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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父亲 ...

  •   檐下淅淅沥沥的掉着雨珠,却没有让人有丝毫的凉意,他依旧燥热难耐,虽然站在原地,却不停的摸索着腰间长剑的剑柄。
      突然,门外的一阵喧嚣让他浑身一震,开始了,他暗叫一声,攥紧了拳头。没一刻,叫嚣声消失,却又扬起新的吼叫声,“杀奸妃——”几乎冲破云霄,他的心一抽,紧抿的唇角扬起快意的微笑,等待了这么久,终于他还是做到了。
      他早已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冠端正的戴在发髻上,绿色的衣衫宛若一片新绿,给人以希望。他知道他的生母最喜绿色,身着绿衫的她总是带着暖人的笑意,深深的梨涡荡漾在唇边,叫人忘忧。可这些都是听大哥说的,他对母亲没有丝毫印象,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一张模糊的笑脸在眼前浮现,让他莫名的舒心亲切,自得知真相后,梦中那似真似幻的笑脸就是他挺过一切难关的动力。他笑意加深,唇畔现出两个深深的梨涡,他抬手抚摸,也许这是他与母亲唯一相像的地方,可是不知何时他已不知该怎么笑了,但是过了今天,他便可以放声大笑了——
      木门上轻微的叩击声让他惊醒,他低沉的说了句“进来”,木门推开,一个玄衣宦官垂首进来,关上木门后,微微抬头,那张扭曲丑陋的脸上带着莫名的兴奋,低哑的嗓音响起:“启禀殿下,皇上已纳龙武将军陈玄礼之请,决定处死杨贵妃,皇上此刻正与贵妃诀别。”
      他冷哼一声,眼底的讽刺愈深,咬牙说了一句:“真是夫妻情深啊!”他轻抚了一下衣袖,转而笑道:“静忠,那咱们也去送贵妃一程吧,好歹她也是我的庶母。”他拂袖握剑,满眼是残忍的杀气。
      李静忠立刻躬身开门,紧随在他身后撑起一把纸伞,但雨势加大,渐渐淋湿了他的绿衫,那绿色在火把的映衬下似要滴出水来,仿佛雨夜中又看到那爱穿绿衣的女子笑着在雨中玩耍。李静忠知道李亨等待这一刻许久了,而他同样为这一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似乎能感受到握着伞柄的手在抖动,走过行在,遥看马嵬坡已被重兵把守,他的心重重的撞击了一下,偷眼看着稳步走在前面的李亨,紧蹙的眉头跳跃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山坡上的将士纷纷向太子行礼,便自然让出一条道路让太子同行,看到太子脸上沉稳的神情,他们的心也松了下来,一切尽在太子掌握,他们便要是中兴功臣了。
      坡上一幢破旧的屋子在雨夜中摇摇欲坠,屋子虽重兵守卫,却仍隔着一段相当的距离,因而屋中的声响将士都听不见。但走到门前的李亨却顿住了脚步,李静忠看着他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禁也凝神静听。
      “陛下,您救救臣妾吧,臣妾真的不想死,您去求求太子吧,他一向孝顺,定会听您的。”一声娇啼软软的从屋中传出,听之犹怜。
      重重的叹息,似是空气中也带着苍老的气息。“玉环,绝非朕不想救你,而是此刻朕已是自顾不暇,外面究竟有多少人能听从朕的命令朕都没有把握。陈玄礼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说杨氏误国,如今国忠已死,矛头便指向了你,他们定是要见了你的尸首才肯罢休。”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不,臣妾不能死,臣妾还要陪您生生世世,臣妾不要现在离开你!不要啊——”
      轻声的安抚,透着无限的深情。“玉环莫怕,朕已经想出了办法,力士已打点好了一切,一会儿让一个身形酷似你的侍女悬梁,再将她的脸划花,不会有人发现的,然后朕再让亲信护送你先去蜀中,朕随后就到,朕不会让你离开朕的,相信朕,朕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枉为男儿了!”
