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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红颜琴心 ...

  •   即使有从南面海上吹过来的新鲜的风,初夏的傍晚依然是这座城市里最躁动的时刻。十九世纪末的古老建筑和科技时代的摩登大厦交织在一起,在它们脚下的则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红绿灯在街道的尽头闪烁得连成一片,伴着大地上蒸腾起的滚滚热浪冲上了已被夕阳染成鲜艳血红的半空中。您可以说它是物欲横流或者是红尘碌碌,总之它耸立在这里,因为闯过了几个世纪而得到了时间的认可,由此可以演绎出更加浪漫的传奇。
      这座城的东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前一直是英国的租界,后来市政府为了保护历史遗迹不被现代文明所冲刷殆尽,就下令东区必须维持原来的布局,不经批准不许随意拆毁或重建。其中重要一些的建筑都做了党政机关的所在地,剩下的就听凭居民自行处理了。我想您是该见过这种房子的。它们大多都有漆黑的木质楼梯,散发着一股腐朽气味儿的不太牢固的地板和有雕花栏杆的阳台。虽然这些古老的楼房或多或少是充满了异国情调和背井离乡的哀愁,可但凡有头脑的现代人都不会愿意把家安在一个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甚至还有闹鬼嫌疑的地方;除非他拥有诗人般的敏感和神经质。于是它们不是以廉价等待出租就是干脆空着以示清闲。不过也总有那么些例外,比如这两栋阳台几乎是顶在一起的房子。它们的三楼都住了人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右边住的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左边住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这两家的门户笔直向对并且都没有挂上帘子之类的东西做遮掩,所以从任何一方向对面张望时都会觉得这两间房是一个连通的整体。当夜幕低垂,或者说这两栋房子尚还处于黑暗中时,它们的落地玻璃门就像两只睁大的眼睛,尽管它们总想努力看透对方饱藏的深邃,可却似乎永远也做不到。不过它们也不会因此而放弃或者改变,只会持续着这种对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世界颠覆的那一刻。
      当然,这是只有在房子的主人们外出时的寂寞景象,而当它们的主人各自在家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在这个平凡的黄昏里,少年从外面打开了房间的门,走到靠近阳台的那架浮影流光的三角钢琴边坐下来,打开琴盖,摆好琴谱,然后自信满满地按响了这架琴在今天里唱出的第一个声音。少年有着洁净白皙的修长手指,一头乌黑但不大整齐的短发和一张写满这个年纪的人们独有的冷漠和忧郁的脸。少年是从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考进这里的音乐学院来的。白天他就在教室和琴房里一方面研读理化生一方面学习用手腕的微妙起伏来表现浪漫主义乐句的缠绵和歌唱。而当黄昏时分回到租屋以后,他起码还要再练上两个小时才会心满意足。少年是爱琴的,这也就足够了。每每落日西行,群鸟返巢之际,斜铺的木地板之上的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和空虚的灰尘之外,伴随他的就只有这架黑色的老钢琴了。初到这座城市的那年,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将这架琴从一处偏远的二手市场带进了老屋。不下十年的磨损让它的琴键时常像老人即将脱落的松动的牙齿一样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但老琴略带沙哑的共鸣却又是少年所听过的最浑厚最沧桑的音乐。空屋古琴,正是他所爱上的景致。尽管这在旁人看来是极不可理喻的情绪,可这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他懂得享受每一根琴弦的颤动,他通晓键盘的每一种摩擦,更重要的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这种乐器带给自己的哪怕是一丝极其细微的灵感。是的,这就足够了。不要什么名誉,也不要什么未来,他要的足够让他为此癫狂一辈子。生亦为琴心,死亦为琴鬼!
      直到残阳如血,飞焰横天之时,老钢琴奏出的旋律一直毫无间断地从少年的房间里跃出,犹如一群金色的飞鸟振翅长鸣,欢快地向着落日消失的地平线滑翔而去。少年瞌上了眼皮,开始让身体随着两只手在键盘上的移动而做出幅度不小的摇晃。陶醉的愉悦刻在他的眉宇之间,伴着习习的微凉晚风哧啦翻动的枯黄纸张以及镀在这间老屋里最后一点的暗红的光线,正是构成了您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几回的绝美画面。这天少年练习的曲目是李斯特的《钟》。
      女人就半躺在对面的房间里,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少年酣畅淋漓的发挥。阳台的玻璃门早就被她敞开到了最大,为的是不让任何一只音符从她这里流失掉。至于这样做到底会不会暴露自己的隐私或者招来惹人厌烦的昆虫,她也就懒得去管太多了。虽然是上上个世纪的旧房子,但女人还是细心地将里面布置了一番。靠墙的衣柜和沙发是早就有了的,电视机和它前面的躺椅却是最近才添的。此刻女人就用左手衬了头倚在上面,双脚随意垂在地板上。她是很健康的,这一点从她绷紧并且光滑的皮肤就可以看出来。而且她也并没有像同等年纪的女子那样去染红头发或者将它们拉成波浪状。女人有一头瀑布一样的青丝,它们总是那么自然地搭在她丰满的胸前——女人穿得很袒露,以至于这让她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充满野性的诱惑。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曼佗罗花来形容女人,因为她绝没有您想象中的那般妖艳;正好相反,她清瘦的脸颊上连一点白粉的痕迹也没有,除了有点单薄的双唇上略搽过些淡淡的口红以外。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汗液的混合气味,熏得女人有些头晕。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可也并没有被那里面的娱乐反串逗得如何开怀。终于,在对门的少年结束第十一遍的演奏后,她起身将脚塞进一双大得过分的拖鞋里,用鞋根啪啪地敲打着地面去关掉电视,又拖着一连串的尾音跨到了阳台上。
      一天里所剩余的灼热汹涌而来。女人下意识地拿手遮在了额前,迟疑了一下又伸展开双臂,将它们自由地搭在雕花的扶栏上,然后把身子向前探去。炽烈的气流穿越了整个小巷最狭窄的地方,将女人的长发高高地向后掠起,露出她细腻的脖颈。注视着专心致志的少年,女人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拉高了声调向他喊道:“你还要弹到什么时候啊?”
