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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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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甹眸带怒芒。
她回视他的样子又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母妃被害,众人觊觎,却又受人冷待时最落魄的自己。
那时依然有红炉暖帐,有佣人丫鬟巧笑侍之,却不知谁笑里藏刀棉内藏针,也许随时有人端来一碗毒药,掏出一把匕首,便会要了他的命。
母妃薨逝,他依典被同殿主妃虞贵妃养下,他素知她是杀母仇人,却只得工于心计步步为营,让虞贵妃所有的设计都变得与她自己脱不了干系,同时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以为他从不知真相,以为他真的能为他们所用。
只要他死在虞贵妃的端梧宫中,虞贵妃必难辞其咎,由此,那些年他几乎足不出户,成了他人口中失势的阴冷皇子。
她每每倔强意起,总像曾经那个还未收起锋芒,依然在泥沼中挣扎的自己。
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眉间一抹郁,眼神却像鹰隼。他放开她的手,倚在窗边抱臂冷道:“卑微?你所想之事旁人无有不从,莫非是我令你懂?”
“我何时亏待过你?”洛南甹目光略黯:“未将这颗心给你,便觉得受尽委屈?”
冯巧怜确凿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将军府世代忠杰男丁兴旺,她是这一辈唯一嫡出的女儿,自然被宝贝如臻。
她生得极好,母亲的柔丽容颜掺着父亲的明朗,美得不可方物。总是她爱谁,谁便爱她,无往不利,从无错处。
可是她不是冯巧怜。卑微?她懂。自母亲被害父亲一蹶不振,家中被本家陷害背下巨债起她便再未享受过宠爱。混迹江湖摸爬滚打她都懂,但她不在乎,即便如此她也会安然凭借自己双手过得好。
在洛南甹眼中她只是一个受尽宠爱自以为是的大小姐,但她从来不是。
苏巧想,若要在他身边安全活下去,此时只能挑明一切,这一段时日以来她终于充分了解他,在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面前装傻没有意义。
“我的委屈?”
“王爷,你的蓖麻药衣,难道不是为了要我的命?”苏巧缓缓道。
“蓖麻?”洛南甹的眼神中闪过危暗的光,他放开抱着的双臂,单手叩在桌上低声问道。
苏巧未曾想他不认下,她手中搓着留在指尖的稻草沫,想了想说道:“王爷,事到如今还要瞒我吗?前些时日我生了月余的那场大病,正是许若汐送给我保脉安神的凝霜丸毒性所致。我常年识药,唯有蓖麻可令我暂失味觉,这件事你知我知,那凝霜丸包着一层蓖麻药衣……”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的洛南甹变了神色,他看向她,眸光犀利,过了半晌才问道:“所以这些日子你以为我已杀过你一次?”
“是。”
他凝着她,眼中却闪过一丝…考量?他忽而洞悉一切般眸光微闪,而后表情却变得难懂…他抬眸看她,眼中竟又有了嗜血之意。
却不是对她。
“你确定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当然只有…”
当真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蓖麻一事攸关性命,只有洛南甹和将军府几位亲信知晓。
一种可能性闪过她的大脑,苏巧突然面色发白,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洛南甹却笑了,那笑又冷又讽,却亦不像对她,更像对他自己。
“冯巧怜,你与过去的我一般蠢。”
他抬手一挥,窗应声而开,外间不远处空地上仍升着簇簇燃火和袅袅青烟。坐在垛上、地里衣着简朴的人们抬眼望着那些烟尘随着微风扶摇翩跹而上,慢慢汇入夜的长河里。
“有人因亲人不再而失去活着的意义,需要通过臆想寄托胸中哀思,在梦中与之交谈亦会盈眶。有的人却望亲人闭嘴,永远到地下去,不再言语。若死者真的能乘烟归来,哪怕一夜,又会吓得多少心中有鬼的人栗栗危惧、胆战心惊!”
