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首众赞歌》维也纳的猫

8、鬼火

　　“告诉我，为什么要抵抗？”
　　“因为我痛恨。”
　　“知道你的单薄吗？”
　　“知道。”
　　“知道抵抗失败的后果吗？”
　　“知道。”
　　“那么——不放弃么？”
　　“不。”
　　“为什么？”
　　“因为鬼火的信仰是永不放弃。”
　　一
　　“这个城市终将被毁灭，如果没有人能阻止堕落。”
　　“不会有人站出来的。因为他们已经习惯麻木。”
　　“除了鬼火。”
　　鬼城的午后，天空阴霾，幽幽散发着落败。荒草大片大片地疯长，在强烈的空气流中向同一个方向倾倒。曾经参天耸立的建筑破碎成千万块散落在龟裂的水泥路边。尖刀般的烈风刺激着疲倦的瞳孔。汽车，路灯柱，以及一系列的金属幻化的图案随处可见。
　　人群蠕动在战火洗礼后还来不及重生的城市，一同吟唱痛苦的基调。色泽各异的瞳人中衍射出的堕落惊人的相似。
　　阴郁的太阳终于偏移到了西北。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猛然振臂高呼起来，像尸体一般低沉：“崇拜堕落的人！绝望膨胀，黑暗疯长，膜拜的时刻已到，向它低头吧！”他的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在鬼城上空徘徊几圈之后终于逝去。然而只消片刻寂静，人群就突然爆炸开来，以中年男子为首，傀儡般的躯壳们整齐地将身体面向落日的方向，顺从地伏倒在地上。杂乱的颤音中，惟有一个堕疯狂地回响。
　　“这就是堕落的力量。你也看到了。堕落犹如吸血的红唇，好似罂粟的汁液，是沉沦灵魂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当然，你也清楚，这种快乐是如何地虚伪。但若是一只灵魂甘愿堕落，即使是上帝也无法将它挽回。”
　　“照你这么说，鬼城是没救了？”
　　“不，至少你该看到还有一只健康的灵魂的存在。”
　　咖啡色风衣的女子露出一头火红色的波浪长发，白皙冷漠的脸遮蔽在高竖的领口中。尽管有些疲倦，但鬼火的步伐从未减缓过一丝一毫。漆黑的长靴包裹着紧绷的小腿肌肉，鬼火迅速穿过人群，笔直向前走去。
　　这种画面是难以形容的微妙——只有一人孤立而行，面对无从下脚却必须穿越的死气，即使再有决心和意志，也无法看到做到比她更加彻底的蔑视。有些暴躁的脚步显示着努力的解脱。终于，当她踏过那个中年男子的身旁时，他抬起头来叫住她。鬼火不再移动，却也不曾回头正视他一眼。直到那男人用略带疯狂的沙哑声音发问时，空气一直固如冰铁。
　　“你是谁？”男人喘着气，如同噬血后的野兽。
　　鬼火青灰色的瞳孔闪现在领口边缘，“你没必要知道。”
　　“你为什么不膜拜？”
　　“膜拜谁？”
　　“堕落。我们的神。”
　　男人看到，站在他面前的鬼火缓缓转身。上帝啊，他想，这个平凡的女子为何能衍射出如此强大的威慑力，让他完全无法移动？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已抵上鬼火的眼睛。尽管他想逃避，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巨大的吸引力。幻灭一般的风包裹了两人。他听见红发的风衣女子用火炼真金般的声音说道：“因为我痛恨堕落！”
　　风暴在转瞬间平息下来，鬼火的背影融如巨大的落日中，惊起一群黑色的鸟。留下男人和一群空洞的主义者定定地注视着。

　　她摆弄了一下衣领，恢复先前的姿势继续前行。无论刚才她的愤怒如何直逼烈火，穿过那群人时鬼火的脊柱依然感到有冰冷的水气在蔓延。堕落的崇拜者遍布鬼城，数量之多是她所无法估量的。即使她有能力打败堕落，却也无法面对众多麻木而顽固的傀儡。这也就是她——鬼火，作为抵抗者所特有的悲哀。她是群体中的特例，却时时有被群体淹没的危险；她为群体而战，却被群体抽空支架。
　　“她将会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孤独。”
　　“不，应该说她已经认识到了。”
　　“那么，你认为她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放弃么？比如，彻底绝望？”
　　“这需要了解她的信仰。”
　　“鬼火的信仰是……”
　　“鬼火的信仰是，永不言弃。”
　　无论能否成功，她想，我都不会放弃抵抗。
　　鬼火行走在冥冥天地之间。终于她停在一幢废弃大楼后荒草肆虐的空地上。风的呜咽悲怆如泣。鬼火静默着面对充斥满怨灵的空间，双眸如同物华万刃。
　　“出来吧！”她低低地咆哮道，“不要再躲了！”
　　无人应答的斥责孤寂地回响着，一切似乎都未曾因为这一次爆发而改变，然而也无人能挑出鬼火神情中丝毫的动摇。
　　“不要再躲了。你可以瞒过别人，但你瞒不过我！”
　　空气中开始出现微妙的影象。接着阴暗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中汹涌地汇聚起来。阴湿寒冷的怨气遮蔽了灵激与睿智，终于重重地凝结成修长的人形，悬浮在鬼火面前。她直盯着那团气焰所谓的脸部，原本模糊的平面迫于她的威慑不得不凸凹出形状来。
　　“还是这张脸，”她冷笑道，“难道就不会变幻一下么？你有统治整个鬼城的力量，却不愿为自己换一张脸。”
　　“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一个声音叹息着，漫天黄沙，“不错，我的确可以统治鬼城的一切，所以他们看到的从来都是我的幻影；但是我无法统治你，所以你看到的便是我的全部。”
　　那是一张半透明的忧伤的男子面容。鬼火死死地看着他，忽然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如同飞翔的火凤凰一般。“那么，”她吼道，“把你的真实水平也展现给我吧！”
　　“你还是要和我打？”
　　“那是当然。”
　　堕笑得越发柔和，不带半点杀气，“真可笑。你还是这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知道，你是不可能打败我的，对吗？”
　　“少自负！”冥蓝的火种向下延伸，鬼火交叉起手腕，化出冲天焰龙。“胜负不是由说了算的！”
　　这样的交锋，她已记不得有多少次了。
　　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在用尽全力爆发出一个巨大的焰锋之后，鬼火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焰锋在空气中凝成巨大的飞鸟形状向堕落刺去，却被撕扯成一缕一缕细长的火圈，无奈地消散在于距离其本体甚远的区间外围。那是超乎她想象的剧烈能量，几乎与黑洞无异，吸收一切他所能接触到的并且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奴隶。鬼火被反弹回来的力量打中跌坐在地上，炽烈的液体从嘴角划下。堕落的面孔涣散开来，柔软的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刺激着她的神经。“我说过，你不可能与我对抗。或许这样对你我来说都好，活在世上，如果没有敌人也是件无聊的事吧。那么，我随时恭候你。”头一次，她看到堕落那样邪气却极诱人的笑容。难怪，难怪会有那样多的人类疯狂地崇拜他！看似包含了世间一切美丽的笑容对麻木沉沦的灵魂来说绝不失为一种救赎。如果是我，我也绝对会义无返顾地追随他。只可惜，我是鬼火！她奋力爬起来，向堕投去了今天的最后一击，那不会有回应的一击。堕已去统治他成片的奴隶们了，怨气散开，显露出绝美的黄昏落日，如同油画一般。然而她只是向那个地方瞟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鬼火从不是喜欢留恋的人。
　　擦干了血迹，却留下了浓腥。街灯已经陆续点起来，空气开始凝固，踢起来有冰的声音。鬼火缩起领子放任自己的脚步。每次战斗之后她总会在短时间内失去目标。或许漫无目的的行走最能反映人的内心。那么，她想，让我看看我的内心吧。
　　“鬼火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呢？”
　　“复杂而且矛盾。”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她越想遗忘，就越无法遗忘。”
　　最后她停在一栋二层楼房的废墟前。怎么，她有些慌乱，怎么有走到这里来了？不，不！我要忘记这里！忘记有关这里的一切！那不是我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摇摇晃晃地靠在右手边上的路灯柱上。长街的尽头有无法穿透的迷茫。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姐姐，姐姐，真的是你么？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离开？
　　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鬼火，这里是你的家。
　　不！这里不是！我没有家！我是鬼火，是个流浪的女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里曾经有你的全部。
　　没有！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敢这么肯定吗？
　　鬼火抱着头蹲了下来。痛苦记忆的潮水呼啸而过，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那天，也是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景致，甚至连心情都是一致的。战斗过后的鬼火携着满身伤痛和疲惫慢慢往家走去。
　　那时，她想，我还有一个归宿叫做家。
　　当她的脚踏上那条重复过无数次的路径时她就敏感地嗅出空气中毁灭的气息。四周沉寂得如同死去的乌鸦。鬼火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提起来。脚下生风，她几乎是飘着往前去的。终于她抵达了门口，然而那又不是她记忆中的家了。往日优雅的法式楼房在她面前彻彻底底地化成了一座废墟。她感到思绪在瞬间内爆裂开来，散了一地。停滞了片刻，她突然发疯似的冲向那堆殷红的瓦片拼命地翻搅。
　　那瓦片下，压着她的父亲和姐姐！
　　她一刻不停地翻着。手指流出血来，头发纠缠在颈上，她也不曾减缓手里的动作。突然她触到了一把柔软卷曲的长发。姐姐！她欢笑着流下了眼泪，用力将那具躯体拖出——
　　这是她的手足，然而鲜血已使我们无法辨认出她与鬼火庞大的相似处。她的下身死死卡在一堆高度扭曲变形的金属杆中，费力地呼吸着。鬼火把她搂在怀里，姐姐冰冷的呼吸贴在她的耳边颤抖。
　　鬼火……是堕……爸爸死了……
　　她顺着望向左手边，那具破碎的躯体，曾经是她的另一半天空。灼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滑入她紧锁的牙齿里。尽管不愿，但她仍逃不过钻心的苦涩。
　　鬼火……我，或许不能陪你过完这辈子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小心堕落，不要做它的奴隶，不要被他征服！我的鬼火，永远是个充满希望的女孩……永不言弃，答应我……
　　姐姐，你放心吧。我鬼火不仅不会被堕征服，我还要反抗。我一定要打败堕落，拯救鬼城！永不言弃……姐姐……
　　姐姐的身体冷了下去。鬼火放下沉睡的姐姐站起身来。眼泪如同流星划破夜幕，永不言弃，永不言弃，她只听到一个词语。
　　姐姐，我要为你报仇！