      不知是因为女人的语气太不像疑问还是因为少年太沉浸于音乐的神圣当中。对于她的这句的话,少年根本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就置之于不理了。但女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尴尬或愤怒,只是又用更大的声音把自己的问题对少年重复了若干遍。当她的插入终于打断了他的第十二遍弹奏时,少年不得不停下来用极冷的眼神去与女人对视。但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看到的永远是女人充满期待的脸。于是少年放弃了无声的抵触,低下头打算从刚才断开的地方再接上去一口气弹完这支曲。不过令他无奈的是,自己竟因为刚才的分神而怎么也找不到那一泻千里的豪迈之感。少年懊恼地用手捧住了头,又心急火燎地去猛翻琴谱。脆弱的纸张在他的用力下折损了好几页,少年烦躁地试验了几个不和谐的开头之后,终于一拳砸在琴键上,然后长舒一口气,用同样的音量对女人说:“你嫌吵了?”是用了同他目光一样漠然的语调,好像还带着不耐烦的警告。
      “当然不是,”女人笑道,“我不过是奇怪你怎么一直弹这一曲?”
      “这个用不着你奇怪吧?”
      女人终于听出了少年语气里隐隐约约的内容,很识趣地闭了嘴,又舒缓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身体,出神地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是在观察一头孤芳自赏的小兽。少年也不再理会她,径自调整好状态,重新扎入了自己制造的浓郁的氛围。不过在那之前女人看到少年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但说的什么就听不清了。可您和我是听得见了,不太雅观的话,好像是在骂,贱人。
      我们看到这一幕安静的景象已有将近半个小时了。当夜神悄悄地将他的斗篷遮蔽了整个天空的时候,少年的琴声已经开始不稳定起来,而女人也嫌着外面的蚊子太多,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不过她只是不安分了一会儿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对眼下的和平的最恶劣的破坏。于是她定下来,恢复最开始的姿势用似曾相识的方式问道:“你明天会换首曲子吗?”
      少年缄默。隔着蒙蒙的夜色女人只能看到少年在一片雪亮中模糊的身影。他似乎有过那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而到底是否真实,女人也无法从中考证。她只能幻想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去倒杯酒。”
      这句话更多的成分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女人快步走了进去,穿越了少年所能看见的那间房消失在门口的黑暗里。她一直迈着那么欣喜而匆忙的步子,以至于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少年注释她的轻蔑的目光。
      醉人的酒精在肮脏桌布上的一只光鲜亮洁的玻璃酒杯里逐渐涨起。女人专注地控制着手里的动作,连脸上被蒸腾起的酒气灼得绯红也不知道。终于,在红酒没过她的手指之前,女人抓住沾满油腻的酒瓶向桌面中央一推,摄过酒杯就往回跑起。您该承认,女人忽然有些羞涩了。
      回去,他还会坐在钢琴边上,再和他说些什么呢?女人一面跑着一面思忖。可当她打开那扇门去张望那少年的时候却又愣住了——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她看到,对面的房间里已是漆黑一片。少年离开了,不事先说一声就走了。她端着酒杯慢慢地踱到阳台上,想努力凑近看看黑暗中是否还有少年的影子,但终于没能成功。她又极为侥幸地大声向对面喊了一声“喂”,可这就如同野狼在黑夜里的一次幽鸣,始终是孤独的、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他确实不在了。女人用手掠了掠搭在颈上的头发,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迅速转身回到了房里,顺手带上了玻璃门。这“哐”的一声之后,再次从她的房间里传来了喧闹和音乐。从这里看过去,女人正对着电视一口一口地啜红酒。

      或许您会认为这样普通的夜晚并不值得我来长篇大论地叙述它。的确,即使当时在某些人之间发生过一段不太友好的简短对话,它也没有资格成为被我们记住的对象。生活还在继续,无论它是不是仅为一个单调重复的过程。这天少年回到老屋里,换洗好后一贯地拿起了琴谱向那间存放着老钢琴的房走去。等他打开了门,走到里面,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正要开始时,他才看到,自己阳台的对面,女人也早早地选好了最适宜的位置和姿势站好,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她看上去在等待,是等我?少年一时难以接受。他想和她对视,但终究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眼神去回敬她。
      少年只好用眼角去瞟她。夕阳将女人的皮肤映成黄铜颜色,犹如一尊十七世纪的石膏雕塑。她的长发在黄昏的暖风里飞扬得那么柔美,她的五官是那样的别致,尤其是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潭青碧的水——哦,您或许会觉得这个比喻很俗气,可是别怪他,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贴切的修辞了。总之以现在这个姿势趴在那里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无穷的妩媚,宛如一朵冷艳的玫瑰,在世俗的尘嚣里安静地吞吐着芬芳。年轻的天赋赠与了她向男人们炫耀的资本,可少年从来不认为这对哪一个女人来说是什么好事。他像从前那样冷漠地收回了目光,去找第一个和弦的位置。
      然而与少年所想象的不同的是,女人似乎永远迟钝地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敌意和不耐烦,而总是想用她似火的热情来融化少年心中那一块她所谓的坚冰。您大概有所不知,女人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她站在那边,左手托着一满杯红酒,右手则在漫不经心地拨着颈上那条粗糙的纯银链子。那是绝对只有她这样豪气的女人才看得上的首饰,一般的人会嫌它太过恶劣;同样的,这也是只能佩带在她的胸前才合适的东西。女人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少年看来却是为他所不齿的无聊。不过他也不预备告诉女人,他只想练琴。今天少年的练习曲目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十号》。
      很完美地结束了第一遍试奏以后,少年搓揉着被几个大刮键挫疼的手指舒心地吐出一口气。女人不太甜美的声音又从对面传过来:“你果然换了一首啊?”