      “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一定有办法的!”喜极而泣的欢呼声似乎划破了浓重的愁云惨雾,立时描绘出灿烂的美好憧憬。
      “君无戏言,父皇难道忘了吗?”李亨一脚踹开门,冷冷的瞪着相拥而泣的一对男女,嘴角的梨涡缓缓荡开,却透着残忍冷漠。
      高力士上前一步想挡住太子,却被抢上前的李静忠一把推开,年迈的高力士早已不是当年勇士,被他用力一推,踉跄着摔在地上。
      李亨冷然的斜睨着高力士,道:“阿翁,你以为如今你还能对我颐指气使吗?”
      高力士从不曾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如此凌厉阴狠,仿佛以往都是一场幻象,他还未开口,李静忠就已将他拖了起来,推搡着出去。高力士绝望的回首一望,皇帝将贵妃护在身后,直直的瞪着太子——
      房门紧闭,断绝了外在所有的声音,屋内安静的叫人害怕。李亨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冷眼瞥了吓得浑身发抖的杨贵妃,道:“父皇方才在三军将士面前的说辞,是要出尔反尔吗?难道父皇忘了是谁隐瞒乱兵南下的军报,是谁一再保证可以保长安不失,又是谁放着潼关天险不守,而恣意出兵?那个人的首级如今就挂在军旗之下,可是杨贼缘何能至此,就因此红颜祸水!国难当头,父皇难道要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那些已为国家献身的将士的热血白洒了吗?”
      李隆基浑身一震,眼睛老花的看着面前健壮的男人,不容置疑的气势仿佛让他看到了几十年的自己,也是如此的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熟悉的面容像极了他,唯有唇边两个深深的梨涡像她,但已然全白的头发,眼角的沧桑似比自己还重,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打量这个儿子,心酸、愧疚一时涌上心头,喉口却像堵着什么,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三郎——”杨贵妃对他的沉默莫名的恐惧,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李隆基才恍然回神,看着花容失色的她,着实不忍,一眼看到她挂在胸前的金镶玉环,他的心一痛,下定了决心,道:“贵妃陪朕多年,从不干政,决策连连失误,乃是杨国忠一人欺上瞒下所为,贵妃实在不知。如今,朕逃亡在外,身边说的上的话的只有她与力士。如今将士心中不平,那么斩杀杨氏族人还不够,非要赔上贵妃吗?他们要的是贵妃,那朕给他们一个尸首还不能平愤吗?”
      李亨眼中的冰冷愈甚,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陛下的意思是要欺瞒天下人吗?”
      李隆基望着他,激动的喝道:“难道朕连一个女人也保不住吗?朕为了江山社稷已经失去了一次,朕不能再失去一次了,不,决不能!”
      李亨眯着眼瞪着歇斯底里的父亲,冷哼一声:“上一次是父皇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自己放弃的,如今所有的重担压在儿臣的肩上,您只为了一己私欲而放纵自己,是想连这剩下的半壁江山也不要了吗?而所有可能的后果却要儿臣以太子身份来承担吗?”
      李隆基一愣,有些不认识的望着他,忽然垮下肩膀,道:“只要保贵妃不死,朕立刻下诏退位,奉你为帝,军政大事皆由你处置,如何?”
      李亨嗤之以鼻,“父皇,如今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了!”他低喝了一声“来人”,屋门打开,几个身披铠甲的将士应声进来,单膝点地肃然听命。
      “送贵妃娘娘上路。”低沉的声音出奇的轻柔,似是水畔的侬侬细语,但随即的一声尖叫却打破了平静:“不!陛下救我!”
      几个将士一拥上前将杨贵妃制住,连拖带拽的出了屋子。李隆基有些发愣,听到环佩叮咚的声响,蓦然醒悟,大喝:“大胆,你们眼中还有朕吗?放开贵妃——”
      将士恍若未闻,拖着杨贵妃到了一棵大树下,她华丽的裙裾已被污泥沾染,她拼命的呼救,但在她仰头的瞬间化成低哑的抽气。干枯的树枝上白绫早已系好,被风雨浸湿,孤独无依的摇摆着。她绝望的停止了挣扎,在黑暗中寻找她心中的巨人。
      李隆基老迈的身体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爬行着,环佩叮咚指引着他,终于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深情的望着他,他的心抽痛着,想要捧起那张绝望苍白的脸,却被李静忠挡住,只听他冷然却恭敬的道:“陛下,杀人不祥,还是请您避忌一下吧!”