　　时间的巨轮转回到现实。冷俊脸庞上泪珠已风化不见。火红头发的风衣女子毅然前行。灰黄两色被一条直线划分在破旧的底片上，成熟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只是她伟大生命中的一个片断，而片断中却蕴涵着贯穿她一生的永恒。
　　永不言弃，堕落，鬼火永远不会向你低头！
　　二
　　“可怜的鬼火，她终究只是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需要个同伴。”
　　“鬼城就不会出现第二个反抗者么？”
　　“当然。”
　　鬼火安静地缩在沙发里，然而却无人知道她的思想之河中险浪翻腾。噩梦一个接一个，压得她无法动弹。潜意识中黑暗铺天盖地地向她笼罩过来。她嘶哑地喊叫，无力地挣扎。忽然救赎到来，光明劈裂了阴郁，拯救她的伟大圣音，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变成了惊天动地的电话铃声。
　　真是多谢你了，她想。
　　鬼火伸出疲倦的手指去接电话。然而听筒里的声音却令她无比激动起来。是他。或许她可以以超乎常人的鄙视出现在任何人面前，除了他，那永远在她低落时候提供强大支持的男人。在他怀里，她除了孩子之外什么也不是。事实上她也正是这样为自己定义的。她正欣慰得落泪。
　　“是你么？”
　　“是的。你在睡觉吗？”他的笑声里带着歉意，“吵到你了吧？”
　　“没有。”明知骗不过他，她还是撒了谎，“要出发吗？”
　　“不。那要延到后天，我这两天有紧急事情。你好好休息吧，下午来看你好吗？”
　　挂断电话后她再也无法控制。他也撒谎了。他会有什么紧急的事？紧急到连那么重要的旅程也可以推后？
　　是啊，对于一个早在一年前就被从公司解雇的人来说，还有什么紧急事情可以做？
　　而那一切都是为了她！
　　一年前，当他发现自己公司的上层领导在集体崇拜堕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公开表示了他的反抗。于是不到半天，一纸文书将他彻底地从公司清扫出去。但他一天也没有沉默，很快鬼火就接到了他建议出发的电话。电话里他只字未提解雇的事，只是告诉她自己有时间并且有计划。而鬼火心里的透明度却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这次，他仅仅是为了让她多休息两天。这样明显的顾计重施，还怕她看不出来么？
　　“等打败了堕，我们就开始新的生活。”他说。
　　“要等很久吗？”
　　“如果你愿意，可以就现在。”
　　下午他来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他，白皙修长的男人，眼睛是纯净的墨黑。他的名字叫北翎。直到午夜他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她的手指不禁意划过他包裹着健康肌肉的光滑皮肤，引起极度的颤抖。北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堕征服，你还会爱我，拯救我吗？
　　她就这样张皇地躺到天亮，靠着他坚硬的胸膛。
　　“这是她的恋人。”
　　“孤独的恋人。”
　　“却没有人比得上他们的幸福。”