      此刻少年真的很想发作。可他毕竟还是将火气按捺下去。“你是专门站在那里听我弹琴的吗?”他把自己阴沉的脸转了过去,不让女人看到。
      “是啊。你就不想有个听众吗?”
      “如果你要当我的听众,”少年说,“那么就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不要在我练习中间跟我说话!”
      女人近乎白痴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如此僵硬的表情。这已经是很明了的事了,虽然难堪还没有达到暴露的程度,但是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理智却是近在咫尺。少年的脸庞依旧是那样的迷人,可女人分明看到它已经凸现出了尖锐的棱角。她只好讪讪地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却又总像不甘心似的,几次想用眼角去瞟,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因为少年一直在用那么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女人有些慌了,她全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少年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他的眼睛里浮动的不仅仅是寒冷与愤怒,而另一层隐藏得更深的东西,女人实在读不出来。或许,应该问问他?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少年已经由于厌倦而解开了那让女人极不自在的压迫,用他不可一世的气魄重重地砸下了第二遍练习的头一个音。要知道处理音乐是需要揉进演奏者自己的情感,而不同的心绪又能派生出千差万别的理解。狂暴的节奏在少年的指下咆哮嘶吼,宣泄着他积压多日的郁闷。乐感似乎不像从前那样敏锐了,而且技术好像也达到了再也无法突破的顶峰。还有那女人,她真的很惹人厌烦。要是她能乖乖闭嘴,不再像只雀子似的成天在对门吵嚷,自己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了。可真要强迫她这么做,只怕也是为难她了吧?刹那间少年想起了自己刚才的脾气,心里竟惴惴地慌张起来。这种微妙的情绪犹如雨后滋生的青藤,密密地爬满了全身,越挣越困,欲罢不能。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女人好脸色看,而自己的排斥又已经很明显地宣告给女人看了。再愚昧的人也该感觉到碰壁的疼痛,何况她还只是个神经脆弱的女人?她该不会因此吃不消,或者,记恨自己吧?手腕一偏,少年极不谨慎地制造出一个刺耳的爬音,又趁着喘息调整的机会,聪明地选择了用余光去扫视就不曾被自己正视过几眼的女人。看着她依旧饶而有兴地站在遍布火烧似的云块的天空下,老老实实地遵守着充当自己听众的苛刻准则,少年的脑袋又不经意地高昂了起来。哦,这很好,自己的担心反而又成了多余的东西。清高的少年可以再次名正言顺地鄙视厚脸皮的女人了。您或许会认为这是种病态的心理,但无论怎么说,少年在心底里还是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慰感。
      这一次的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赶下去以免防止留给女人开口的机会。相反地,少年交叉双手姿势优美地伸了个懒腰,继而又把十指放在黑白键盘上,却并不打算按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没有等多久女人很自然地搭上话头来:“昨天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会等我倒酒回来呢。”
      “我让你说话了吗?”他故意皱起眉头,问道。
      “可是你已经停下来了呀。”
      他不再做声,随意地奏了几个音阶后,少年头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庄重地转向了女人。他原本庸惰的眼神忽然变成了喷射的火卷,热浪灼灼地刺破空气直打在女人极富弹性的皮肤上。这一下也让女人感觉到了。她先是极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又马上笑了起来,说:“干吗这样盯着我看?”话里完全听不出她有什么尴尬的意思。
      可少年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他贪婪地将目光从女人的眼角一直移到手肘,不肯错过一毫一寸,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蒸发干净,而自己也就再也没有机会这般专注地观察她了。您和我,谁也没有见过他这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可是忽然间,一切都给颠覆过来了。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抽空了身体,少年的脸上出现了生涩异常的表情。他茫然地低下头,额前的发丝遮住了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女人开始因为无法从五官间摸清他的心绪而着了急。少年颓然弓起脊背,用手撑在膝盖上。女人只听见他喃喃地说:“你让我看见了。”
