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浮世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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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繁华，人烟兴盛。
道路中，蓝发的少年手握长剑，轻瞟之下俏脸洁若秋蕙披霜，然而细看，眉目凝刻却是峥嵘轩峻，清秀中淤积着隐隐氲氤杀气，心若无物地疏冷懒散着。风吹过，撩起他耳畔的丝绊，身边的少女扬手替他将发丝挽到耳后，满眼的温存依傍，柔柔地荡漾着。粗鄙的衣衫遮掩不住雍华沉婉之气，眉眼间一落一挑无不是让人心生惭秽的惊鸿。
日至正午，人越发多起来，耸挤推搡间多少让人不快。驰道上车马飞奔，嘈杂呵斥，扬起万丈尘埃。少年暗皱眉头，捧起衣袖遮掩住身边的少女，唯恐这浊尘沾染了她般。
她会不喜欢的吧。少年担心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她是幽幽鸣谷中洁洁绽放的奇花异葩，无需旁人惊艳，自是博得清静，不惹凡尘。却如何，要将她拽入这混沌凡世。
正思忖着，只听得身下之人轻声道，『可以放开我了么？』少年窘到极致，松开手，然而她的脸上，竟是孩童般好奇求解的神情，『外面，就是这样的么？很有趣呵。』
自己果然忘了呵，她不过是个16岁的女孩而已。自己初出皇城的时候，不也是一般无致的么？想到这里，揽她的肩将她护到道路内侧。少女心知，抬头看他，眉眼温顺地浅浅地笑，牵他的手道，『我会小心跟着慕的。』
『真是』在客栈中拆下束高头发的缎带来，『为甚要我穿男装呵。』
『不好么？我倒觉得是好一个俊秀少年呵。刚才在街市中，慕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顾盼流转间眉目生情呵。』
似慕红了脸，一时无语。
林紫笙笑道，『如此扭捏的话，倒是显出小女儿的姿态来了。』
『只是为了行走方便些，慕不喜欢的话，不若我来穿好了，只怕着不出如此的风致。』
『那倒不必。只是，紫笙出了皇城之后，就总是拿我开心，你以前从不会这般说话的。』
『是呵。』林紫笙放手在胸口，『我现在只是林紫笙呵，与慕也并无二致。况且，有慕在身边的话，总觉着稳稳的安心。』
『绛紫轩呵。』林紫笙默默念道，『上去看看如何？』
似慕点点头，林紫笙提裙挪步，上了台阶。
正是初夏时节，晨风夕月，阶柳庭花。芰荷香喷，轩檐悬挂铃铎，风铃清音。果然是春光易逝呵，还未如何体味觉察间已是过往无影踪。林紫笙斜斜倚在栏边，只见得细叶舒眉，轻花吐絮，朗朗的开阔模样，渐觉得绿阴垂暖起来。枝上鸣禽已是不等得般叽叽喳喳地弄舌来。朝云细薄，霜露流滑。新雨过后，嫩水若蓝，桥畔隐侧半雨半烟中。轩下湖心一点山，正如黛簇，葱蔚泅润。江头风笛，三三两两的钓鱼舟，惊起白鸟成行。放眼望去，万家掩映在翠微间，只听得处处水潺潺，出入分明在屏障里。想得夜间，定是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的景致吧。林紫笙这样想着，顿觉蔓草萦心，不禁蔚然巧笑，却不觉怔了身侧似慕的眼。待到觉察时，已是不及闪躲，硬生生地迎上。林紫笙不觉携了她手，指尖的点滴温存沁进掌心。
『这样可好？这就是紫笙一直拼力庇佑的国家和臣民。』林紫笙默不作答，抬首突见天际缀着几点剪影。
『纸鸢呵。』
『想去放么？』
似慕握了林紫笙的手，手把手地教她。『慕何时学会的放纸鸢，我都不知道呢。』
『啊，是他教的呢，可惜总仍是没有学会。』似慕的眼里是丝丝的怅然。
『是慕心仪的男子么？』
似慕偏头，『说起来，寡言沉稳，朴重无华，倒是我喜欢的男子。』
『是么？』林紫笙兀自把玩着手上的纸鸢，低头沉默不语。
『那慕，还会些什么啊？』
『叉鱼。』似慕笑着脱口而出道，『可比这放纸鸢拿手。』
竹火将叉上的鱼烤得劈里啪啦香气四溢地作响，林紫笙兴致盎然地望着，丝毫不嫌累般。
