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上）》二柒拾肆

31、联邦第一向导

　　西元2500年
　　帕诺星系·联邦核心区
　　教堂尘封数年的钟声被敲响的那一刻，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天际。那预示着自由与信仰的伟岸建筑群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他醒了！”
　　“精神波感应仪有反应了！”
　　“快，速去通知神父！”
　　“醒了，醒了！联邦第一向导醒了！”
　　宛如平静的河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原本宁谧沉郁的氛围彻底打破，规模宏大的主教堂，高耸入云的钟楼以及庄严矗立的洗礼堂，一切的一切都变得生动鲜活起来——高耸的穹顶、尖形的拱门、修长的束柱、以及色调浓艳的彩色玻璃，进进出出的司铎、牧师。
　　中殿内传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教堂内所有人都在为这奇妙的、期盼已久的时刻而兴奋不已，难以形容的喜悦与震撼在空气中爆炸般地蔓延开来。
　　神父匆匆赶来，将陈列在高壇上的水晶棺缓缓解封，馆内的年轻躯体保存完好一如多年之前。
　　年迈的白袍长者微微俯身，专注地审视着馆内精神波感应仪，待其数值稳定后，取出托盘内的特殊药剂注入年轻人静脉血管中，屏住呼吸虔诚地祷告。
　　与此同时，乔奕缓缓睁开了眼。
　　神父松了口气，眼眶有些湿润，他将手轻轻放在乔奕略显苍白的前额。
　　“孩子，愿神的恩惠与你同在。”神父的精神流穿透乔奕的精神屏障，辅助强化其由于沉睡已久而略显虚弱的精神图景。
　　乔奕的脑子跟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起来，这种身体跟不上意识调配的感觉令他有些茫然。
　　“夏普，”神父召唤来中殿侍立司铎中的一位，吩咐道，“带他去沐浴，准备洗礼仪式。”
　　“是。”
　　“还有，立刻向前线发急报，将此事通知陛下，切莫耽搁！”
　　“好的……不过陛下此刻正率军攻入同盟军腹地，消息一出是否会扰乱军心？”
　　神父叹息道，“他等了太多，况且攻陷敌军主城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随他去吧。”
　　乔奕满腹疑问，可还没来得及张嘴询问，浓重的困意猝然袭来，很快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神父收回探入乔奕意识云中的精神流，换来殿中侍卫将乔奕抱了下去。
　　乔奕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整个人泡在清透暖融的水池里，也许是体温回升的缘故，他的关节没那么僵硬了。乔奕吸了吸鼻子，水中有股奇异的香味，闻着令人精神振奋。
　　冷不丁瞧见水面上映出的脸，乔奕诧异地微张了嘴，他提前结束了现实世界，可如果真是按系统001所说已经过去了六年，为什么自己还是这幅模样？而且身体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皮肤不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惨白，握紧拳头甚至能看到手臂上结实的线条，好像这么些年时间在这个身体上冻结了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得赶紧弄清楚才行……
　　万一，真的已经过了六年，那么，索罗他……
　　乔奕胸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一头扎进水池里，试图令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凌乱的脚步声在靠近，紧接着哗啦一声自己就被那人从水里给拽了出来。
　　“你找死吗？！”
　　那人长得有点面熟，看上去情绪非常激动，乔奕的胳膊被他抓住五道深深的指印，“睡了六年才醒，又在折腾什么？就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么！”
　　六年！！！
　　乔奕奔溃，这次真是被系统给坑惨了，在得知现实世界的一小时相当于这里的一年以后，他下意识作出了提前结束现实世界一日奖励的决定。
　　甚至，连爸妈都未曾来得及见一面……
　　“抱歉，我刚刚只是，想冷静一下而已。”
　　乔奕脸色差得要命，“请问，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愣住，感慨道，“真是个比我还没心没肺的人啊！”
　　“穿好衣服。”他说，“我叫奥古，六年前在坎迪斯的时候，和你是死对头。”
　　听到这个名字，乔奕穿衣动作一顿，“你是奥古？……抱歉，六年里变化有点大，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
　　两人尴尬地对峙着，气氛僵硬得诡异。
　　“你，没别的想问的了？”还是奥古率先开了口。
　　乔奕垂下眼，喉咙干涩发苦，“索罗，他这些年还好吗？”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他现在……是联邦第十七任君主，圣所三年前就被推翻了。他向我承诺过，在位其间联邦不会再出现祭司这种战争工具，所以，很幸运，我现在是自由之身。”
　　“呵，我怎么尽说这些废话，”奥古扯了扯嘴角，自嘲，“你当然不会在意我是祭司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们本来就是死对头不是吗？”
　　乔奕听完这句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奥古给他的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虽然对自己不友善，但决不会是这种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漠，还透着点自我厌弃，好像生无可恋一样。