      李隆基愤怒的瞪着李静忠丑陋无比的脸孔,突然一愣,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年代久远到他用力的想,却仍只是模糊的影子。为何以前从未注意过他的眼睛呢?杨贵妃的呼唤惊醒了他,他惶急的看着她,撕心裂肺的痛让他大呼出声:“嗣升,算是为父求你,让她伴着我终老吧!她是你母亲派来安慰我的,她是你母亲的化身啊,她所佩玉环可为证,你怎么能杀她呀!”
      李亨原本冷漠的眼神瞬间化为凶狠仇恨,他快步走到父亲面前,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多年的压抑隐忍瞬间爆发。“母亲?你是指哪个母亲?是那个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到最后只有舍弃我逃离的母亲?还是那个抚育我成人却被你打入冷宫郁郁而死的母亲?亦或是那个为了保全面子而顶替贵嫔名号死守禁宫的母亲?你说是哪一个?”
      李隆基受了巨大刺激,身体剧烈摇晃,原以为一切做得隐秘,他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纸永远是保不住火的。
      李亨苍白的脸颊扭曲着,任由雨水一遍遍的冲刷,依旧走到父亲面前,把着父亲的肩膀,让他看清自己的满头白发,冷冷道:“二十多年的太子,我做的有多辛苦!朝臣们私底下议论我这个做儿子竟比自己的父亲还苍老,就是因为我能力不足,耗尽精血所致,我能当这个太子,全凭大哥是个破了相的,二哥是个短命鬼,老四比我晚投胎了一天,所以才轮到我当这个太子!我这个太子在他们眼里狗屁不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的父亲根本就不信任我,宁愿相信李林甫对我的一次次陷害,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结发妻子,我的贴心人就这么死了,我一夜愁白了头,以为会就此随她而去,可我的父亲居然良心发现,放我一马,所以我又得小心翼翼的混日子!如今,山河动摇,你终于想起我这个儿子来了,让我替你背黑锅、代你冲锋陷阵,而你就在后方跟你的美人温存!你可曾想过如今的局面就是这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你还敢说她是我母亲的化身?你的江山是我母亲和她的姐妹帮你打下的,而这个女人只会毁了这一切!”
      李隆基哑口无言,怔怔的望着他,从没想过他的怨恨竟有这么深,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走到树下,用剑柄挑起杨贵妃的下巴,阴深深的道:“我的母亲有这么美吗?恐怕连万分之一也不及吧,她怎会是我母亲的化身呢?何况,我母亲那样恨你,又怎会再来见你!”
      李隆基踉跄的退了一步,仿佛自己编织的美梦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是啊,猫儿恨我,才会离开我的!她连我们定情的玉环都不要了,又怎会再回来!是我自己在骗自己,让青绯扮成她的模样呆在承欢殿里直到死,以为这样做,她会因为吃醋而回来找我,可是没有。我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始终没有能让我感觉安心的,她们都各怀心思,谁都不会像她那样无欲无求的跟着龙潜的我,就是因为她心疼我。武惠妃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知道适可而止,她也的确帮了我很多,甚至帮我废了王守贞,所以我才想以皇后之位来犒赏她,可惜她没这个福分。梅妃的出现确实让我感到新鲜,可是太矫情的女人很让心烦,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她美艳动人、不可方物,但既然她已许配给瑁儿,父亲又怎会去抢儿媳,可是后来在华清宫中一见,她的名字竟是‘玉环’,而她竟然带着那串我与猫儿的定情信物,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是猫儿回心转意来找我了,不管她是变了容貌、还是换了身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她。兜兜转转,我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你的母亲。”
      李亨拧眉瞪着父亲,雨幕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谁也看不清谁。李隆基仍旧悠悠说道:“私底下我让力士查过她,得知她以前不叫玉环,是在她投奔叔父时不小心跌落水池,救起时身上带着这个金镶玉的玉环,她叔父才为她改名,也正好顺了她们姐妹的排行。我知道这一切,心中曾有过一丝失落,但因为有这个信物,让我相信她就是猫儿派来陪我的。”
      李亨一把拽掉她衣带上的玉环,冷笑着扔在父亲脚下,道:“若这真是母亲的信物,也只能证明她当时走得有多么决绝,连这样同你们经历生死的信物也弃之不顾!你还认为母亲会再来找你,为你送上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你不要为自己贪恋美色、抢夺儿媳的行径找借口了,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更可耻!”李亨拂袖背过身去,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时辰到了,送贵妃上路。”
      李隆基闷哼一声,想上前阻拦,却被李静忠死死抓住,他怒骂了声“狗奴才”,却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声,他转头望去,正对上那丑陋容颜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竟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少年时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惊呼:“玉衡?!”