      女人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僵硬了几秒钟之后,她便没头绪地拼命把低过半胸的领子往上拉。不消多说,她是想掩饰什么,但这一切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清晰明白地映在了少年的眼里。在女人右面锁骨的下方,刺了一朵很大的青色玫瑰。随着它的主人起伏有力的呼吸,玫瑰刺青也解开了时间的凝固,一次又一次地上演着怒绽、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它是美丽的,有生气的,更重要的是它是被刺在女人的胸口上的。您知道,这将产生一种怎样眩目的效果。可我重点要说的并不是这些。这图案,凡是被这座城里的人见过的,就都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凡是在不夜城里工作的女子,身上就总有某个部位,会被刺上这样的花纹。
      可惜吧,妖娆的花朵竟然是耻辱的印记。万般红颜,因为它而更添一抹娇艳,也因为它点上了永不褪色的肮脏。
      但她终于还是醒悟到,衣服是不可能遮住什么的,反而却衬托出自己的可笑。自嘲地晃了晃脖颈,女人很干脆地放开了手,又对着一直再没有抬过头的少年说道:“看到就看到了吧,我不在乎。”
      “呵,你不在乎……”
      分明听出了少年话里的潜台词,女人却故意不去揭开这层玄妙。她控制着发抖的手把酒杯送到唇边,只觉得满口都是咽不下的苦水。“不在乎……我是不在乎,习惯了……刺在这里,最容易被人看到,又去不掉……”女人的声音极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去不掉,荣耀是吧?”
      少年的声调本是忽然提高了一个调子的。愤恨似的,他喘着粗重的气息,从合紧的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在女人听来,这充满恶意的语气却让她舒服极了。她直起身子来,做了一个大幅度的转头动作,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全部掠到背上去。这样一来,那朵刺青玫瑰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占据了女人身体上最耀眼的部位,用它的颜色和姿态无耻地时时宣告她令所有人嗤之以鼻的身份。连夕阳都只肯将最后的剩余光线施舍给它,但少年却觉得那里总是明晃晃地灼着自己的眼球。疼。他艰难地咽下口腔里少得可怜的唾液。可当这团粘稠物体经过喉管的时候又火辣辣地刺激了他。
      疼。
      “去不掉,我也没做了。”用手捏了剩下的细小发丝抛到肩头上,女人淡淡地笑着,眼神是叫少年意想不到的无辜和温柔。身体上的余痛隐隐,他不禁又生出了泛滥的厌恶。
      罪恶,这是叫他无法饶恕的罪恶。自从将身体抛向了那片漆黑的海,就注定了万世不得永生。
      “不做了?你还算清白……”
      “要说清白我早就没有了。”
      “……之前干了几年?”
      “四年。”
      本是用讥讽口吻发问的少年和看上去已不再对任何事物敏感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就都沉默了。四年了,她的身体该给多少的手抚摩过,她的肌肤又该给多少的唇亲吻过。粗鲁的,疯狂的,痴柔的,无赖的;他们或是一心要甘愿堕落,或是做得小心谨慎,甚至还有带着研究性质来的,都像群吸血的跳蚤,迫不及待地要蹦进她主动敞开的怀里,各自得到了满足以后,便轰的一声散去,只留下她一具伤痕累累,干瘪得连点伦理都没有的躯壳。不做了,大概也是不想让自己最后的一点血液被榨干吧?可若是最终醒悟了,当初又有什么理由好为自己辩解?总之一条,他是不会原谅的。琴心似孤傲的戟,红颜是易败的莲,轮回千年,终于要走向不同的终点。
      可是红颜啊,不老去的外表下已有了一颗衰败殆尽的心。
      少年最后一次偷偷的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利落地合上了琴谱,关好琴盖,将脸转向了角落里的门。
      “不练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要走了?”
      而他只是站起身来向黑暗里去。走了,就这么走了。少年故意放慢了脚步,却终究等不来他想要的那些。他本以为女人会用暧昧的、可能真诚也可能虚假的赞美来留住自己,但那溢满风韵和金属光泽的声音的确已经彻底地从自己的耳朵里消退下去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结束,他也不肯承认这场离别没有尾声。少年恍恍惚惚地踱向房间的出口,自己心里清楚,自从这扇门在身后关闭起来,这个夜晚也就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了。
      但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旋动门把的时候,少年又忽然听见女人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打从一开始起,你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吧?”
