的学生处。起床气让她差点想一把就把门推开，但想到自己好歹是来求人的，就做了个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发型。

　　咚咚咚

　　没人开门

　　咚咚咚

　　还是没人开。

　　孟乐的心情整理地差不多了，便干脆直接推开了门，礼貌而大方地问道:“请问……”

　　屋里坐着的的几个学生会干事，有男有女，齐刷刷地看向孟乐。

　　“请问顾云泽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