      李静忠轻扯了下嘴角,笑意在他丑陋的面容下更显狰狞,他阴冷的垂首望向年迈的皇帝,轻声道:“陛下还记得家兄,真让静忠受宠若惊了!”
      “陛下,臣妾先走一步,来生还要侍奉您。”杨贵妃被两名将士举起,套上白绫又绕了一圈,她的身子抖如筛糠,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李隆基。
      李亨厌烦的挡住她的视线,仰头捏着她的下巴,几乎残忍的笑道:“就凭你这种肤浅的女人,还敢取代我母亲,真是自不量力。你这种不贞不洁的女人,活该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狠狠甩开她的头,一挥手,托举着贵妃的两个将士蓦然松手,那丰腴的身子急速坠落,随着白绫晃动,华丽的绣鞋上下蹬着,挣扎的片刻,终于静止不动。
      李亨一直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看着有些麻木和茫然的父亲,他原本想要的报复的快感竟一去无影踪,留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失落——

      漆黑的夜,冰冷的雨,凛冽的风,如切肤一般,他不由自主的哆嗦着,雨水流进他的眼底,他用手抹去,却瞥见指间被鲜血浸染,他不由得惊呼出声,可似乎有什么紧紧勒着他的脖颈,他努力的仰头,只见光秃秃的山坡上一条白绫下系着一个人,在风雨中摇摆着,她缓缓举起手,伸向他,他惊惧的连连后退,却被什么绊倒,这才发现自己静站在尸山中,残肢断臂血肉模糊,他不能抑制心中的恐惧,只能任由那死气缠绕着他、吞噬着他。突然,漆黑的天劈出一道光亮,他不能适应的抬手去挡,光亮逐渐扩大,慢慢照亮了一片天地,马嵬坡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下,尸山也在光亮下隐没,周围尽是阳光明媚干燥的味道,让人打从心底里温暖起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光线中一抹熟悉的微笑熠熠生辉,他的心一跳,这么多年不曾这样靠近过,他只想近距离的看她一眼,就一眼——
      茫然的望着起起伏伏的帷幕,他猛然想起自己在梦中再一次错过,不禁懊恼的锤了床一下,却引来他一连串的咳嗽,他艰难的坐起身来,连连呼喝,却无一人答应。他挑眉凝思了片刻,心思用到别处,便止了咳,披衣而起。踱步到了殿门口,静静听了片刻,更鼓敲过三下,他裹上披风迎风出去。
      连年的战祸让华丽的大明宫失却了原本的辉煌,太液池中的千叶莲早已成了残荷,一切都蛰伏在黑暗中。他漫步在岸旁,潮湿的空气中有着残败花瓣的味道,隐隐透着一丝血腥,满池的水似乎瞬间变成了鲜血——
      他缓缓推开承欢殿的殿门,因为是元献皇后生前居住的宫殿,一切都维持着原状,打扫的纤尘不染。他知道在安史之乱前,这里的一切因父皇的旨意而保持着原样,因为每当父皇心情不好时都会独自呆在这里。嘴里一遍遍的念着《绿衣》,怀念着那万花丛中的一抹绿色,总是带着强烈的生气。可是,父皇却并未因此多看他一眼,多关注他一分,他混在众多皇子中并不出色。
      他黯然的坐在榻旁,静静抚摸着榻上的缎被。还记得小时候他知道自己非王皇后亲生时,曾几次偷偷趴在殿外想要看看自己的母亲。可是黑暗的大殿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听到一个女子轻声唱着歌谣,哄着熟睡的孩子,那时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她怀中的婴孩。可是他不能进去,因为父皇的旨意,他只能留在母后的身边,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王皇后的儿子,他依然不能离开,因为这是父皇的旨意。