　　“啊，说起来，你走之前揍我那顿我还记着呢，什么时候还回来？”乔奕冲他笑了一下，见到里头承载的悲伤一点点被惊讶替代，走上前用力抱了抱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挺过来了，让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见鬼去吧！”
　　奥古意识变得恍惚，抱着他的人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这么多年了，他总是活在圣所的阴影里。每个试图安慰他的人都在重复用着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你的牺牲是值得的，那么多哨兵因为你获得了新生。
　　可这种价值、这种意义明明才是他苦痛的根源，没有人管他愿不愿意，没有人能体会被贯穿的痛苦，没有人在他走进死循环的时候伸手拉他一把……他们总是将自己的经历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夸耀这种屈辱的结合多么伟大。
　　因为，他们是哨兵。
　　莱斯特也没办法走进他心底，没人能。
　　只有乔奕，只有他是不同的。
　　奥古抬手抱紧了乔奕，像抱着巨浪里唯一一根浮木，眼圈渐渐红了。乔奕还是六年前的身形，抱着对方就仿佛回到了坎迪斯的那段日子，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依旧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是觉醒者中最为出色的向导之一，没有人入得了他的眼。
　　勒得有点紧，乔奕拍了拍他的背。
　　奥古尴尬地松开他，掩饰自己的失态。
　　“咳，那个，”乔奕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索罗现在在哪儿？我想见他。”
　　“他在前线，攻打同盟军的主城，这些年他似乎将过剩精力都发泄在了战争上，连他一手组建的内阁都不堪忍受他的暴力和野蛮，不过也拜他所赐，现在联邦内外局势非常稳定。”
　　奥古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对了，你醒了的消息刚传出，内阁那群家伙一个个激动得痛哭流涕，感叹他们粗暴的陛下终于有其他发泄途径了。”
　　乔奕呆了一秒，等回过味来，脸噌得一下红了个透。
　　“不过你现在还见不到陛下，虽然他已经收到了消息，但率军深入腹地大意不得，算上撤退的时间，就算连夜赶回来起码也得两天。”
　　乔奕揉脸：“要这么久啊……”
　　奥古无奈：“他可是等了你六年，你现在连他心情的万分之一都还体会不到。”
　　乔奕：……
　　“想想当初，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奥古微哂，“又有谁能想到，坎迪斯那个毫不起眼的精神体缺失者竟然是名隐藏的S级向导，短短几个月就将索罗那样一个哨兵迷得神魂颠倒。”
　　乔奕拧眉，“哪儿有那么夸张？我和索罗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兵变可完全是为了你，按当时联邦律法，S级向导注定是要成为主祭，那时候的你昏迷不醒，要不是……”奥古猛地顿住。
　　乔奕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奥古僵硬地继续道：“总之，那时候你的状况极糟，如果不是索罗极力阻挠，你现在下场说不定比我还惨。”
　　乔奕对上奥古的眼睛，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寒栗，“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古掩饰道，“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我们现在都还好好的。”
　　乔奕看他不对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六年前，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奥古问道，“为什么会始终昏迷不醒，刚开始我们以为你只是短暂的沉睡，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怪异地是你明明有呼吸，然而仪器却检测不到您的精神波，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一样，我们不得不将你的时间冻结。”
　　“我……”一是回答不上来，二是心虚，乔奕偏头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六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好像做了一场梦。”
　　奥古撇唇，“那你可真幸运。”
　　乔奕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这时候外头突然有了动静，守卫进来通报说坎迪斯派来的使臣求见。
　　奥古挥手，示意将人放进来。
　　“公爵大人，今年进献的首批已清点完毕，请问该如何安置？”
　　奥古皱眉，乔奕看出他对此人有些排斥，“送去第四军区，留一个替补前线。”
　　“是。”
　　乔奕望着那人垂首退了出去，恭敬地合上了门，斜了眼奥古道：“公爵？你现在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奥古掀了掀眼皮，“不过是个虚职，还不如战场的尉官。”
　　乔奕本想调侃他两句，结果貌似反而戳到了奥古的痛处，立马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谈。
　　“就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向导，哪怕联邦陈旧腐朽的体制被打破，仍不得不受制于哨兵，真不甘心！”
　　“呃，”乔奕挠了挠头，“也许你可以往好处想，上了战场看似威风，可一个搞不好丢了小命就得不偿失了，况且向导的话作战力方面确实不如哨兵。”