　　两日后的黎明，鬼火和北翎踏上了开往鬼城东区的列车。
　　冲出旧城区的列车穿梭于万刃重山中。鬼火将视线越过破败的石岗和山岭。已经可以看见太阳了么？那果然是东区独有的美景啊。她暗暗赞叹着，只怕这是连堕也想不到的。希望，她突然看到，在火车穿越的山野中，一坡向阳草木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夹着大朵白色的野花，吞吐着甜美的气息。鬼火的眼睛闪现出辉煌的光芒。原来，原来这世上，还有没有彻底绝望的生物。
　　呼啸的风渐渐安静下来。鬼火和北翎站在东区的月台上彼此静默。光线刺入鬼火冰冷的胸腔，在那里留下一条狭长的光斑。
　　“准备好了吗？”他问，“有信心说服他们吗？”
　　“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听，但我一定会尽力。”想起那一山花木，鬼火在晨曦中仰起美丽的脸，那是少女永不言弃的面孔。
　　上午八点，东区广场，稀稀落落地嵌插若干行人。他们往往是行色匆匆，揣着极度的厌世两两擦过。
　　连东区人也变成这样了么？鬼火一阵发紧。堕落的触角已悄无声息地伸展开来，只是她看不到。
　　鬼城的东区是鬼城人唯一能见到太阳的地方，也是堕落的统治最不稳固的角落。鬼火和北翎希望能通过游说的方式为自己的反抗赢得更多支持。但照目前的状况看来他们不得不担忧。
　　他们站在街角如同两只萎缩的小野兽。“请听我说！”鬼火喊道，“忙碌的人们，请停下你们匆匆的脚步，听听我们的故事！”
　　寥寥无几的人做出了最大的反应——他们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他们的行程，没有人停下来。鬼火压抑着怒气，继续道：
　　“请你们听好。我叫鬼火，来自鬼城的西区。我和我的朋友来到这里，是希望能引起各位的注意。现在的鬼城已被堕落控制；请不要急着反驳，现在每个人的思想里都多多少少充斥着一些堕落，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我们就当真愿意被堕落压迫一生吗？我们就当真愿意看着鬼城沦陷而无所作为吗？堕落并不是无可匹敌，只要我们愿意，并且团结，堕落就会畏惧，会退缩。那么鬼城上空的阴霾就会永远退去，不再重现！”
　　人群逐渐聚拢过来。鬼火舒缓开烦闷，用那永不言弃的声音再度歌唱起来：
　　“或许各位觉得，堕落并未在东区如何猖獗放肆。但是，朋友们，请看看鬼城其他的三个区域，尤其是西区。我从小生活在西区，并不是不能体会挣扎在堕落魔掌之中求生的艰难。什么样的惨烈景象我都见过，甚至……”她忽然感到咽喉中一阵涌动，“甚至我的家人被他杀死的样子……”
　　北翎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将温暖传入她的皮肤下层，使她有勇气说下去。“只要鬼城有一个地方出现发抗，那么这样的力量将很快传遍整座城，堕落最终将会被我们打败！是时候了，各位！起来反抗吧！你们，东区的人民，每天都能享受到唯一的日出，是东方之光所青睐的子民！来吧，用你们的力量去温暖他们，温暖那些冰冷的人，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向堕落宣战。告诉他，他永远不是鬼城的主人！”
　　她看见人们脸上的表情炽烈起来。男女老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笼起来，有人高叫着：“我愿意跟随你抵抗，鬼火！”
　　“打败堕落，让他滚！”
　　“是的，打败他！”他们欢呼着，“鬼城是我们的！”
　　然而那喊声还未落地，天空的一角就忽然凹陷进去，然后反吐出万缕阴暗，瞬间弥漫开来。在人们惊恐的眼球里，那张脸愤怒地拧扭着，“鬼火，知道是你我就不会怎么惊讶了。但我没想到你还会煽动我的信徒……鬼火，你要意识到，你做得太过分了！”
　　那要看你的本事。鬼火即将要脱口之际，北翎突然奋力跃出。“不要和他理论，鬼火！”他张开手臂犹如巨大的飞禽，“打！”
　　蓝赤双龙互相缠绕着在空气中划出偌大的圆圈，高高飞跃起来直逼堕落而去。仿佛就是他们的化身，无与伦比的坚定地攻击着堕落。她泛青的眼球和他浓黑的瞳人对视，搅出激烈的幻化。鬼火欣慰地懂得，他在用各种方式向她传递着一个词语：永不言弃。
　　焰龙被庞大的能量区间弹开，但鬼火迅速转动手腕，使那蓝色焰龙先脱离出来，与北翎的红龙夹成明显的差角先后向堕攻去。经验告诉她，时间差是最强大的动摇。果然。鬼火敏锐地察觉到，堕的区间有了一丝最微小的颤抖。眼神是最好的交流方式，鬼火与北翎以完全吻合的步调，操纵着两只焰龙轮番重击。昔日蔑视万物，高不可攀的堕落，竟会在一时间有了惊惧的表情。
　　“我没想到，”他喃喃地说，“你们竟能使我动摇。”
　　“那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彼此的爱，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我们不仅要动摇你，还要打败你，让鬼城重获新生！”
　　那张脸沉默了，但只是片刻又狂笑起来，“鬼火，你以为这一丝的动摇就能击败我么？太天真了，只不过是小小的赞扬就骄傲起来。要想打败我，还得先通过这个！”
　　刚才还是散乱稀疏的灰暗突然凝结起来，伴着堕落眼睑中难以遏止的邪气，幻化成巨大的黑色雄鹰乍翅上升到高空。“不是想打败我么？来试试吧！”
　　不等鬼火惊呼，黑鹰的利爪已死死擒住了两条焰龙，并且用利喙残忍地撕扯它们。焰龙惨叫着拼命挣扎，看得鬼火一阵紧缩。尽管手腕剧痛，她还是咬牙使它们的位置飞速变化着。红龙已在北翎巧妙的指挥下先一步脱身，现在正连续攻击着黑鹰的眼睛企图使它放开鬼火的那条蓝龙。她忽然极端愤怒起来，急速抽手——蓝色焰龙霎时消散开来，连半点残余的焰丝也不留。这显然使黑鹰大惑不解。它只是不停屈伸着空空如也的爪，似乎想从某个角落里抓回点什么供给自己的虚荣心。然而那已不是光能满足的了，在它抬头之际它已看见，无数条赤青焰龙从四面八方延颈而起，龙头直指自己。而它们的源头处弹开一个冷暖交融的光辉区间，区间正中央，立着互相依偎的鬼火和北翎！
　　因为我们有彼此的爱！
　　“这就是爱的力量。”
　　“无人能及！”
　　“无与伦比！”
　　焰龙如流星堕天一般狠狠砸下来。堕落的黑鹰终于熔化开，像扭曲的噩梦消失在清晨的曦露中一般。堕踉跄地后退着，墨汁一样的血珠从他的唇间汩汩淌出。
　　“你输了。”鬼火说。
　　“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败在你手上！”
　　“但事实的确如此。”北翎一样平静。
　　“不可能！”堕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你们去死吧！”
　　灰暗再次凝结成穿灰袍的人形，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陡然上升到半空中然后伸展开宽大的袖子。浓重的邪气开始弥漫。那些刚才一直被她忽略的，现在正惊慌四散的人们，忽然像着魔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抱头呻吟着。鬼火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倒下又站起，眼底所有的神韵霎时整齐地被抽空。
　　“堕落终于使用那一式攻击了。”
　　“心智之攻。”
　　“所有人都会屈服于这一招。”
　　“看鬼火如何抵御。”
　　失去理智的人们僵尸一般地在目瞪口呆的鬼火面前游走起来。“糟了。”北翎的眼睛大张，“他竟然统治了他们的灵魂！现在他们的思想里充满了堕落，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你还算明白。”堕轻蔑地笑道，“就让你们一直深爱着的人民亲手杀了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鬼火欲爆发之际，堕忽然收紧手指，发出一声尖利的，令人发悚的叫喊。刚才还是行尸走肉的东区人，在同一时刻里收回了刚要施展的动作，统统将身体转向鬼火和北翎。那凶残的殷红光线，瞬间泼洒在众人眼底，然后熊熊燃烧起来。
　　“杀了他们。”堕落低低地咆哮着。
　　人群蜂拥上去将两人团团围住。没有武器，便用手推脚踹。不知是哪个聪明人从附近的工地上抱来一大堆钢管，于是人手一根，拼命地向他们抡过去。北翎唤出红龙盘旋在人群上空，不断引爆光球以示警告，但仍无济于事。鬼火的头和颈已多处挨打，但她依然丝毫没有反击的意图，不动用焰龙，连肢体也不曾伸出去。他们是我要拯救的人啊，她闭着眼睛只是后退。我不能，也不忍对他们动手！他们是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的了，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本意，或许，或许还有转机，我不该责怪他们！
　　棍棒雨点一样落下去，却始终没能出现鬼火的爆发。后头的人越打越疯狂，像潮水一样将两人淹没。“这就是你的抵抗！”堕落狂傲地笑着，“鬼火，你太渺小了！”
　　二度出现的黑鹰镇压了北翎的红龙之后怪叫着飞回堕的身旁停在他的手臂上，与主人一同得意地注视着黑压压的信徒们的暴动。终于，在他浑浊的眼球里反射出鬼火伤痕累累，轰然倒地的象。北翎扑上去将她压在身下，自己却止不住向外呕吐着粘稠的淤血。
　　“他们已经坚持不住了。”
　　“不，爱会让他们支撑到最后一刻。”
　　终于堕落也倦了。他向人群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鬼火，就留下你吧。我说过，有个敌人同自己一起活着，我们便都不会无聊。为你的人民而战吧！”北翎觉得头顶上方的喧嚣戛然而止。他费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方才恐怖的群众退回到原地，继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呆滞状态。鬼火看到了充斥着的无奈。但他呢？他，是为了我才会被他们打成这样的啊！可怜的北翎，他沉重的呼吸似乎在一下一下撞击她的心脏。血，他流血了！鬼火伸出手想去抚慰他的伤口，但那又仿佛是无限的隔膜，她只能看到却无法触到。啊，北翎，我的爱人，难道我们竟沦落到彼此陌生的境地了么？
　　她终于哭了出来。然而那也是无声的，沉默的。“堕已经走了。”他笑得太温和，“下次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在东区人惊异的目光里，北翎踉跄地背起鬼火消失在茸灰的建筑群中。只是在他们离开的地方，留下了像红宝石一样晶亮的东西。
　　“那是……”
　　“鬼火的心脏。”
　　“心脏？”
　　“破碎的心脏。”
　　三
　　“伤痛过去总会留下疤痕，而疤痕意味着教训。”
　　“但有人不会吸取它们，再深也不会。”
　　“我猜，那一定是鬼火。”
　　真该死，还没恢复么？鬼火捏着自己的右手腕暗暗咒骂着。从东区受伤回来已有两周了，自己骨折过的右手腕却仍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似乎是伤及了经脉，现在连一只茶杯的重量也承受不起了。这样的话，她要怎样发动焰龙？连鬼火自己也恐慌着，我到底脆弱到什么样的程度？
　　天气渐渐入冬，街上行人也一夜之间吹气似的臃肿起来。这便更衬托出她的单薄的孤寂。银灰的冬日没有阳光。上午十点，鬼火独自坐在那家咖啡馆里，左手端了浓苦的水，靠着落地窗向外眺望。
　　再过几分钟就该来了吧。她微微侧了一下身体，额头触到冷硬的玻璃禁不住一阵颤抖。这样我就可以看着他的到来了。知道么，我沉浸于这样的等待，尤其是他啊。
　　鬼火合上眼皮开始甜蜜的默想。他的手指，他的脸颊；那温暖的眼神，那落寞的嘴角；她记得他的胸膛，每一次万分期待的拥抱；还有他的唇，吸取她灵魂的薄薄的唇。啊，北翎，若是能永远偎在你的怀里是多么美妙啊！
　　突涌的喧嚣残忍地砍断了她的思绪。鬼火猛地睁开眼，透过厚厚的玻璃她看到拐角处涌过来大群的鬼城人，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鬼火隐隐地感到说不清的情绪，如同闪电暗流铮铮敲打着她的骨头。她挺直地看着，看着那群人撞开咖啡馆的大门直冲进来。他们的眼神是标准的臣服于堕落。幸好，鬼火暗暗叹息着，他们没有执意针对我，我不希望这样美丽的日子被堕的战争打搅。
　　堕的信徒的长队鱼贯而入，一个个在她眼前掠过，而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是——鬼火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尽管闲人无数，她还是准确地从人群中隔离出了她。又或者说，是她太显眼，那样颓废的躯壳中，唯有她一席白衣，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那样惊艳的倾城之容，除了她还会有谁？但，十年前的那个时刻，鬼火不敢肯定，那是怎么回事？