      面前杂草丛生、荒芜寂寥,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大明宫中的一处建筑。可它却突兀的存在着。他黯然的望着破败的宫殿,却没有多走一步的意愿。还记得那年,因为巫蛊事件,王皇后被打入冷宫,那个父皇的结发妻子,一同从龙潜时代走来的女子,无情的贬黜,王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他这个本不受宠的皇子,瞬间让宫人们避如蛇蝎。理智上他该跟王家划清界限,因为他不是她的孩子,可情感上,那个照顾他细致入微的女人,即使不是亲生母亲,也做到了一个母亲该做的所有事。可顾虑最终让他没有迈出那一步。就在那年冬天,她病危,他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却心急如焚。当晚,他偷偷潜入这里,望着床榻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女人,怎么也不能与他记忆中那个温柔丰满的母后联系在一起。当他轻声唤醒她时,他看到她眼中的灰暗,那种将要涣散的眼神,她瞳眸中他的影子逐渐明晰,她似是一瞬间充满了力量,使劲攥住了他的胳膊,一句一句的说着。一开始他听得很明白,可越到最后,他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真相,所有的秘密就在一个晚上和盘托出,她攥着他的胳膊阴冷的笑着,溘然而逝。那股阴冷似乎卷入心田,将最后一抹温暖带走,原来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近乎谨小慎微。开元十五年,他更名浚,徙封忠王,为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职务是虚衔,为皇子遥领,可没人知道他偷偷的随军而去,在边界上做了一名普通的小兵,他承受着将士的欺凌、战场上的惊险,几次险些命丧疆场,可是他依旧活了下来。三年的小兵生涯,奚、契丹寇边,乃以他为河北道行军元帅,当他出现在三军面前时,将士的神情可谓是变幻莫测,他却依旧清冷,镇定自若的指挥作战,两年,他作为统帅,没有让大唐王朝失望,没有让跟随他的将士失望,因为每一次战斗他都抱着必死之心。他以统帅功迁司徒,朝堂终于不敢再轻视他这个没有任何依靠的王爷。可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只希望父皇的目光能再他身上多停留一刻,可是没有,父皇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寿王,所有的教导都给了太子。他是这世上多余的。
      可就在他心灰意冷的那一刻,一个孩子拽住了他的衣角,胆怯的叫了声“哥哥”,他注意到这个孩子的一个眼睛斜在一边,让他清秀的样貌诡异起来,看到不远处追来的宫人,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个孩子也是不被人所需要的,他抱起这个年幼的弟弟,犀利的目光扫向宫人,他们胆寒的跪倒,再不敢起身。从此这个幼弟就是他的影子,永王李璘。
      可是,就是这个他视作手足的亲人,背叛了他。那个鬼才的李白竟执着帝王之剑帮助永王,可结果呢,所有背叛的人都要死,即使是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
      他蓦然止步,茫然的望着晨曦中林立的神武军,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人蓬头垢面的跑到他的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哭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他缓缓垂首,对上张皇后的惊恐的眼睛,有一瞬间,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六年前的马嵬坡,杨玉环也是这样看着父皇的。他几分惊惶的踢开她的手,几个神武军将士过来押住了她,可她依旧高声叫着,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这个曾经与他携手并肩的女人,为什么也是这样?