『有这么好看么？紫笙真的决定今晚露宿在这山野中呵。』
『慕也露宿过的吧，我也想呵。』
『怎可跟我比？』
『我在你看来，就是那么娇生惯养，柔不经风的公主殿下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似慕摆摆手，不觉又窘得脸红起来。『我只是——』
『你的心意，我当然知晓。』林紫笙伸手捻捻她的墨蓝发梢。『何况比起你那时来，我有慕陪在身边，纵是豺狼虎豹也无需惧它。』
墨色深沉，夜空蓝得清透，星烁繁亮。林紫笙拢了裙裾，挨着似慕坐下来，不禁轻掩鼻菲，小打了哈欠。
『累了么？』似慕舒展开身子，伸平了腿，揽过林紫笙躺将下来。『这样可好？』
林紫笙轻笑道，『慕的骨头硌得我好痛。』
似慕的脸上现出无所适从的表情来，『抱歉呵。』
『有什么好道歉的呵，又不是慕的错。』林紫笙说着，伸出手来轻捏她小巧的鼻翼。
『嗯？』似慕下意识地皱皱鼻头，望着林紫笙脸现疼爱孩子般的满心宠溺，不觉看得痴了。林紫笙自觉不妥地收回手来，微阖上眼帘，低头琢磨什么似的兀自浅笑。似慕低头，瞅她薄如蝉翼的眼睑，饶有兴致地数她的睫毛。自顾自地撩起她的柔丝，怔怔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指沦丧蔓进亚麻色的发，融进这弥漫夜色，不知所踪。
似慕笨拙地愣愣坐着，不敢活动丝毫，生怕惊醒了她。夜长清冷，似慕惟恐冻了她，一边伸手向篝火中添枝，一边裹紧了她在怀里。是否如林紫笙所说，没有自己的理由而活着，只是将保护她作为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将这样的信念契入生命，而成为丧失人之为人基本的器物的自己，就应该怨恨她？应该的吧，无论怎样来说。没有她的话，没有的话——
8岁那年第一次初见，她站在夕阳下的湖畔，眉宇间有着隐伤，眼中的孤寂凄凉一目了然。懵懂初开的14岁那夜，破冰碎坚的心悸温存。那所承载的公主头衔，亦与自己的空若无物是一般，仍总是无所依傍，无所信任，无所倾泻。没有她的话，会是如何，自己再也无从知晓。然而知晓的是，这普天之下，她待自己，是最好的，所以前次初放归来看到她时，才会那样懊恼痛悔的疼惜。自己也从来不知，那些过往的种种，印在心底是如此的尘封隽永，抬袖拂开表面的岁月薄灰，是如此拆开封印的妖魔鬼魅般，在五脏六腑中散漫驾权不了。
低头看她，唇角勾绊甜香，魂牵梦萦地抽丝般细腻柔滑，汹涌撕扯开心内秘而不宣的隐忍欲望，那欲望，像破碎了一块的磬钟般频率不齐地颤动嘶鸣着。樊笼锁开，这感情如获释的猛兽似地在体内东西冲撞。俯身贴近了她面颊，怀中之人的如兰气息游移不定地，蛊惑着自己的身体四肢挣脱意识的牵制，几近就要得胜摆脱，推自己滑入这泥沼。然而剑士生涯锻就了极致的忍耐，生生地勒住这冲撞，勒得自己的咽喉都因被紧箍而呼吸困难起来，脸上鲜明血气上涌地透红一片。
究是断然不可，用亵渎浮尘蔽了这耀耀之日的灿辉。
伸手轻抚她唇角，这样就好，守着她欣然深眠，蔚然浅笑。这笑容是毒，凡人若己，浅舐之下已是烂黑骨髓，怎奢望放手得开？
『姐姐——』林紫笙的衣角被拽住，转身看时，却是一衣衫残破的稚儿，正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
『这是——』
『在哪个国家里都可以看到的乞儿』似慕从怀中拿出还未吃的糕饼，递给他。
孩子迫不及待地用脏兮兮的手接过来，一脸感激。
『乞儿么？』林紫笙蹲下身，掏出手巾来擦他脸上的秽屑。『你的父母呢？』孩子瞪着空蒙的眼睛，不知所谓地摇摇头，迟滞渴望地，只是盯着手中的糕饼。林紫笙心中微微地疼，站起身来。
『你不必这样的。』
『是么？』林紫笙低头苦笑，多久没做了呵，关于那个梦境。