　　白衣女子的一举一动都迫切地吸引着鬼火的眼球。该死，怎么老是背面？快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啊！鬼火坐立不安，从这个角度的确只能看到女子水藻般墨绿的长发铺泻在她的背上，甚至她的花容月貌则绝对是无缘了。
　　“那是堕的新皇后么？”焦虑中，她无意听到这样一句议论。
　　“可不是么，据说是堕亲手在两百个女子中挑选的，相当漂亮哪。”
　　“新皇后叫什么名字？”
　　“是叫，叫……”另一位显然是被考住了，支吾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
　　“是叫藏青对么？”
　　那两人一愣，齐唰唰地看向鬼火。不解了片刻，其中一人忽然猛一拍大腿叫道：“对呀，那便是藏青皇后。这位小姐是如何知道的？莫非你认识她？”
　　何止是认识，鬼火想。但她只是摇摇头便坐下。没有心情再理会那些闲人，鬼火再次被卷入记忆的旋涡。
　　藏青，藏青……我的姐妹……
　　十年前的盛夏，就是那个蜡笔秋千的年代。鬼火和藏青坐在黄昏的院子里的秋千上，一同抱着一个娃娃。
　　你爸爸还是那样的么？藏青问她。不知为何，她一直喜欢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的浓郁墨香。
　　是的。我敢肯定他现在一定在干那事儿。
　　所以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早晚不都一样。
　　但你妈妈和姐姐会遭受得更多。
　　她沉默了。藏青，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真恨我自己，我不能保护我妈妈和我姐姐。
　　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的。
　　是的，姐姐教我，永不言弃。
　　仿佛是被巨大的帷幕遮上，天地突然一片黑暗，一群乌鸦鸹噪着四下飞散，狂笑恐怖地弥漫开来。藏青怀里的娃娃跌落在地上，她紧紧抓住了鬼火的手。
　　鬼火，那是什么？
　　是堕，可恶！那时的鬼火，面对堕落就已经表现出极端的蔑视和叛逆，完全不是一个八岁孩子应该有的。
　　狂妄的孩子！那时的堕，声音里也竟带着一点稚气。
　　堕落，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问我？真可笑，我要你们做我的奴隶！
　　少做白日梦！鬼火永远不会屈服于你！
　　八岁的鬼火只记得，那个失落在颓废中的年代，整个鬼城都不复光明。惨白的日光灯里，姐姐布满恐怖伤口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鬼火。姐姐的手指从她的脸颊上划过。我爱你，我亲爱的鬼火，答应我，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永远，永远不要屈服于堕落。
　　是的，姐姐，永远不屈服。
　　我要反抗，我不要听从你！
　　你以为你有能力摆脱我的控制么？来试试吧！
　　鬼火拉起战栗的藏青飞快地跑起来。藏青，不要放弃，为了我们纯洁的灵魂能够继续生存，我们必须跑！
　　墨黑暗流铺天盖地，所到之处的灵气大片大片地死去。两个飞奔女孩的脚下，陆地正在一点点地缩小。鬼火无助地感到，她手中的另一半正逐渐变得飘渺，让她几乎抓不住。
　　藏青，藏青！
　　鬼火……我绝望了……我没法再跑了，让我放弃吧……
　　不，绝不！鬼火惊叫着，藏青，不要放弃！抓紧我，让我带你逃离这里！不要臣服于堕，永远不要！
　　鬼火……人和人是不同的……我们各有自己的命运，我不能再连累你了。鬼火，我亲爱的鬼火，去吧，我知道你是坚强的，你承受得住……去吧，永不言弃，为了你的梦想……往后无论会怎么样，我一定会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你，等待你拯救我们的鬼城。记住我的眼睛，它们永远为你张开……鬼火，要好好活下去，如果可能，将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的手指越来越滑腻。最终只是一下，便脱开鬼火的手心。她惊恐地回头，看见那瓷娃娃一样散发着疏疏墨香的女孩扑倒在地上，瞬间被等待多时的潮水迫不及待地吞下去。藏青——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鬼火终于再无法压制它。
　　连鬼火也不清楚那天是如何结束的。她只记得，八岁的自己泪流满面地拣起那个悲伤的娃娃，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去。
　　藏青，藏青，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一点留恋的机会也不给？好吧，就算这是个意外，我们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逢？
　　就在今天。冥冥中的声音对她说。
　　正在凝望的鬼火突然觉得自己被一只阴影笼罩起来。她慌忙抬头，却看到他温柔的笑容。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为何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忽然万分内疚起来，鬼火对他歉意地笑着：“对不起，没能注意到你。”
　　“没关系。”他的眉毛如同月轮沉钩，“你在看什么，那样专注？”
　　“看那个女人，”她将唇贴在他的耳边，“那是堕落新选出的皇后。”
　　“是吗？难怪受到那样众星捧月的待遇。”
　　“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
　　“像谁？”
　　“你仔细看。”
　　北翎被过去眯起眼审视着，忽然间扭过头来，眼里充满了焦虑；鬼火从那里看懂了他的意思，默许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死吗？”他低声问道。
　　“但愿如此。”
　　信徒们簇拥着他们的皇后疯狂膜拜着。女子缓缓地转过身体，在她的脸庞正式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刹那，有如刹那芳毕，烟堕寒岭，容颜尽现。辉煌的红颜之光，令所有的虫豸都感到愉悦；那是上帝之女，神圣之乐。堕落的皇后，即使是有再混沌的瞳孔，也不能收敛她深邃的光芒。
　　“真的是她。”他喃喃地说，“太不可思仪了。”
　　“我不知道那次以后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想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堕在一起。至于堕为什么会选她做皇后，恐怕除了美貌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
　　“北翎，我想把她变回来。”
　　“变回来？变什么？”
　　“让她不要再跟着堕落，让她加入我们，反抗堕落，就像我们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但她现在是堕落的皇后。只怕除了堕落，她的势力无人能及。”
　　“北翎，”鬼火站起来，探出身体越过半个桌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们不是永不言弃的么？”
　　他们沉沉地对视了十几秒，然后北翎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藏青神情呆滞地盯着女仆毕恭毕敬递过来的咖啡，伸手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接。
　　你是我的皇后啊，美丽的皇后。是谁？是谁一直那样温柔地唤我？
　　你是我的，堕落的皇后。
　　堕落？皇后？
　　我记得我只想来喝杯咖啡，却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一直跟着我？而且，他们的眼睛里连半点生气也没有，黑压压的尽是污垢。尽管他们已与僵尸毫无差别，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这又是为什么？我自己的大脑不也是同样的阴郁么？我不想，不敢想，也不能想其他的事情。只有他，那张脸，一直盘踞在那里，一直不停地温柔地对我说话，叫我皇后，说我是他的人，弄得我一阵莫名其妙地难受。
　　远远地她看到火色卷发的少女和略带些忧郁的男人向她走来。那些人的眼神，鬼火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简直是可以吞噬一切的空洞。而那坐在高脚椅上的女子，神情漠然地俯视着自己。那仿佛就是一只母兽，蹲在中间高傲地牵制着脚下蠢蠢欲动的小兽。那画面让鬼火心寒。
　　“是藏青皇后么？”她问。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我是鬼火，这是我的朋友，叫北翎。”
　　怎么，听到这个名字，她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么？鬼火按奈着自己的冲动。然而她看不见，在藏青细腻的皮肤下那一闪而逝的金色电流。
　　鬼火，北翎……你们是谁？为什么我对你们竟没有一点陌生感？
　　“我是鬼火，藏青。”面对失落与急迫的鬼火，藏青一时手足无措。
　　“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么？”半晌，那男人才接上一句。是叫北翎吧，那样熟悉啊。
　　“你们……”恍惚中，她忽然奇妙地微笑起来，“你们认识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骗人……我不记得有那样的事……”
　　“藏青！”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谁？”
　　“跟了堕落，你就将以前全忘记了么？我是鬼火，你的姐妹啊！”
　　“鬼火，鬼火……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记得堕落，我是他的……”
　　“藏青，你胡说什么！”
　　鬼火冲上去按住她。那女仆一声惊叫，手中的茶杯坠落下去，滚烫的水洒了她一身。然而鬼火顾不得这些，只是死死地抵着藏青。白衣皇后不做任何反抗，直直地盯着鬼火的脸，一动不动。
　　“我们从小都是一同长大的好朋友啊！那个院子，你真的不记得了么？我们的家是挨在一起的呀！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娃娃，记得么？金黄色头发的，穿红裙子的……北翎教我们拍球，就在那架秋千旁边——啊，现在的院子已经荒废了，秋千也生了锈，那都是堕落干的……以前，以前的事情，你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么？藏青！我还都记得很清楚啊！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们在院子里突然遭到堕落的袭击。本来我们都可以逃脱，但是你，不，也有我，我们都放弃了。所以你才会被他掳去。十年了，我一直都记着你当时的话：永不言弃，鬼火，你的使命便是拯救鬼城！你说你的眼睛永远为我张开，你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所以，所以这么多年了，鬼火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无论有多么伤痛，多么难过，我从来都不敢说放弃，因为我怕你那一刻不闪的眸子流泪啊，藏青！我挺过来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坚强么？我来了，来找你了。十年前的预言终于在今天兑现，而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你的睿智，你的灵气，还有淡淡的墨香，十年来我所不能忘怀的气味，都湮没在过去了吗？藏青，看着我的眼睛，看到里面的伤口了吗？它在流血啊！你知道我有多痛吗？看着我，藏青，我是鬼火，我要你回来！”
　　白衣皇后藏青的胸膛里爆发出“铮”的一声脆响，仿佛千年寒冰刹那间迸裂。十年来冰冷的脸颊，如今终于被眼泪第一次温暖。
　　跪在她脚下的人们忽然大声惨叫起来。片刻后他们纷纷起立，呈现出鬼火无比熟悉的进攻前兆。她迅速回头，跟北翎交换了一个眼神。
　　“带她走，这里太危险了。”
　　北翎大步上前将藏青扛在肩上飞快地冲向咖啡馆门口。鬼火的手腕像痊愈了一样忽然灵活起来。焰龙显出非凡的气度，巨尾一扫，便压制了众人。雪亮的光线刺穿了人们的眼底。待他们恢复了视力，咖啡馆的柜台上早已空空如也，只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留下一双藏青小巧的玻璃鞋。