      原本已经显出发白关节的枯瘦手指又缓缓地张开了,卷屈,然后垂下。光洁的金属杆上留下了一圈浑浊生动的指纹。少年不回头,女人也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同样不晓得女人说话的时候是怎样叫他想不到的波澜不惊。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嘴唇,女人要用最平静的语调讲完自己今天独角戏的最后台词。
      “你一直都想有个听众。这点我知道,别否认,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你有了不起的才华,想炫耀,想辉煌,可是你又是那样的骄傲,觉得没有资格和你相提并论的人不懂你的琴、你的心。你讨厌我,蔑视我,难道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我心里全都一清二楚的。你觉得我不要脸对吗?我承认,有段时间我的确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你知道了,可该来的总要来,该知道的终究要知道。至于这个——”她用左手的食指在胸口上点了点,尽管少年是不可能看见她这个动作的,“抹不掉,我也不后悔。我的身上有什么,我自己清楚。”
      “是的,坦白了说我就是喜欢听你弹琴,尽管我的确没有办法完全听懂你所要表达的情感。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不干不净的□□罢了。你会认为我的存在是对你崇高艺术的玷污,可你舍不得赶我走的不是么?这又是因为我是头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特意大肆对你进行赞美的人的缘故吧?学校里的老师只会要求再要求,即使你已经完美无缺也必定要说些风凉话的;而你的那些同学,要不就是只关心自己的学业而对其他人的成就一言不发,要不就是因为嫉妒而在你背后咬牙切齿。想必你也不得舍弃尊严而向他们求来一句认可吧?可我与他们不同,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时随地的用最自然的方式对你说些尽是你想听的话,让你不再因为自己的孤独奋斗得不到支持而难堪。我想你会慢慢习惯我并且喜欢上我的。既然事情已经这么定了,那么我明天也一定会准时光顾的,再见了。”
      也不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女人的头颅一仰,漂亮地用双唇收纳了杯中的全部液体,又似笑非笑地瞟了少年的背影一眼,便踩着耐人寻味的节奏回去那扇玻璃门的后头了。同上次一样,门发出了空洞的撞击声。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将他的脸转过来,带着一双深度失神的眼睛和难以捉摸的表情,一半处在黑暗里,另一半却涂满了昏黄。他才发现女人的报复原来早就开始,对面的房间里已再留不住她的气息了。
      琴心啊琴心,固执前行,回首间,却终于忘记了得失。
      窗外还巢的鸟群不知疲倦地叫着。少年也很快离开了这个房间。血红的落日正一寸一寸地脱离天幕,我们眼下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您也看到了,我又花去了些许您所认为纯属浪费的笔墨来记录下这些琐碎得为人所不齿的事情。可是您也知道,我请您来却是为了观赏一个奇迹的。所有的奇迹都如同夜空里的烟火,在绽放之前总是要滑翔很久。这一整天下来,少年都无法摆脱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的纠缠。从来没有什么会让他像现在这样的惶惶不安,除了女人昨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事实上连少年自己怀疑那并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约定,仅仅是他自作多情地将她的随口胡诌当了真。可一联系起女人那颇具挑衅性质的口吻,他的手心就又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好容易消磨去了一天里的大半时光,下课后少年就一刻不停地狂奔回老屋去。挟谱进门,用背抵住墙,喘息,定神,他却绝望地看到那排早被风砾磨平了棱角的扶栏后头空空荡荡。女人没有来。少年只好孤独地慢慢挪到钢琴边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自己什么时候如此渴望见到她了?那也全是因为她在昨天傍晚那样挑明了少年的心思吧?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明知自己会特别在乎,却故意用缺席来狠狠玩弄他一番,女人的手段的确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残忍。可少年是十万个不情愿把女人设计得那样邪恶的。抬头看看旧挂钟,他对自己说,是来得太早了。
      不过,只要老琴一响,女人就定会像缪斯一样神圣地降临吧?
      听听这个比喻。将她和乐神相提并论,换做平日里的话少年不知道要怎样地大发雷霆了。但是现在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啊。他一心一意地想亲眼见到女人,只要她肯出现,他也就能从焦虑的枷锁里解脱出来了。只不过这是要到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远了不远了。特意换上的曲目,李斯特超级练习曲之《和谐的黄昏》,还有多久太阳才会接触到地面,这一天里最精彩的时刻就要上演了。
      可是华丽的炫技结束了,太阳并没有一点下沉的意思,女人也没有热情地来拯救他。少年呆呆地盯着天空的一角,忍受着眼眶干涩的疼痛。他才晓得自己是那样的脆弱,凭一点小小的禁锢就可以被逼得手足无措。仿佛是在忘我演奏完一曲辉煌之后向台下鞠躬致谢,才蓦然发现偌大的剧场里仅剩下几千张空座位一般。少年已经真切地感觉到衬衫贴在背后的闷热了。他别扭地拉扯了一下衣角,心虚似的向对面的房间里瞟了一眼,心里一横,继续练习。
      红颜啊,琴心是在用音乐召唤你呀。只是你问,他是不会承认的罢了。
