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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个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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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色的粗糙被面掀开一角,方才还在里面的人已经出去,唯有余温在弥散。
药粉并不好,噬咬血肉,伤口在发痒发疼,缠绕腰腹的布透出殷红的血。紫星撑坐在床沿,手按着剑柄,在薄淡的光里朝紧阖的窗看。
声音细微,但他听得很清楚。
“王四在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沉钝。
“他不在家,昨夜就没回的,有什么事儿找他吗?”
是她在说话,紧张,发干。
“那又是赌钱去了?”伴随嘲弄。
“不知道。”
“你是他新娶的那个瞎子?”稍顿,“你脸上的伤……”
她慌道:“前两日他打的。”
“哈哈,好不容易讨个媳妇回来也不知道怜惜些。”
那人笑一阵,接着道:“那等他回来,你和他说,我的主家要办寿宴,要一头野猪,他要是能抓到送来,银子是少不了他的,最少都是这个数,够他再赌上一阵了。”
她没有吭声,似乎在踟蹰,直到院门的人拔高音又问:“少了?”
“不是不是。”她忙说:“等他……回来,我和他说。”
“那行,就半个月功夫,他送到庄上就成,就是村西边的陈乡绅,他知道的。”
脚步声渐起,门板嘎吱嘎吱地闭拢。人走远后,院门也彻底阖上。
过了片刻,屋门才从外被推开,带进一束明光,很快又推出门去。
绍英还不能平稳下来,脑袋低垂着,抿了抿发干的唇,她将在外头的话再说了遍。
紫星听着,没有一点遗漏。
“他没在那里了,你……把他弄去哪了?”一夜,同处一室,绍英的害怕少了许多,但如今又冒出来。
院门打开时,那人没有看见昨晚的惨象,而她也没有在院子里找到王四的尸体。连同狗也不见了。
她却连动静都没听到,是睡得太沉了吗?
绍英不由抬头望向床上那团深灰色的影,看不清他的脸。
紫星也正看她,眉梢微微扬起。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看得见?”
绍英滞住,半晌才明白过来,面上有了虚汗,手指也绞紧衣角。她急声:“看不见!”
“真的?”
后院鸡鸣声阵阵,还有林间晨起的鸟雀。紫星凝着那双被碎发微遮的灰白的眼,静静等着。
长久沉寂后,绍英的呼吸颤了颤,终于小声道:“我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你,你长什么样子我看不清。”
她又有些结巴了。她怕这个人担心自己昨夜杀人的样子被瞧见,要灭口,赶紧说:“晚上天黑,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昨夜你……我也没看见。”
她的声低至沉默。
绍英甚至想,要是他敢过来的话,那她就跑。
她脚下那双补了好几个丁的鞋悄悄地转个向,紫星垂眼看着,刚有人来找,她不想着和那人一起走,却拖到现在,她一个人走的了吗?
他一直绷直的唇线稍松。
“我把他扔去后山了,不远。”
绍英“啊”地声,才转过思绪,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王四在后山。
她呐呐地应完后,整个屋子再次陷入沉默。
绍英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是做什么。面前的灰影也没再出声,直到听到木板轻微晃动的声响,她怯怯抬眼,看到灰影倒落在床上,她睡过的位置。
她想起昨夜他都是坐着的,定是没睡好,那伤呢?
“你的伤好些了吗?”
绍英问,能流那么多血,他一定伤的很重,也不知那药有没有用。
她的话隐约担忧。紫星单手枕在脑后,仰面看头顶密布的蛛网,答非所问。
“今晚我会离开这里。”
他身上的伤不足以致命,但一直在这个简陋的地方,又没有足够好的伤药,只会拖延伤势好转。况且,得尽快把消息送去往生楼。
入夜天黑后,他必须到城镇去。
紫星闭眼的前一刻,对仍傻站着的女人道:“我要睡会,你做什么随意,只要别吵我。”
“也不要出这个院子。”
最后一句话,语气平缓,带有警告。尾音沉落下去,他睡着了。
自从来到了这里,绍英从未走出院子过。她甚至连摆设都没摸清楚,只在方寸之地行走,每日不过是早起来撒些苞米喂鸡,然后就是坐在院角那块方石上,等待初升的日光,慢慢地昏暗下去,直到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不见。
她一个瞎子,又能去哪里呢?