　　三点，鬼火单身公寓客厅的沙发上，藏青赤足倚在那里，满脸都是水。鬼火抱着手臂站在北翎旁边，他们都十分疲倦。
　　“十年了……”藏青幽幽地说，“我已经在堕的身旁服侍了十年……”
　　“并且做了他的皇后。”鬼火说。
　　“堕怎么会选择你？”
　　“我记得他说过，”她仰起哀伤的头颅，“除了我的脸之外，他更看重的是我的身份。鬼火，我是你亲密的朋友；假如是我作了堕落的皇后，你难道不会更加悲哀么？”
　　鬼火低头直直地盯着银灰色的地板，北翎眼神游离。“他是在故意报复。”他愤愤地说。
　　“但我承认，我的确很悲哀。”
　　冬日午后的烈风扫进窗帘。三个儿时的好友注视着彼此的双眸，那里有不约而同的灿烂光华。
　　“你真的什么都记起来了么？”
　　“是的，都记起来了。”
　　“那么，想好了么？”
　　“想好了。”
　　“跟我们？”
　　“跟你们。永不言弃，抵抗堕落，拯救鬼城！”
　　听到这样的语句从她嘴里吐出，一直紧锁双眉的鬼火终于舒展开长久以来销声匿迹的神奇微笑。
　　“鬼火终于有了新的战友。”
　　“她的战友是堕落的皇后。”
　　四
　　“他们要再次做旅行了。”
　　“去西区，回鬼火的故乡。”
　　“前路艰难，但祝愿他们成功。”
　　西区，我终于回来了！准备好迎接我了么？飞驰列车上的鬼火，脑海里全是翻腾的思绪之浪。啊，故土，我有太多的话，太复杂的感情要向你倾诉！告诉我，我该从何说起？无论如何，请记住我唯一的目的：我要拯救你，解放你，为你驱逐堕落，使你重见光辉。让我在你的胸膛里完成我的梦想，西区！
　　天空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黑暗下来。刚刚从混沌中苏醒的藏青皇后，面对这样的景象，还是忍不住一阵战栗——
　　那地平线上耸立着的建筑群，就是传说中的黑色之城——西区么？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天，便是堕选拔出她登基皇后的那天，他领她到了西区。当时她站在白玉的玄武祭坛上，俯视着千千万万叩拜的西区人，那种情绪到现在还如噩梦一般惊扰着她。藏青已经不记得堕是如何将白银皇冠扣在她头上的了，但她清楚地听到堕落说，鬼火，想不到会在你的故乡加冕你的朋友为皇后。鬼火？她迷茫地望向虚空，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冥冥中她看见一张女子永不言弃的面孔，但又是那样模糊，始终看不清。那时的我，是多么愚蠢！藏青看了看正坐在自己对面的鬼火，欲言又止。
　　“藏青，”怅然中，她忽然鬼火的呼唤，“到西区以后能停一天再开始游说么？”
　　“你累了么？休息一天也好。”
　　“不，我想去一趟那个地方。”
　　冰冷炽烈的火种从鬼火的眼底映射在她脸上。不知为何，藏青的心里突然一下刺痛起来。
　　黄昏的烈风悲泣而去。苍黄的天空底下横卧着无数的十字墓碑，密密地爬满整个山坡。有荒芜的长草的，有被繁花包围的，有已破败无垠的；而鬼火一个一个地注视它们，然后默默地走过去。
　　这是一方干净的坟冢，苍白的大理石连死者的姓名也没能刻上，只是光滑得如同镜子。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谁还会在意这个无名女人的死亡？而她却总能准确地找到。
　　你在那边过得好么，妈妈？我是鬼火，你的小女儿。
　　妈妈，有些事恐怕你已经从姐姐那里听说了吧？不要伤心，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绯红的花朵擦着墓碑边缘，留下一阵暗香。
　　妈妈，请你看着吧，我要为我们的人民战斗！