      一个头发花白的宦官昂首踏步走到他的面前,虽恭敬的行礼,神色却满是倨傲和不屑。“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欲联系越王逼宫,还将太子殿下囚禁。幸被老臣及时发现,哪料皇后娘娘竟想潜进陛下的寝宫,如今她还不知悔改,老臣念及陛下重病未愈,本想处置完再禀报的,没想到竟还是惊扰了陛下,望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与老臣,老臣必不负重望。”
      他看着眼前虽然卑躬屈膝实则已经权大滔天的宦官,李静忠,不,已经是李辅国了,这是他赐的名,可是辅的是谁的国呢?他冷笑,未知可否,一股热血涌进喉口,他紧抿着唇不让血喷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耳根清净了,眼前再没有黑压压的人群,而是一条铺满阳光的路,这是去往兴庆宫的必经之路,是那时修建兴庆宫时与大明宫连接的复道,原本夹道守卫的士兵看不到一个身影。他缓慢的走着,脚步异常沉重,似乎什么压在他的心上,也压在他的脚上。
      一路上迷迷糊糊的走着,不知多久,自己竟已站在一张床榻旁,雕花的榻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锦被虽盖在身上,却仍能感觉到那突起的骨骼。他难以置信的伸手去摸,才能感受到些许的起伏,曾经那样一个雄姿英发的人竟也被岁月折磨成这个腐朽的老者。他轻抚着那花白的头发,六年,让那一头乌发变黑,可他却只用了一夜。他的手重了一下,沉睡中的人惊醒,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瞳眸似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仍旧轻微的叫了一声“嗣升”!
      他浑身一震,多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久得他都要忘了这曾经是他的名字,第一个名字。他抑制不了内心的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隆基虚弱的伸手去够,他却下意识的躲开,这是在干什么,同情他吗,不,如今该是他同情弱者的。他冷哼了一声,那只凸显着青筋的手颓然落下,李隆基微仰着头望着他的方向,艰涩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的心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他却大笑不止,笑得眼泪夺眶而出,暗红的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他却依旧止不住笑声。
      李隆基几近失明的茫然看着前方,那笑声让他的心悲凉起来,那是怎样苦涩的笑,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再多的忏悔、愧疚无从说起,可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却一定要说。他似乎在积聚身上最后的气力,来说完最后的话,好一会儿,笑声止歇,他断断续续的道:“宦官夺权,乃是秦汉败落的最大原因,你不可重蹈覆辙,一定要及早处置,否则,李唐江山危矣!”
      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眼底的悲伤却到了尽头,不愿再看,愤然转身,一步步走到门边,才扶着门框冷冷的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关心的还是你的江山,你对我从来没有放心过!宦官夺权,宦官为什么会夺权,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手下的高力士才是第一人!你扔下的烂摊子,我一样一样的手势,你却仍不满意,你要我如何做,面对内忧外患,刚刚稳定的政权,你要我怎么做!你太自私了,你一生只想着你自己,如何登上帝位,如何巩固政权,如何制衡各个势力,你什么时候注意过我们这些兄弟!就连帮你的大哥毁了面貌,便被你置之不理。二哥呢,那个你从小带在身边调教的,在你认为他牵制住了太平公主的残余势力后,就借着武惠妃杀了他。还有那个你最珍爱的儿子,你又对他做了什么,你抢了他的妻子占为己有!这就是你这个父亲对我们做的一切!”他扶着门框弯下身子,一口血喷在地上,他抹了抹唇角,头歪歪的靠着,眼中尽是沉痛和悲哀。“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是你逼走了我的母亲,我连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听着大哥诉说着与母亲的一切,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我不时的在想如果是她亲自抚养我长大,我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我,让我觉得厌恶,你知道吗?父亲——”
      最后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李隆基执着的望着门口的方向,缓缓伸出手去,想在虚无中抓住什么,但空旷的大殿上再无人影。枯槁的脸上泛着青紫,他猛地跌回榻上,紧攥着手,艰涩的说了最后一句:“我怎能放心——”

      太上皇驾崩,举国治丧。
      他斜倚着靠垫,一口口的喝着宫女送上的药,精神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心头的负担终于放下。已经十三天了,父皇的梓宫停在太极殿内,已经选好了日子下葬。可今日他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心中隐隐不安。
      “陛下,”李辅国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仍镇定的道:“何事?”