      只怕是来不了了吧。少年在心里叹道。好几次都在同一处的音阶上断掉了,想接又接不上去,越弹越乱,越乱越恼。他干脆彻底放弃,专心痴候着女人。这种恶劣的行为自己嘲笑一番也就足够了,要不得旁人插手;也亏了是再无他人,不然薄薄地一张脸皮要往哪里搁。正想着,少年忽然听见从他一直注视着的方向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那是门锁里的弹簧压缩的铮铮。那定是女人,她终于肯露面了。少年激动得要发抖。仿佛是极刑到头之时发现自己竟然生还,他那颗阴郁的心在这一刻也随之欢愉雀跃起来。练下去,少年不希望这道伪装的防线就此瓦解,可现在手下的触键却全没了往日的粗旷厚重。他微微侧过脸紧盯着黑白拱凹的键盘,耳朵则丝毫不懈地倾听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听到琴声,她自己是要走出来了。然后她会看到他被笼罩在黄昏之光里一心苦练的身影。再后来她又该怎样开口对自己说出第一句话?少年是笑不出来的,但我们却明白地看见了他唇边的弧度。这是多么奇妙的光景啊。可少年的眼神蓦地大变,显然是发觉了令他不安的异样。像她那样,不说是骨子里透出气质,至少在外表上必定作高贵的女子,怎么可能踏出那样嘈杂的足音,发出那样尖利的笑声?万分诧异中,少年瞥见一席月白从那片昏暗中一路飘荡到眼下的光明中来。那果真是女人。她的两颊桃红,双唇丰润,包裹在衣裙里的肌肤结实诱人;还有胸口上的刺青玫瑰,半匿在领子里隐隐地焕发着魅惑半生的色泽。可是她喝醉了,步履凌乱,眼皮也抬不起来,还一直不停地发出令少年毛骨悚然的大笑。照常理,几杯红酒是不可能致她于这个地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女人又屈从了叫他难以容忍的放纵之欲。她手里捏着的空啤酒瓶就是他想得到的答案。少年的一双剑眉在不知不觉中拧拢了去。他垂下头,十指慢慢地在膝上合起,攒紧。
      这是怎么了?不来又欠,来了却又厌了。
      那女人踉跄着直向毫无防备的少年冲过来,一直到身体撞上了坚硬的扶栏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宽大的石台嵌近了她柔软的小腹里,叫女人的半个身子几乎要翻出外面去。少年见此大惊,不由得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经由这一碰撞,胃里的酒精又是大肆叫嚣。女人用手捂在嘴上做了老久的抑制姿势才把恶心的眩晕勉强逼回喉管去。两眼前早已是模糊不清,可她还是看清了少年刚才那个失措的动作。女人举起还拽着酒瓶的手费力地向少年挥了挥,几乎是要把它甩出去一般地说道:“坐下吧……回去,练琴。”
      他一言不发地坐下了,脸上是玄铁一样的颜色。本已是摆好了手形又被他硬生生地从键盘上撤去。少年沉着声调对女人说道:“你今天迟到了。”
      “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你。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昨天对我的承诺你没有履行。”
      可女人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立刻大嚷起来要为自己辩护。她把头靠在搭上了扶栏的胳膊,干净柔软的头发全部水银泻地般的涂在了粗糙古老的石台上。少年盯住她裸露的肩膀,眼里的冰冷不见丝毫的消退。他也并不认为女人是在思忖着搪塞自己的借口,许久之后,女人抬了头,异常平静却又带了几分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的这么早。”
      这话是彻彻底底地抵去了少年即将出口的斥责。他那眼神的一激,是您和我都可以看出来的。倒是女人,依旧用她惺忪而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竟然看不出一丝要还仇的迹象。少年黯然提腕,从头开始演奏他的超级练习曲。他弹的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按偏一寸地方,点错半个升降。可他的手指还是很不争气地在高音区打起了架,滚成了一团令人发指的轰鸣回响。少年紧张地去观察女人的反应。要是她此刻正对着自己作出一副失望至极的表情,或者是正要抓住这个机会尽其所能地大大讽刺他一番,可是叫他怎样过得去呀。但少年眼下见到的,却是女人斜倚在一边,颇为懒散地舒展着四肢,一面叨念着旧时的胡思乱想的景象。醉酒后的女人往往会因为迷乱而更添妩媚,这一点少年已经不得不承认了。可她的眼睛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热烈饱满地紧盯着自己,而是专心地停留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就又叫少年妒火中烧。面对这样的女人,他忽然失去了制造音乐的欲望。他只想停下来,然后和她对话。
      “你没有听,”少年面带愠色,“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地听我的琴。”
      才回过来的女人发现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旋律猝然中断,思维一时僵住,半天才缓过来。“我在听,我一直在听……你继续弹呀。”她匆忙地说。
      “不,”少年冷冷地道,“你没有,我很清楚。”
      “你怎会清楚?”
      “刚才我弹错了一连串的音。”
      您看呀,为了引来女人的目光,竟连这种想蒙混都来不及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少年是多么想让女人把她所有的焦点都指认在自己身上呀。可谁知女人是这般不领情地笑了:“是专门为了检验我才弄错的吗?”
      少年已经不想回答了。依旧是倔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但愿她能摸出其中深藏的失落和哀怨。女人期待着他会暴跳如雷,厉声怒斥自己。可等来等去,换到的却又是一句难以作答的疑问。“为什么要喝成这个样子?”
      “因为心情不好呀……”
      像是猛然得到了启发,女人仰头要把嘴凑到高举的酒瓶口上去,肆无忌惮地用舌尖去舔残余下的一丁点儿泡沫。少年几乎可以从醉醺醺的风里嗅出从女人嘴里吐出的酒精气味,与她衣襟上散发的体香纠缠在一起,要吞了他的魂灵。这叫他再也忍受不住,叫喊出声。
      “那你就这样不要命地喝?你还有没有做女人的一点原则?”