　　看似毫无价值的废墟，却成了北翎和藏青无比留恋的地方。
　　“真没想到，”他的眼神如同流水，“我们还能回到这里来。”
　　“是啊。”并非敷衍，藏青将眼睛紧盯在那堆建筑碎片上，不知道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那……是以前的秋千架么？”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幼稚。
　　“啊，是啊……”望着藏青指着的一堆废铁，北翎含糊着。
　　于是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只有风，全鬼城一样的冬风，呜呜地划过天际。
　　“这些年你和鬼火过得好么？”
　　“很好。”
　　“真好啊。你们一定是真心相爱。为了共同的目标，即使有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你们定有灿烂的未来！”
　　面对这样的赞美，北翎忽然腼腆起来。他们的皮肤被夕阳镀上一层黄铜，还有稀疏的影。“希望你也一样。”他说。

　　西区没有广场，鬼火只得选择在一座露天的废弃剧场举行她的游说仪式。当日的风格外的干燥，刮得鬼火的咽喉火辣辣地痒。来的人很多，但是真心忏悔的并不占大多数。回归西区的鬼火到底要在故里做些什么重大的举措，是他们充满堕落的大脑所没有能力理解的。他们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大胆抵抗他们主子的美丽女人到底有多大本事。如果说还多少带着些嘲讽和不屑也未尝过分。
　　我真的能够成功唤醒他们么？面对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眸子，连鬼火自己也发出这样的质问。她的手指拼命去触摸北翎，但，他掌心中冰冷的潮湿只剥落了她心头本来就单薄的一层掩饰。
　　“各位，”她觉得自己的颤抖简直压不住，“我叫鬼火，从小生长在西区。这次我回来，是想劝说各位脱离堕落的统治，起来反抗吧！”
　　人群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糟了，鬼火暗暗地想，全是由于太紧张，一开始就捅破了那原本便不怎么结实的表面。堕落最忠实的信徒听了这话，该有如何激烈的反应？
　　不出所料，一个男人突然暴跳起来：“脱离堕落？你他妈的想要我们造反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儿们少说大话！”
　　“我们是不可能做叛徒的。”女人说起话来确实文雅一些，但仍然非常刺耳，“如果你不信仰堕落，同样也没有干涉我们思想的权利。”
　　“滚回去！不要在这里废话！”
　　令人作呕的废物从西面八方飞上来。藏青眼疾手快，一个半球形的透明的保护区间及时弹开为她抵挡住所有的袭击。那东西撞击在屏障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仿佛是飞快的小刀子直插入鬼火的心脏。有一段时间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鬼火茫然地用目光向北翎征求意见，却正看见毫无防备的他接受着无情的攻击。血压集聚冲向头顶，鬼火忽然极端愤怒起来。清醒后的爆发，犹如堤坝后饱胀到极限的江水，哪怕只有一个小孔，便会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你们都给我住手！”
　　人群被这一声怒吼震住，瞬间死寂下来。鬼火大步从屏障后走出来，将身体暴露在众人面前。
　　“你们不是想打我么？来呀！现在我都没有了保护，你们为什么不打了？打呀，动手呀！为什么不动手！”
　　包括北翎和藏青，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沉重喘息的鬼火，没有人动。
　　“我们不都是西区人么？为什么要互不信任，互相残杀呢？或许，是堕落控制了你们的思想，是他荼毒了各位。然而，你们就不能运用自己的力量去抵抗他，打败他么？你们就真的想一辈子远离希望，一直在堕的手心里躺到死么？难道你们真的不明白，堕落不是一只健康灵魂应该处于的状态么？”
　　鬼火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熔化的味道。人们沉默地面面相觑。“或许……”一个女人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们自己也清楚，堕落并不是我们一开始追寻的道路。”
　　“是的，同胞们，你们生长在堕落最猖獗的西区，但你们的灵魂却是整个鬼城最健康的；我到过东区，在那里游说时，我只得到了这个——”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毒蛇一样的伤疤，“他们是真正的堕落的奴隶，尽管他们可以享受我们无法得到的阳光并且表面上很积极；但，只要堕落的大旗一挥，他们便毫不犹豫，不加任何思考地跟随他。而我们，这片最早沦陷的土地上的人，请你们抬起头来吧！看那里，那苍穹，却是被那么厚重的乌云所遮蔽。你敢说自己的心不是那样的么？那乌云便是堕落！我们失去的是阳光，那就是希望！但你当真以为我们不再对希望有任何反应，甚至是死去了那片希望的神经了么？不，恰恰相反，现在的我们，是有着对希望前所未有的敏感！只要有一点点的光线，它就会爆发，会扩散，一直到使我们所有的人都开始相信，永不言弃才是真正的抗争！
　　“各位！我不相信你们都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我不相信，在你们的亲人惨遭堕落迫害的时候你们没有落泪；更重要的是，我绝不相信你们愿意眼看着我们的家园——鬼城就这样毁灭。所以，起来抗争吧，西区的同胞们，让我们宣告，抵抗堕落，永不言弃！为了我们尚未泯灭的人性，为了我们无辜的后代；为了我们，那在天堂注视这里的亲友；为了鬼城，我们永恒的乐土，起来吧，为他们而战！点起希望的火把，驱赶堕落的黑暗。从最早的沦陷，到最早的崛起！朋友们，西方向来是无上之力的代表，我们的西区，定要成为鬼城反抗堕落的先驱！让你们的眼睛都看向未来吧，只要团结，坚持，永不言弃，鬼城一定会重获新生，永恒辉煌！”
　　她的声音冲上了云霄。那黑压压的听众们静得可怕。转机或绝望？鬼火的手交叉在胸前。漫长的等待十分难受，那群人都死了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反应？胜利女神，一定要将天平倾斜过来！
　　西区人毫无征兆地炸开了。“疯子，疯子！”喃喃的自语陡然提升到愤怒的咆哮，“他们都是疯子！他们要我们抵抗堕落！”
　　“无耻之徒！居然还是西区人！”
　　“你们根本不知道堕落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要我们反抗堕落，就是夺走我们的幸福！”
　　“你们才是我们的敌人！”
　　“堕落从来不放过与他作对的人！”
　　“杀了他们，把他们献给堕！”
　　“烧死他们！”
　　“没错！烧死他们！”
　　人们的喊声越来越大，淹没了风的呼啸。
　　怎么，怎么会这样？
　　鬼火来不及思考了。西区人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他们的脚踏碎了保护屏障，周围散发的堕落气息使焰龙也退避三舍。鬼火，北翎和藏青，就这样做了他们的牺牲品，被绳索捆绑起来，塞进了一辆马车。

　　“堕，这就是您的祭品。”
　　虚弱的鬼火睁开眼睛，浑身仿佛被打散了一样。这是哪里？她吃力地抬头，却惊异地看到了那张邪恶的脸。
　　“不错啊。先是在东区怂恿我的人民，现在又回归故里来跟西区人讲道理了？鬼火，我就不知道你是真的傻啊还是怎么的，我的皇基可就在这里呀！你还怕西区人会不听你的么？还有我天真的皇后啊，你怎么就能跟着一个白痴到处乱跑，到最后还来找我算帐呢？你知道……”
　　“住口！”听到平日里安静的藏青这样吼叫，连鬼火都诧异不已。
　　“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以为我傻到不知道么？你只是为了利用我引鬼火出来！但你没想到我也会加入他们！现在，我以一个完全站在反对你的立场上说，堕落，我鄙视你的行为！”
　　“啧啧，你这么说我可太伤心了。”堕落诡异地笑道，“那么我也不想再客气了，你们就做好准备吧。”
　　他向跪在他脚边的人做了个手势。“明白，”那人说，“立即开始！”

　　这样鬼火才看清楚，她和北翎藏青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木质的高架上。这情景使她想到了中世纪，我们就是那妖怪，他们想烧死我们！
　　堕落坐在皇基上冷冷地看着他们。人群排着长队开始向他们脚下堆积柴火。眼看着那柴堆一点一点如潮水一样地上涨，鬼火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似乎还有一点变质——这就叫绝望么？那么奋力的抵抗，永不言弃，顶着历史的痛苦和现实的悲哀，每走出一步都连带着长串的血迹。终于出现一线曙光，还没等抓住就一点也不剩下了，而且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连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被抹杀了。永不言弃，我何尝不想这样做？鬼火拼命地扭动身体，但那绳索是由堕落的灵气所凝，不要说动用焰龙，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动弹。她与左右两边的北翎藏青对视，却发现他们也正看着自己。他们在用眼神告诉她，即使是死，也会死在一起。所以，鬼火不应该再有顾虑。
　　但我只是痛惜，我们的事业还没有完成！将来还会有人赴蹈我们的路么？
　　没有人回答。鬼火也不再发问，只是隐隐地感到不安。
　　如果即将发生一出悲剧，你心里也清楚，就是毫无能力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它，会是怎样的悲哀？
　　“鬼火要被烧死了！”
　　“这是全鬼城的悲哀！”
　　火苗舔舐着干硬的柴火，瞬间便蔓延成冲天火光。浓烟滚滚，呛得鬼火不停咳嗽。温度狂飙似的上升，压抑了呼吸也夺去了她的意识。水，水！她张开嘴无声地嘶喊着，却只得到一刀一刀真实的切割感，仿佛头颅要被硬生生地掰开一样。几乎处于半昏厥状态的她听到堕落毒汁般的笑声弥漫全场。还有那亡魂的合唱队。死亡，死亡，是谁唱得那样疯狂！
　　但，鬼火，看，看你右边的那个男人！
　　北翎，鬼火猛然张大了眼睛。他想干什么？面对逼人的烈火，为什么他要挺起坚硬的胸膛，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自己？鬼火的心脏狂跳，北翎，你想对我说什么？别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把你的眼睛移开！别这样，你让我不安。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会再也无法见面？那是诡异的直觉，北翎，告诉我原因。
　　不会的，鬼火，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答应我，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
　　北翎，北翎！你想干什么？
　　答应我，我才能放心。我要引开堕落，让大家脱身。听我说，鬼火，一旦局面被打破，你就和藏青一起赶紧逃跑，越快越好！
　　那你呢？你怎么办？不，不！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照我说的做！
　　鬼火从来没有看到过北翎这样严肃的表情，还有那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泪水淌过她的脸颊，北翎，不要啊，不要离开我。
　　不，鬼火，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的气焰在一瞬之间熄灭下去。鬼火，我爱你，为爱的牺牲永远是值得的，任何人都无法将我们拆散。相信我，鬼火，记住我的话，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
　　温柔而忧伤的男人在火丛中对她展现了一张凄美哀伤的笑脸。
　　记住，鬼火，我爱你！

　　皇基上的堕落突然听到，那熊熊燃烧的柴山深处传来一声愤怒的长啸。他惊异地盯着那里——一只巨大的红龙正缓缓探出半个身体，背对他展开一双黑色的翼。
　　那是北翎的焰龙！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还能召出幻兽？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它早就等在那里！
　　红龙向围观的人群俯冲过去，巨爪所到之处便是无可估量的恐慌。然后，堕落看见它直冲进火堆里。他永远不知道它在那里面做了什么，他只清楚，当它出来的时候，他的三个囚犯也自由了：它解救了他们，然后带他们逃离了火海。
　　“了不起……真了不起！能从我的祭坛上逃脱的你们还是第一个！好吧，就看看你们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蓬乱的丝从堕落的掌心里爆发出来扑上去死死缠住红龙。后者用全力挣扎，跳跃，却无奈是越缠越紧。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他得意地收紧了手指。忽然，他看到那红龙的主人——他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这里的战争，而是飞快地对另两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其中一个，也就是他的皇后，拖着另一个飞奔而去。她们要逃走了！堕落慌忙起身去追，却发现北翎和红龙正挡在他面前。
　　“堕落！”男人的眼里闪烁着青色的光芒，“你的对手是我！”