　　说完，乔奕才察觉到奥古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自己，那模样活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这个……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劲吗？”
　　奥古：“你担心会送命？”
　　“当然，”乔奕耸耸肩，“没有人会不怕死。”
　　奥古上下打量着他，犹疑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你的事迹……”
　　乔奕一头雾水：“比如？”
　　“比如二次觉醒的危险期仍深入敌军腹地营救当时的上将，也就是现今在位的最高统治者——菲尔丁·索罗，没有你就没有现在自由民主的联邦共和国。”
　　乔奕对于自己这些被扭曲的[英雄事迹]并没有多作解释，他更在意的是……
　　“你刚刚说什么？菲尔丁·索罗？！他不是一直对外声称自己名为克诺斯的么。”
　　奥古摇摇头，“这个我不清楚，联邦历来帝王即位之时大多都会更改称号，起到威慑四方的作用。只有他很特别，居然当众提笔了自己的名字。关键菲尔丁这个词还有着耻辱的暗喻，很多人猜测可能这只是陛下对自己的一种勉励和警示。”
　　乔奕也有些茫然：……所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禁忌了吗？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陛下即位后颁发的第一道政令竟是削弱索罗家族的权势，凡与牵扯颇深的老议员均被罢免，”奥古停下来，顿了顿道，“明明连我这样的前祭司都得了个公爵的虚名……不过，也可能他们父子本就关系不是很好，否则当初索罗入狱，家族那边也不会半点动静也无了。”
　　乔奕傻了：“你说什么？索罗入过狱！”
　　奥古一时不察，嘴快再次透露了当年那事，顿时后悔不迭。
　　“到底怎么回事？”乔奕嗅出了不对劲，刨根问底道，“我昏迷以后，到底都发生些了什么？”
　　奥古：……
　　“不是什么大事，何况现在不都过去了么？”奥古打哈哈，“一名哨兵军人，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付出点小小的代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现在没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这是关心则乱。”
　　乔奕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道：“……是吗。”
　　“对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乔奕转移了话题。
　　“我？”奥古愣了愣，“难得你会关心我，而不是一口一个索罗。”
　　乔奕：……
　　“开个玩笑，别介意，”奥古难得这么轻松地和人聊天，“我挺好的，公爵是个闲职，除了每年这个时间负责贡品收纳分配外，闲得很。说到这里，你还记得坎迪斯训练营么？”
　　乔奕点点头。
　　“不知道六年前送我进圣所的那些人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少了圣所的庇佑，他们眼下的日子可不好过呢。”
　　乔奕沉默，他和奥古想得不太一致，毕竟坎迪斯除了高层那些唯利是图的混蛋，还有很多无辜的向导，如果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的处境可能更加艰难。
　　想到这里，乔奕猛地忆起了什么！
　　“对了，说起来，我记得当时营里有个小家伙黏你黏得不行呢，嗯，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奕闭了闭眼，声线僵硬：“……吉尔。”
　　他叫吉尔，我们有过四年之约。
　　可笑的是，不过短短几个月自己就忘了，而等他记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
　　已经成年的吉尔将面临怎样的危机？两年前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向导，即使通过了坎迪斯高强度的训练，在哨兵面前也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
　　乔奕内心内疚和后怕交织，几乎不敢想象。
　　“我得回坎迪斯一趟，看一下两年前那批竞拍名单。”
　　“坎迪斯？那里还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的？”奥古眉头皱紧又松开，“你是想，回去找那个小鬼？”
　　乔奕猛点头，脸色不怎么好看，隐隐有点失去了血色的惨白，“我和他约好的，会回去接他……”
　　奥古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乔奕闭上眼，“我知道已经晚了，但万一，万一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希望他还在等我呢？……是我食言，是我对不起他，我不能就这么让他恨我一辈子。”
　　“别紧张，两年前索罗虽然尚未即位，但圣所差不多已被他架空了，对于坎迪斯里的向导来说，最坏的结果不亚于被拍卖，总比当上祭司好多了。”
　　乔奕脑子里一团乱：当初他坚持将吉尔留下，除了自身难保的原因，更关键地是他觉得坎迪斯训练营虽要求严苛，但对于一个只能靠意识力自保的向导来说，这阶段的磨练是非常必要的。
　　本想等吉尔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向导再将其接出，可万万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今天这步。不仅自己错过了吉尔十六岁的成年礼，时间更是离谱地过去了六年！
　　“首先得拿到那份拍卖名单。”
　　奥古拍拍乔奕的背，“我会帮你，但明晚之前必须得回来，否则这教堂肯定得被那个男人掀个底朝天。”
　　“这个没问题，如果到时候还没找到吉尔的下落，我会回来先和索罗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