      “可是,我心里难受得紧……”
      见到女人这副粘稠相,少年也没了气焰。“别舔了,”他漠然地说,“早就空了。”声音里好像饱含无奈。
      她泄气地放下了坚持已久的胳膊。瓶底哐当一声磕在了生硬的扶栏上,竟然没能破碎。女人不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火烧火燎还要持续多久,或许只消闭了眼,沉沉睡上一觉,一切就能烟消云散了。可她又打心底地不愿从这醉态中清醒过来。难得一梦,长吐心霄,此生能有几回?红颜不复,她宁作醉生梦死,快些磨去长长的后半生。只听得对面的少年又道:“我怕你是重操旧业去了……”
      “怎么会……”竟不见女人半点怨气,反倒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我怎会是那样的人……”
      “何以见得?”
      “我已经下过决心不干的事,就绝对不会违背……”
      “可干你们这行的哪里说得准?”少年眉毛一扬,反唇相讥。“不是给点钱就可以换得一副心甘情愿献出的身子了么?”
      这回女人的身体可是明显地颤抖了。她痛苦地干咳两声,脸色也大变了去。但少年却装作没看见一般接下去说:“哪里有什么决心不决心的呢?缺银子的时候,只要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的,便自然地去敲那些老主顾的门了吧?千方百计地摆弄身体,做出怎样诱人的姿势,全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货色不减当年,要骗得他们心花怒放,好快些接人进屋去叙旧。一旦谈好了价钱,就全心挂念着那几张票子,还顾得上什么肮脏,什么廉耻呢?要的全都到了手,管他是精神还是□□,干脆一并麻木了的省事……”
      “住口!”
      女人厉声一斥,反将少年惊得魂飞魄散,一时竟只知道木讷地盯着对方,想不出要接的话来。轮到他后悔,不晓得自己哪里讲得过分,让女人一激就怒。然而他也终究是想不通,有些话是不能随口胡说,尤其是那对女人而言意味着某种不忍回首的辛酸的。可是,他又怎会懂得?一心苦修,自视清高,全然不解凡俗尘嚣,琴心已与红颜隔开太远了。
      “喊什么,既然都敢做还怕我说?”少年的声音里竟不由掺进了一丝游走。毕竟是生畏了。头一次见到女人发火,自己倒觉得像个老是因利乘便的小鬼,正在兴风作浪之时忽然见了主人,立刻全没了往日的威风,乖乖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住女人的目光,便知趣地放弃,听凭她数落下去。
      “做了什么?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女人乘着酒气咄咄逼问。少年招架不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极不情愿似的小声说道:“还能有什么?你们干的……还有什么好事?”
      这么一句含含糊糊的话还是一字不差地被女人听了个干净。“我们干的……我们干的还会有好事么?”她冷笑着紧盯少年青了大半的面颊,忽然左手一抡,硬生生地将酒瓶在扶栏上砸了个粉碎。细小的玻璃渣密密地溅了一片,在橙黄的光辉里映出女人怒不可遏的脸。少年惊呆,从没看过女人陌生的一面,自己一时也乱了手脚。可终究忍不下心高气傲的性子对自尊的折磨,也蓦然拍琴,高声怒喝女人。
      “少来这一套!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敢做就敢当,自己都觉得见不得光的事,做了就不怕被人晓得!”
      “胡扯!还不给我闭嘴!”
      每次女人的喝止都是极有效果的。少年的身体猛然一颤,就立刻没了声息。她的双唇已是惨白如纸,本以为早该平静下来的胃里又不知何故而翻江倒海起来。女人不想再忍耐,干脆一次吐个痛快来得舒服;可是要在少年面前丢尽面子,她又实在难以下决心。就在这时,对面的人忽然又用提高的声调问道:“你的技术,在那群人里面应该是最娴熟的了吧?”听那口气,就像是在问她今天有没有用自己最钟爱的点心做了早餐一般。
      这便是少年的阴谋了呀。说什么,他都是等着要看到女人难堪的模样的。无论她本来没有一点神采的眼睛要怎样地闭了,还是一反常态搽了重粉的两颊要怎样地陷了,他才会以为自己的一贯胜利得以持续下去。少年终于得意地微笑起来。可还来不及投去鄙夷的目光,他就看到了女人飞快地猫下腰,抄起一个尖锐闪光的东西,似乎还带了一腔的怨恨向自己猛得掷了过来。那东西呼啸着跨越了看似永远也填不上的沟壑,就在他的脚边爆裂了。少年险些要从椅子上跌下去,等平定了心绪,他才依稀辨认出,在破碎之前它曾经是女人空酒瓶的颈;而现在,它却成了女人攻击自己的可怕武器。少年一时绝望,就像统治了万代的王侯忽然亲眼见到自己最忠实臣子的血腥暴动一般,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可理喻了。女人利变的声音从对面如狂风般冲击过来:“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说话!”
      他也是又气又恼,不甘示弱地喊道:“我不懂!那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教我?”