　　藏青拉着不住回头的鬼火在迷失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北翎的笑容渐渐模糊了。透过浓密的烟鬼火看到，红龙在北翎巧妙的指挥下从层层包围中顺利脱身。它扯断了所有的丝线，鼓起巨大的翅膀推动那座柴山狠狠向堕落撞去。好呀！鬼火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天地间充斥着血色，火焰向四周飞散开来。北翎，加油啊，你办得到的！灼热中她听到堕落的冷笑：“你以为，凭这个就能打败我？可笑，准备受死吧！”他忽然抬手，整个燃烧着的柴堆瞬间被击个粉碎。火星焦碳纷纷洒洒，还有未燃尽的木头，积压着重叠着轰然坠地。湮没，幻灭，北翎！尽剩的一点欣喜也被席天卷日的悲哀吞噬了，鬼火疯狂地大叫着。在她面前，那个忧伤的男人被包围在一片混沌中，连轮廓也烧成了灰烬。藏青的手臂死死地将她固定在原地，鬼火怎么也无法摆脱。堕的狂笑，人群的尖叫，还有她几乎干涸的眼睑，以及噼噼啪啪的撕裂，惟有藏青颤抖的声音格外突出：“鬼火，冷静下来！北翎用生命为你换来的机会，你绝不可以放弃！”
　　鬼火安静下来看着她的脸，却发现她也泪流满面了。
　　“北翎……他早在我们刚到西区的那天就告诉我，如果我们在游说时发生了意外，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为我们解脱。当时我就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他说之前有人做过那样的事，结果很惨……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说的‘有些人’是他的父母……他不能阻止我们……也就是说，他早就有为你而死的准备！鬼火，不要让他失望，好好活下去，永不言弃，为了我们的梦想！鬼火，完成北翎的愿望吧！现在他的生命，只有靠你用这种办法延续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后悔，我没能让你亲耳听到那三个字。北翎，我爱你啊！北翎！
　　鬼火没有流泪，脸上全是水。
　　藏青，只剩下我们了。让我们将反抗坚持的最后吧。
　　是的，永不言弃，抵抗堕落，拯救鬼城！
　　五
　　“终于又是一个春天了，希望也该来了。”
　　“她们的坚持终于结了果。”
　　“决战的钟声也要敲响了。”
　　冰窖似的的鬼城，终于在苦熬中又经历的一次寒冬。风的温度日益回升，空气里弥漫和灰绿和躁动的味道。随着春日渐长的还有街道两旁的标语。“宁愿抗争而死，不屈服于堕落掌下”“沉沦消昨日，觉醒在今朝”。鬼城人中开始流传这样一个词语：永不言弃。现在，鬼火和藏青踩在毛茸茸的温暖里，走在鬼城的街道上。
　　“他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鬼火注视着那些标语梦呓一样地说道。
　　“是的。堕落的统治已日渐衰败了。前天西区人揭竿而起，据说连皇基都被掀翻了。堕一定是绝望了，不然凭他的作风是不可能镇压不住的。鬼火，希望已经来了，我们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鬼火，坚持下去吧！永不言弃，还有北翎。”藏青哽咽了一下，“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北翎，北翎，鬼火仰起脸，面对黑黄对半的苍穹。你真的在那个世界里注视我们么？在这战斗的日日夜夜里，你的双眼一直都没有合上过吧？请你再忍耐一下，看着我，看着我最后的胜利。然后，请你慢慢地闭上你如水一样温柔的双眼，安静地睡去吧，永远，永远不要再为这纷乱的世界忧郁了。
　　一滴冰冷的泪珠封住了颤抖的唇，鬼火将眼睛投向了长街尽头。

　　西区的露天剧场，汇集的人群的眼底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鬼火站在台中央扫视着全副武装的战士们。那就是鬼城新生的抵抗堕落的队伍，虽然仍有点稚气未脱，但萌芽的力量毕竟是巨大的。而领导他们的，就是她——鬼城新生代的先锋人物，鬼火。
　　“各位，”人们正用无比崇敬的目光跟随他们的领袖，“你们可曾记得，数月前，当堕落在鬼城的土地上肆意纵横之时，我们怀着怎样绝望，悲愤又用渺茫希望以□□的心绪坚持我们的抵抗；然而今天，堕落却畏缩在众人的鄙视里！就在两天前，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起义——堕的皇基被他脚下的忠实信徒们掀翻，只怕是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我们有必要看到这一点：堕落的统治根基已经摇摇欲坠了，鬼城新生的时刻就要来临！但是在那之前，我们还将有一场苦战，我们要彻底地将堕落驱逐。所以，让我们挺起胸膛来迎接这等待已久的决战时刻吧！相信我，胜利终将是我们的！
　　人群发出狂风暴雨般的欢呼和呐喊。然而鬼火却没有在意这些。她只听到在浮华之下隐藏着若有若无的游离之音，一下一下，敲打着一扇似乎已关闭多年的门。
　　那是鬼城大教堂的钟。积压着浓密黑云的天空透下惨淡的光线，如同爆发的前兆。在这矛盾激烈的背景里，鬼火忽然转过去面对着教堂的方向，合上双眼，将前额抵在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