      李辅国恭敬的走进来,丑陋的脸上带着一丝丝的讥嘲,他捧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朗声道:“罪臣高力士在流放途中听闻上皇驾崩,吐血而亡。这是他临死前让陈玄礼转交陛下的书信,守将怕有什么机密要事,所以不敢耽搁,用加急文书送到,请陛下御览。”
      他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盯着李辅国的眼睛,那里面才真正是报复后的激动和兴奋,他讽刺的一笑,道:“放下吧,真有些累,一会儿再看!”
      李辅国冷冷一笑,放下信,转身而出。
      他瞪着李辅国的背影消失在大殿上,挥退了所有的宫人,直到殿门关闭,他迫不及待的拿起那封信,竟忐忑的久久不敢拆启。最终他闭上眼,深呼吸,终是将信封上的蜡渍启开,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纸片。

      月上柳梢,神龙殿内却依旧漆黑一片。
      他轻轻推开窗,柔和的月光倾泻而进,他沐浴其中,多年来以为化为钢铁的心渐渐柔软,月华似在他银白的发丝上绘出一抹淡淡的光晕。他垂首望着手中一直攥着的纸片,月光照亮了几行字:
      “世人都道老奴在上皇面前举荐陛下,实则一切都是上皇为了陛下能顺利登基扫清障碍。如不是遇见贵妃,打开了上皇思念元献皇后之心,一切都会按照上皇所想,按部就班的进行。”
      交托给王皇后,只为了利用她皇后的地位和家族保护自己;对他视而不见,只为了放松敌人的警惕;立李瑛为太子,只为稳住太平公主在朝中的残余势力,顺便牵制武氏家族;直到时机成熟时,再将两者一并除去。李林甫的诸多刁难,只为了培养他成为优秀的王者。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李林甫将他逼到墙角,他却总能化险为夷的原因。一切似乎都理顺了,一个父亲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儿子,一个皇帝用严厉的手段交予接班人,似乎都讲通了。
      如果不是杨玉环的出现,现在的一切就会不同。可如今想来,能让父亲失控的仍然只有母亲一人,那个如花似玉的杨贵妃只是父亲思念母亲的替身。
      他想笑,为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嫌隙尽孝,可他却想哭,因为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他真真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父皇在去之前该是多么的伤心——
      “陛下终于明白上皇的一片苦心了。”寂静的大殿上,李辅国的声音响起。
      他却再没有害怕,而是坦然的转身,望着眼眸中闪现快意的李辅国,轻缓的微笑,“谢谢。”
      李辅国似是没有听清,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他却神采飞扬的笑得像个孩子,朗声道:“谢谢你,打开了我多年的心结,让我知道我的父亲是爱我的。此生再无遗憾,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是我就快去陪他老人家,到时候我会向他认错,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原谅我的。”
      李辅国反应过来,愤怒的冲了上去,看着他平静祥和的神情,完全没有愤怒和愧疚,心中报复的快意竟发泄不出来。
      他望月而笑,道:“张菁,你的仇已经报了,在父皇生前,我们父子势不两立,如今,父皇崩逝,你的仇恨还放不下吗?如今你已是王朝政权的真正把控者,你觉得有意思吗?对我而言,真的厌烦了,有些东西总是你得不到的时候,觉得它完美无缺,可真正到手,却没了那种快乐!而仇恨更加不会让人快乐,虽然我悟的晚了些,但终究可以无憾而去。你呢,真要这样活吗?”
      李辅国不解的望着他,眼中说不出的茫然。他笑着将信揣进胸口,真诚的道:“最后请求你一事,我死后,一定要将这份信随我下葬,我怕到了阴间失却了人世的记忆,又心怀怨恨的话,就不能找到父亲了。你可答应?”
      李辅国望着不曾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终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转身隐入黑暗。
      他依靠着窗棂,望着皎洁的月光,真心的笑着,看到天际一抹流星划过,他的笑凝固在唇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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