雨后潮润的风从山谷吹来,绍英低头抚水到脸上,冰冷的井水让她不断回想,那个人的话。
他今夜就会走了。
那她该怎么办?
丈夫被他杀了,她并不怪他,可今后的生活呢,迷茫慌乱一下子涌现在心口,乱绪萦绕在脑中。绍英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掉下来。
紫星醒来时,侧头朝窗外看去。余晖飘散,弯月正从远山背后升起。静悄悄地,空气中却有清淡的米香。
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闭眼又缓了片刻,才坐起身。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登时龇了下牙。
剑一直被捏在手中,下床后,紫星走出门,就看到疱房中的人。
她蹲在灶前,正烧火煮饭。
灶内的火光衬着她些微凌乱的额发,那张木讷的脸上,唇角紧抿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紫星倚靠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在火大地要燎到裙角,米也要烧糊时。
他出声道:“火大了。”
绍英闻声,仓皇转头,但在暗淡的天色下,看不见他在哪里,他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她还在错愕时,又听他平声说:“还看我干什么,不赶紧灭火,是要把房子都烧起来。”
她才匆忙回头去抽柴火。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紫星忽地想到这个问题。
没再看她,他径直走到井边,顾着伤,皱眉弯腰提了桶水。清亮的水面,映照出他这一个多月奔波的痕迹。
紫星凝视自己的脸,颊侧还残留他人的血,不知是何时的了,已然干涸暗红。他眼中闪过自嘲的笑,扬手起水,洗了脸。
天幕下的星辰隐现,零星灯火从几扇窗子跳出。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绍英已经站起身,她低头紧捏着手指,正要问:“你要走了吗?”
却听他问:“饭做好了吗?”
缸内剩下的那点陈米都被煮糊了。
绍英想起刚才他的话,脸色涨红,忙摇头,“不能吃了。”是她想事情出神,浪费了米。
“吃了饭我再走。”
他这话太过平常,竟有些理所当然。绍英怔了怔,不禁抬起头朝他看去,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桌边,紫星把铜油灯点亮。
饭被盛放在一个大碗里,半数焦黄。后来再怎么抽薪,她眼睛看不见,还是糊掉了。
紫星看着那碗饭,唇角拉紧。
他看向她,“你的呢?”
绍英局促低声:“我等会吃。”饭已经都舀给他了,只有那点陈米。
“再去拿副碗筷。”
“啊?”
紫星没让她再讶然,冷道:“去拿。”
绍英忍不住一颤,听了他的话,又摸索着疾步去拿。
“坐下,吃饭。”回来后,他说。
绍英刚要推拒,却听到一声轻叹。
紫星有些无奈,他已经许久未对一个人这样有耐心了,除了死人。
他望着她的眼,手指曲起敲了敲老旧桌面,沉声:“坐下吃饭。”
灯芯爆出噼啪声,绍英战战兢兢地端起碗,小口扒着饭,捏筷的手都在抖。
她已经很久没到桌边吃饭,从被爹娘卖了后,辗转多次,她从来都只能缩在角落,只是为了一口吃的。即使被王四买回来,她也被赶到疱房吃残羹剩饭。
绍英咽着发苦的饭,逼着把泪水吞下。
可还是掉了下来。
她想起明日,自己又要到哪里去?
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却想求他帮忙,离开这里,可自己什么都没有,到底没有抬头。
没有菜,紫星吃完糊地发黑的饭,放下碗时,动作轻地近乎无声。
他抬眼,看到她掉落进碗的泪,她的脸腮也鼓起,正竭力撑起崩塌的情绪。
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紫星也能猜到她如今的担忧。
但他什么都没说。
在她低头深吸一口气,看过来时。
“你能不能……”
紫星道:“我要走了。”语调平和,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星斗垂落平野,夜风吹袭衣襟。
人影远去,绍英望着山峦尽头,全是黑暗。就像他来时猝不及防,离去时也无声无息。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的手里仍攥着他给的一块玉石,摸不出是什么样子。
耳畔仍有他的话:“这块玉至少能换五十两银子,全当谢你的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