　　狭路相逢，针锋相对，决战发生在鬼城西区的中央大街上。
　　鬼火的指尖隐隐发光，她的身后则站着三十个新生力量中选拔出来的精英，个个被自信充得饱胀。而站在长街另一头的，是如同一团雾气一样消瘦的黑袍男人，一直拿一双血腥的眼睛盯着他们。
　　“鬼火，”男人的声音嘶哑，“终于等到你了！”
　　她不说话，堕落却越发气急败坏地吼叫：“你竟敢反抗我，抢走我的皇后，煽动我的人民起义，还推翻我的皇基！你以为我不敢和你作对么？我是一再忍让，而你却得寸进尺！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夺去了我的一切！你这混帐，我要将你给我的一切伤痛加倍还给你！”
　　他愤怒地举起了手，却因为虚弱又痛苦地放下了。
　　“还是省点力气吧，”鬼火淡淡地说道，“省点力气等会儿同我们决战。”
　　这话激怒了堕，他猛然展开双臂唤出大片黑色的灵气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那景象，鬼火有片刻失神，跟十年前简直是如出一辙。但是我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了！鬼火毫不迟疑地迎向他，落单的蓝色焰龙失去了伴侣，却更加孤寂得悲愤。它嘶吼着直刺堕落的心脏，却陷入他的凌厉包围中脱不开身。无论鬼火怎样使它翻转跳跃也无法将它从堕落的手掌里抽出来，反而使自己也陷了进去。失去领袖指挥的生力军慌乱了一阵子后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便将矛头指向了堕落，一齐冲上去围住堕落。从我们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长矛与刺刀一次次挥起又落下。忽然堕落奋力一挣，包围圈霎时被打散。趁精英们还未从跌倒的狼狈中重新振作起来，堕化出悬空的冰凌残忍地插入他们的身体。好容易摆脱束缚的鬼火惊异地看到反抗者们或死或伤的躯体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路面上。就这样败了？鬼城的新生军队，被众人赋予崇高的希冀与使命，就这样被堕打得溃不成军。鬼火悲哀地注视了他们片刻，继而转身重新将焰龙腾空。最终，最终还是得由我一人来面对。
　　“到最后还是我们两人的对决。”堕落的眼里放射出疯狂的光线，“鬼火，来吧！”
　　焰龙与黑鹰再次厮杀起来。又是失去一半的似曾相识的场面。她想起了天空里的那双眼睛。此时他一定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那么，我一定不能让他失望！蓝色焰龙发狂般地扭转身体，用它粗大的尾巴死命拍打着黑鹰，几乎要让它萎缩到不见。火团旋转飞舞着，刺破堕的层层防御。北翎，看着我这全力的一击！她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鬼火，我爱你。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巨大的焰球重重地撞击在堕落的胸口上使他狠狠地倒退一直到抵上坚硬的金属路灯柱上吐出血来。堕落沉重地喘息着，忽然长啸一声，挺起身体再次向鬼火冲过去。四周的风发出利器互相摩擦的声音，在他的视野里，咖啡色风衣的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立在，用一种青铁般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堕的瞳孔激烈地收缩了一下，居然会使他畏惧，使他迟疑。然而就是这不到一秒的推延，鬼火忽然反手一抽划出暴长的焰锋，被堕用右手死死地擒住。两人僵持不下十秒，然后鬼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翻身再攻。火红色长发的女郎用风的速度连续使出幻术，每一招都被堕落结结实实地接在手心里。最后她忽然停下了攻击，站在原地喘气，而堕摊着手掌流血。
　　“很了不起，鬼火。”他的疯狂突然不见，“我想你是个伟大的人。”
　　鬼火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我记得你的一切，鬼火。”堕落继续说道，“从你的童年到成长乃至成熟，我知道你一直在反抗我。或许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不是恋人而是敌人。那么，让我们彼此了解吧。”
　　“那是心智之攻！”
　　“鬼火，希望她的永不言弃能帮助她顶过去。”
　　“你一定要坚持！”
　　她没有反抗。堕用他带血的手掌推开焰龙，覆在鬼火的额头上。只是灵光一点，便撬开了她记忆的水闸。
　　妈妈……妈妈！
　　她听见自己惊恐的哭声。那是我的声音么？那样的稚气，却又那样张皇。日光灯为何总是这样惨白？又是谁，一直紧紧地拥着我，让我的额角贴在她的怀里？啊，她也在发抖啊。尽管她没有叫出声，但眼泪却是真真实实地溅落在我的手背上。这火一样的长发……姐姐，姐姐，你也害怕么？而你却要装作坚强的样子安慰我，只因为你是我姐姐么？那个男人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正在殴打穿白色毛衣的女人，一个毫不反抗，甚至连声都不吭的女人。他粗暴地推她，踢她，用力扯她的头发，用火钳抽打她。最后，他把脚踩在了女人的脸上。鬼火听到，一直抱着自己的姐姐突然发出一声悲愤的尖叫。她飞快地冲到男人面前试图拯救被压迫的女人。男人大怒起来，他将孩子提起来摔到地板上，然后用火钳狠命抽打她的双腿。孩子在地上打着滚尖叫。白衣女人无声地哭了起来，她向她的孩子们艰难地伸出了双臂——
　　火钳的尖端对准了她的太阳穴，轰地一下，女人的血在地板上滩成一片，渐渐冷了下去。男人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手里的动作。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的小女儿正站在那里，将一把黑铁菜刀高举过头顶。尽管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她含泪的眸子却折射出令男人不寒而栗的光辉。
　　你要是再敢打姐姐，我就砍死你！
　　她慢慢从背后摸出一个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红色的裙子，还有甜蜜的酒窝。然而在她的额上，却赫然印着血色写下的仇恨——那正是他的名字。
　　鬼火，男人的漫骂显得苍白无力，小畜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
　　在男人面前，鬼火忽然愤怒地朝娃娃身上拼命砍去。一刀又一刀，饱含着她小小躯体里所蕴藏的所有力量。她只有八岁，但她承受的岂止这些！她要发泄，但她的方式已经超越了年龄的束缚。
　　你不是我爸爸！你杀了妈妈，还要打死姐姐！毕竟是孩子，鬼火忍不住失声痛哭，你是魔鬼，是魔鬼！
　　在酒精和血混合的气味中，她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夺门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想起这些？
　　鬼火攒动着泪珠的睫毛在堕的掌心里颤抖着。“你还记得么？”那声音温柔得残忍，“你还能想起来么？”
　　不，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是我一生中刻入骨头的伤，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这一段呢？你又曾记得？”
　　不要，不要再让我想了！我头疼啊！
　　但鬼火控制不了。是啊，从那次起，姐姐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吧？后来她的轮椅就由我来掌握方向了。妈妈被埋葬在西区的公墓里，我们最后一次去看她是在搬家前一天。那天姐姐带去的，也是同样绯红的花吧？我看见她的整张脸都浸在水里，有或许是我哭得太厉害，总之那天晚上我的头非常疼，就跟现在一样。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搬到了中区，那个男人还是每天出去喝酒，回来就打骂我们。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我，就把对象锁定在姐姐身上。为此我不得不每天守护着她。有一次趁我不在，男人竟用酒瓶砸姐姐的头！可怜的姐姐，碎玻璃都扎进她的头皮里了！我教训了男人一顿，一直打得他求饶。我发现他老了，而我变得强壮了。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依然不放过我们？有段时间我怀疑他也跟了堕落，但后来我发现他的思想里有种更可怕的，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而且不像堕落那样令我厌恶……那是什么，我至今也想不通。可惜他和姐姐都死在堕落手里了。我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了牵挂，没想到我还是忘不了那些……
　　“然后呢？”那声音诱导着，“我很想听下面的故事呢。”
　　然后我认识了北翎，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他给予我的幸福无人能及……然而他也死了，他也死了啊！
　　鬼火的瞳孔陡然放大。北翎，北翎！为什么到最后连你也弃我而去？为什么你的承诺终于还是没有实现？为什么，为什么你忍心将我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我很孤单啊！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而下。“加入我吧，鬼火。”堕落微笑着，“堕落将会消除你一切的悲哀。”
　　不，绝不！仿佛被一个耳光打醒，鬼火用力挣扎着。我绝不向你低头！为了我们的梦想，永不言弃！你休想奴役我！
　　焰龙无力地摆动了两下又被堕压下去。“你还是愿意反抗我么？你真的能那么快地忘记那些伤痛吗？”他再次伸出手来，“回忆对你我都有好处。”
　　现在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片火海。这场景，便是那日在火祭场的时候。鬼火睁大眼睛惊恐地盯着这一切。那就像是刻在血管里的伤痕，哪怕只是碰一下就疼痛得钻心，使她不敢正视它们。这一次画面清晰地令她发抖。那个温柔忧伤的男人无助地站在火海的中央，身旁的焰龙已濒临涣散状态。忽然，一根熊熊燃烧的木柴从天而降，正好击中他的头部。不！鬼火惊叫着要冲过去，但全身却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应声倒地，然后更多的木柴压到了他的身上。鬼火的眼泪更加凶猛，她努力向他伸出一只手。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将触到火焰的一刹那，面前的一切忽然像镜花水月一般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消散而去。月光水银泻地般泼洒下来。那水栖月色，对她来说又是何等的销魂之景。那是她和他曾经整夜留恋的地方，琥珀一般的湖水为她见证了——忽然她的唇上感到了一股湿润的暖流。这感觉，正是北翎为她制造的湖畔的甜蜜啊。鬼火停止了挣扎，昂起脸去享受这短暂却又永恒的欢乐。尽管她知道这是堕落给她的幻觉，但她还是沉浸于其中无法自拔。要知道，我将永生永世无法再重复这幸福了啊。
　　“怎么样，鬼火，这就是堕落的力量。”
　　她没有动，却一直舔舐着唇边尚未散去的水气。
　　“加入我，鬼火。”
　　“不，我要抵抗……”她像个孩子似的痛苦地哭喊起来，“我要完成我们的梦想……”
　　“永不言弃对么？但你不是已经尝到了堕落的美丽么？为什么还要抵抗？”
　　“因为北翎……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傻瓜，”堕落的笑声竟也会像他！“他已经死了不是么，鬼火？而你的抵抗又有什么结果呢？你明知道是不可能打败我的对么？只因为一个愚蠢的约定，竟让你将青春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所谓‘正义事业’里。你只是装作表面坚强，其实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脆弱。好吧，就算他一直在天上看着你，而你现在这样痛苦，想必他也非常难受吧？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期待着早日与你在天堂团聚呢？堕落可以帮助你解脱，让你永远和他在一起啊！”
　　永远……和他在一起？
　　“是啊，这不是你的心愿么？”
　　是啊，和北翎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北翎他的力量太微弱所以无法守住你们共同的誓言。而我，你也看到了，我能满足你的一切，只要你加入我。”
　　“鬼火，我需要你，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了。相信我，我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这个世界太腐朽，太肮脏，惟有堕落才是生存的良方！来吧，堕落吧，鬼火，你会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美丽的新的世界！”
　　他急切地捧起鬼火的脸，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鬼火，回答我，告诉我你愿意加入我！”
　　这个世界上……太腐朽，太肮脏……一切值得我留恋的人和事都一个一个逝去了……好孤独，没有人陪我……不如，不如……
　　堕落吧！堕落吧！
　　鬼火猛得睁开眼睛。“是的！”她用一种极为可怕的声音说道，“带我去吧！”

　　急速奔跑的藏青看到，远处的堕落正将鬼火拥入他巨大的黑色斗篷中。
　　混帐，你想对鬼火干什么？藏青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在她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反抗者——他们特意赶来援助他们的首领。“不要停下，冲上去杀了堕落！”人群蜂拥上去。然而，他们却惊恐地看到，堕落怀里的那具躯体，忽然裂开深邃的金色划痕，只停顿了不到一秒钟时间，就骇人地喷发出浓烈的液体来。藏青前进的步伐突然停止，她呆呆地看着那里一动不动。而人们却没有迟疑。他们绕过她，用手中的盾牌扑倒了他们惜日的救世主，穿黑袍的堕落。
　　最后一支长矛也从他的身体里退了出来。萎缩的堕落彻底粉碎风化开来，再也不能被人所看见。人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将手里的武器高高地抛向上空，互相拥抱着大声欢呼起来。这艰难的反抗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
　　长年失宠于阳光的西区的高空上仿佛有一只巨手拨开了乌云。金黄温暖的阳光呈柱状投射下来。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他们看到，在那束金光笼罩下的藏青正呆滞地站立着，泪流满面。
　　她缓缓地跪下，从地上抱起一具支离破碎的躯体——那是一具丑陋的，邪恶的，还止不住向外扩散着堕落气息的尸骨。人们惊讶地看到藏青将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你最终还是放弃了么？”她喃喃地说道，“现在又有谁能认得出你来呢……我的女英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