      不等少年觉察,这话一脱口,竟诧异万分地没能招来女人下一句的恶语。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分地拙劣了,女人慢慢地收回了几乎要倾倒出去的半个身子,又用手胡乱地撩开因为汗水而粘在了脸上的凌乱碎发,露出那对隐隐透着无可亵渎的惊艳的双眸。这着实令少年大大地震惊了一回。只听见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那好,该说的我早就想说了。”
      “我洗耳恭听。”他不肯服,可又止不住恐惧。他想女人定早在心里嘲笑自己千百次了。
      女人笑,可话音出奇的冷。“你真以为,我有你想象的厚颜无耻,傻到听不出来你对我的辱骂?为什么每次你指桑骂槐,我都忍了,死也不愿意和你吵?就是因为你的面子比我大,撕破了脸恐怕更难看的是你吧?凭什么藐视我,动不动就拿我发泄,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尴尬是吧?就因为你是读书人,而我是个娼妓。读书人那里敢和我多将一句话!还不趁早污了你的清白,毁了你的名声!”
      少年的手抬起又放下,来回两次,终于安定在了键盘的正中央。一不小心滑了去,钢琴就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久久地在这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回荡着。少年无语,女人沉默,直到余音袅绝,才又重新开口。
      “在你的意念里,从来都是把我划做了堕落的一边。可你也总该知道,我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至少分得清什么是黑白!你老以为我心甘情愿是吧?可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我又凭什么要供那些男人享乐?为了钱,这是你的意思,对吧?考虑到钱的从来不是我们,只想不到的是你们读书人也这般庸腐!”
      且不管少年有没有被最后一句话激怒,女人是没有留给他一点异议的机会的。“四年了,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他们对我做的什么叫人作呕的事,我哪一个不是挺过来了?可是你真以为我麻木了?如果真是这样,你大概也就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不是只有你们的生活才叫生活,才有苦难和奋斗。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比你们所谓的黑暗恐怖上千百倍的世界大有存在!你哪里知道,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绝望了,你怎能把持地住自己……”
      “所以你把持住了?你没有绝望?好,很好,你做得对,真让我吃惊!”他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驳斥道,“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可霎时间他就觉得自己的辩护是如此苍白无力。女人一声大笑,竟叫他的脊柱阵阵阴冷。“少说风凉话了,对你我迟早得习以为常的。是的,我绝望,所以堕落是自然的事。可为什么又不让我一去了事?你和他,都这般残忍,不肯让我解脱!”女人忽然双手掩面,呜咽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自以为是……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不公道!”
      是谁说,女人的眼泪最能腐朽男人。看到这里,头一次,他的心为这个女人化了。那凌迟,是莫名却又强烈的自责。尽管少年并不能理解女人所指的意象,但他还是决定,不再反驳。
      “那个男人,我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他。是的,我承认,高中的时候我是喜欢过他,虽然这很可笑,可当我们如今相遇时,我却依旧感觉得到,五年前我对他的迷恋并没有消去太多。但是他怎么也来了,他竟然也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们的第一次竟然要我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里完成!叫我怎样一味的高兴或者一味地痛苦?我知道他认得我,只是碍着面子,不好出口。走的时候,他居然一脸平静地对我说:‘技术很娴熟’。这叫我怎能不发疯啊!他现在有权有势了,敢把一切都藐在眼里,而你,你却说出同他一样的话来!你们都是清白的人,永远都有权利嘲弄我!”
      女人劈手指向少年,浑身狂颤。至此,他才晓得自己的阴谋是得逞了,但结果却与他设想中的大相径庭。他慌了,如今体会到的,又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炼狱。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对不起”,可是竟小得淹没在了女人自己的咆哮里。
      “可偏偏那次我竟让忘记吃药,结果我身体里便有了这孬种的血。我竟然那样天真的去找他,明说和他商量,暗示他允许我留下这个孩子。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么?他拿了一把票子摔在我脸上,叫我去做掉,要是走漏了风声就要我死。他以为,我怕死么!我撕了钱,甩了他耳光,转身就走。我清楚,他是宁愿趴在地上捞钱也不会来追我的,所以我干脆自己跑回来,在那里毁了合同,道别了几个姐妹,又借钱租了房子,一个人过倒舒服得紧……”
      “可是那孩子……”他不禁轻声问道。
      “我才不肯为他脏了自己的身子。下个月,等凑齐了钱再去做掉。好容易安定下来,本以为脱胎换骨地过日子了,可又要挨你的骂,受你的气,只因为我大概生来就是个卑贱的命!”
      “你懂什么,你怎么会懂得?当初我离开家里干了这个,全不都是因为父亲的一手安排!他有了儿子,又怎会在乎我这个丫头!是他卖了我,弃了我。我当然反抗,可谁让我是长女,谁让我是生下来就必须负起那担子的。唉,如你这般,众星捧月的,又怎会知晓!”
      罢了,罢了,红颜琴心,终究是容不在一起的呀。
      “是的,你永远是高尚的,我怎配在这里听你的音乐!”
      酒也醒了,梦也隐了。女人擦擦眼睛,涂了一手的水,转身要走。这时候少年忽然从钢琴前一跃而起,快步冲上阳台,向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姐姐!”
      女人的脚步凝固了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炸了,然后微妙地弥漫开来。她缓缓地回过身,堆积起来的讥讽让她香艳的脸显得分外邪恶。
      “哦,你还记得这个称呼。不是自从你知道我干了妓女之后,就坚决地和我断绝了血缘关系了么?”
      对面的落地玻璃门是永远地合上了。离离的风从遥远的天边吹过来,少年的脸上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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