兵戎操戈间，刀剑滑过处滚下士兵们枯萎的头颅，嘴角咧开着，哭泣低吟，呢喃着父母孩子爱人的名姓，落到地上绽开成铺天盖地的红莲花。干枯如朽木枝节的手，随时会断脆开来，迂回蔓延的皱纹，落满硝烟战火的尘。肮脏的手，稚嫩的皮肤破裂开处，翻出鲜红的皮肉，流着毒汁脓水。然而表情，只是漠然，纵然悲恸的哭泣也是天地无用。明媚变了晦暗的颜色，节节斩断柔情寸寸的红罗帐。残破凋零呵，这处处天空，都有遮蔽的逃不脱。世人间的倾轧，国家间的纷争，自己究是只从书上看到，并未置身其中。究竟是世事使然，或是人性本就卑劣如斯，自己终究谈不上懂得。幸运地，能够跳脱出来，沉浸在自己的小幸福里。然而真能跳脱么？殇逝流水，自己可以不听，自己可以不看，过些向往的安宁小女儿生活。然而心里，竟是微微地疼，疼，不明所以，负疚般的难过。
林紫笙兀自思忖着，无法找到出口，不觉间指尖深陷，嵌入似慕的手掌。似慕无法确知她心中所想，只能看着她咬唇凝眸，眉心深深郁结，成散不开的哀愁凝重。
竹取国的最南端，据说有一片御海，而御海，亦是竹取南边的边界。
『还有一天脚程，应该就可以到了。』
『嗯。』林紫笙听着，心不在焉地简短应答着。
似慕心中浅叹，卷了地图，踱到窗边，听沙沙风吟。竹取南端的边界呵，无论她最后作怎样的决断，明天是一定要到的。心下这样想着，至少，能稍微成全些她的心愿。
这里就是御海么？
蓝碧澄澈，远远地交接处，显了天的苍青来。抛了木花草树的冗繁，空了人烟熙攘的喧杂，只见的水波浩淼，听得浪声哗哗，前赶后逐地，湿了沙滩又退。袭来的风卷了人在其中，浓浓的湿咸。
林紫笙微微扬唇，铃铎清音自唇边流泻，用手遮住似慕的脸，只剩下苍蓝的眸，轻笑道， 『慕说谎呵，明明就和慕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呵。』
似慕不语，但可看出是在浅浅地笑，眼中尽是些缱绻依恋，从眼角处崩涌而出。
『慕——』似慕回转了身，背对着她。
『回去吧。』
『嗯？』
『其实心里已经想了千次万次了吧。跟自己说，我要保护这好光景，岂可弃了不理？只能走到这里了呵，跨过这界，再每一步，都会是紫笙心上的负疚颤抖。』
『我——』
『不用感到抱歉什么的。不这样想的话，就不是林紫笙了。紫笙为何愿意随我走呢？你自己也说过吧，因为比起他人，似慕能在意你的心情。我也想自私一点呵，狠狠心，假装我没有看到。可是不行呵，那样的话，那样的话——』竟是无声，潮汐的沙沙吞噬浅浅的语噎。
林紫笙惊疑地反转过她的身子，似慕低着头，耳鼻眼喉中如这潮水猛涨哗地淹盖所有的感官，闷闭得自己喘息不过来。只得怔怔地任眼泪滴落衣袖，绽散绵延不断地化开。林紫笙抚上她的脸，冰凉咸湿一片，心中的坚持宛然轰塌，只得抱了她的头在怀里，用安抚孩子般的语气柔声道，
『我以前一直在想，慕是冷傲的剑士，虽然内心温柔，也决不会像我般悲伤哭泣。你会为了什么呢？那个理由，一定是你心里的最伤处吧。所以，并不值得呢，为了这种事情。』似慕深深埋头在她怀里，拼命地摇头，任凭泪水陷落。林紫笙用指顺了她墨蓝长发，亦只能枉然无语。
脚趾滑过细白的浅沙，林紫笙收起双脚环抱住膝盖，眼中涤荡落日余晖的灿金。海风轻拂，是湿润润的微咸，轻伸出舌头打个卷儿，就能浅尝得到。似慕偏过头去看她，不自禁地伸手轻触她的脸颊，温温软软，艳若霞映澄塘，柔美的不可方物。看得痴了，心就悸动得颤抖不已起来。像打开幽闭已久的洪口，哗啦啦奔腾不息，泻出大片大片柔情四溢的水来，飞溅开晶莹透亮的千万水珠，落在心口，冰凉润滑，沁人肺腑。
悄然地绕到林紫笙身后，将她环抱入怀。
『慕？』
『一下就好，让我抱一下就好。』
林紫笙不说话，反手抱住她的手臂，向后仰去，近在咫尺似慕剔透的脸，轻轻吹口气，就能散开一圈圈无限延远直至耳畔的涟漪。似慕半闭着眼，一幅怡然沉醉的表情。林紫笙抬手轻抚上她的脸，似慕怕痒似地缩紧脖子，竟现出猫般受宠的表情。
林紫笙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将整个身体都陷入到那样的怀抱中。
『暂时就这样吧。我很喜欢。』
余日将重迭的两人拉得影长。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浮世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