他不常与人讲这些话,却在见到她时忍不住倾吐。
但他却在说出口后蓦地后悔了,她的身体在颤抖,脸嘴唇都变得惨白。她突然痛苦地捂住脑袋,他神色突变,一个箭步上去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巧这次的头痛来得突然又剧烈,比以往都要强烈。就像有什么要将她撕裂,又像有什么终于要与她分离,离开她的身体。
她想起韦江流给她的那颗红葵丹,让她在保命时服用,可那却赫然是一枚毒丸。
冯巧怜的所有记忆都存在她脑中。她总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苏巧,却也不止一次地沉溺在冯巧怜曾经的幸福中。
将军府中所有人对“她”的倍加呵护,那些苏巧未曾感受过的,她会在许多夜晚里闭上眼,细数那些明媚的温暖。
不。
不能相信洛南甹。
“那一晚的刺客没有招供,也没有任何线索吗?”她咬牙问道。
“他没有招。”看见她微红的眼梢,他别过目光冷道:“但他用的暗器和刀具皆出自将军府,在显眼处刻着大字,只是我压下了。”
“你说谎。”苏巧冷静地说,眼中的赤色出卖了她。
“是否说谎,你大可带着刺客的尸体去将军府对峙一番,只要你还能有命走出来。无论是蓖麻,还是引导你去见刺客,都不是我所为。”
“冯巧怜,你是将军府的弃子。”
她身体中有什么嘶叫着要冲破禁制,她的头又痛起来,泪水像断线珠一般颗颗溢出,她终于第一次看清脑中那个人影,果然是冯巧怜的样子,脑中的冯巧怜泪水潋滟,身似一团薄雾,随时都会消散。
她用泣音不停说着:“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不,我们是不同的二人。苏巧抱着头痛苦地想到,但冯巧怜的身影却越来越淡,像炊烟,像化雪。无数洛南甹的背影出现在她脑海中,总是她追着他。
冯巧怜痛苦的心情灌满她的脑海。全是看着那个俊逸挺拔的背影,肖想一次回眸的心情。
还有希望自己的家人从未抛弃自己的绝望。
“冯巧怜,停下!”苏巧在脑中大喊道。冯巧怜不停向她灌来的痛苦挤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揪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息,睁开眼,面前是拧眉压住她腕,帮她疏通经络的洛南甹,他额角挂汗,眼神沉厉。可不消一瞬她又被扯回无尽黑暗的深渊。
“冯巧怜,你要让我做什么,让他爱上你?让你的家人不抛弃你?我做不到……”她抱着几欲裂开的头在脑中对着冯巧怜说道。
“苏巧。”冯巧怜的声音已淡得如同地狱的幽魅:“你能让他回头看我一眼,让他如我爱他般爱上我。”
“我不能,我做不到,放我走。”
脑中的冯巧怜泪水连连,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影消散,又留恋地看向她:“是吗,我是弃子,是将军府要我死?”
“不是……”
“他们都要抛弃我,你也要抛弃我?你无法实现我的愿望,你就永远无法离开。苏巧,你也要抛弃我?”
她说出“你就永远无法离开”时,脸上闪过冷光,惊雷劈过,面如骷髅,赫然是一副诅咒的姿态。
她却又变回美丽的容貌:“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脑中的冯巧怜依然喃喃着这一句,美丽的面庞上带着点点秋雨,身形如轻烟,如晨雾,却又如血光中渐渐化去的凝碧。
她终于要离去了。被一切抛弃,被一切忘记,就这样与窗外的青烟一同,没入虚无吗?
“若死者真的能乘烟归来,哪怕一夜,又会吓得多少心中有鬼的人栗栗危惧、胆战心惊!”她在堕入深渊前又想起他的这句话,终于垂下双手,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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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两匹马已备好。村中人若无通天大事绝不会离开村落,因此只有几匹偶然闯入村中被驯服以通偶用的马匹。如今还能骑得走的只余二匹。
洛南甹见许为扛着大小箱子,里面全是少女的细软,而少女正哭着与族长及族人话别。
许为及几名壮汉将箱子用鞍垫挂至马上,而后向被族长送来的少女伸出手,用力一拉,少女便坐上马背落入许为怀里。
他别开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一顿终究是走了过去。
推开门时,外间的阳光涌入无烛无火的黑暗室内,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潮湿之意。就像有谁哭了一夜,将空气染上了点点水汽。
他走到她床边,蹲下身来看着她熟睡的脸。
睡着的她无一丝生气,仿佛若伸手探鼻息,会发现那里早无热流。他身体不由地一抖,眼梢居然有了惶色,他手慢慢靠近她的鼻尖,幸得那里还有呼吸,他微不可察地松口气,苦笑一声,他本就知道她活着,昨晚后半夜她便平静了下来,只是沉沉睡去。
若真的看见年少落魄时的自己,他只会漠然走开。那时的他需要哪怕一星半点的善意,但却又只有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才会获得应有的能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如磐如石,可此时却有了恻隐之心。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握紧袖中手,复又闭了闭眼,缓缓放开。
有些事却不得不做,不能不为。
他伸出手将她抱起,动作出乎自己意料地温柔。她仍像一只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却再没了那晚小心与他保持距离的生动。她以微弱的气息起伏着,就像永远都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