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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说了我就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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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明明宽敞得不得了的车副座,此刻就像一座牢笼,把许一凡牢牢锁住,她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电话铃声打破车内的沉寂,许一凡闹出手机看了一眼,直接挂断了。不出一分钟,铃声再度响起,许一凡皱了皱眉头,接了起来。
“许一凡,你干嘛挂我电话?!”李思恒的声音冲破电话听筒,在安静的车里四处乱窜。
“我上班呢,晚点回你。”许一凡不耐烦的再次挂断,把电话调成静音。
“男朋友啊。”章予晴目不斜视。
“我哪儿有什么男朋友啊,就一普通朋友。”一抹微红悄无声息地爬上许一凡的脸颊。
沉寂再度袭来。许一凡低下头,手里抱着的文档资料第一页,恰好是Kiki给的个人资料。
章予晴,26岁,毕业于英国顶级音乐院校,拿过多个国际奖项。
果然还是遵照她父母的意愿出国念书了。高中最后一年也不知道章予晴发的什么疯,非要跟自己一起考一个省级的音乐学院,要真由了她,可就辜负了老天爷赏赐给她的天赋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转行当演员?”章予晴的声音正好和许一凡脑子里的声音撞了个满怀,一时间竟重叠上了。
“因为我想给自己更多的挑战,尝试更多的可能,做更好的自己。”章予晴不等许一凡反应,自问自答道。
许一凡还沉浸在被章予晴猜中心事的震惊里,随口哦了一声。
“你信啊?”章予晴迅速扭过头看了许一凡一眼,随即笑了起来。
高冷可爱反差,许一凡想起刚刚黑板上的这几个字。
“你说了我就信。”
“我看你身高没长,智商也没怎么长。我想当演员,当然是因为当演员更挣钱啊!”她的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
许一凡从认识章予晴开始,她就那么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样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还穿得跟个男的似的?”
这问题似曾相识啊,许一凡暗自叫苦。
你这么有钱了都还想挣钱,那我可不也想挣钱么。还不是因为进公司老板说中性风容易红,让设计师给她设计规划了这么一套。剪头发的时候,她还大哭了一场,毕竟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把头发剪到这么短。
开始许一凡还挺不习惯的。以前她每次紧张或者尴尬的时候,都习惯用手捋捋头发,剪短后经常一摸一手空,或者一手发胶。
这些都是小事。中性打扮最大的难题,是束胸。第一次穿束胸,差点没把许一凡勒得背过气儿去,一场活动下来,跟跑了八百米似的脸红脖子粗的,一路深呼吸大喘气。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习惯了。不仅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样的打扮更轻松自在。
路上没有人再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坐车买东西也没人再跟她要联系方式。之前有个快递小哥,每次送完快递都要在门口徘徊好久,把她吓得租期没满就匆忙搬了家,赔了大几千的房租和押金。现在快递和外卖,看都不看她一眼,让她倍感欣慰。
今时今日,如果让她换回以前的打扮,她反倒不乐意了。
“因为这样比较舒服。”她不知道这个回答算不算避重就轻。
“算了,我问你什么,你都没想认真回答我,没意思,我不问了。”
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下一个问题该是“上班还有时间弹琴吗?”,许一凡心想。这也是她想要问的问题,你还在弹琴吗?
高中时,两人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弹琴。去琴房练琴自然是常态,偶尔也会去章予晴家。还有一次,她们一起坐了两个小时火车,去了隔壁市里最好的钢琴店,章予晴假装要买,央求老板让她试试那架天价施坦威。
世界上哪有她办不到的事情,半条街的人都被她的琴声吸引,最后她自然是没有买下那架钢琴,但老板还是眉开眼笑地让她没事常来看看。
许一凡高中前的钢琴是许妈妈请的老师教的,遇到章予晴之后,章予晴就变成了新的钢琴老师。她几乎推翻了所有之前老师教的东西,从手型开始,一步一步纠正许一凡的“坏习惯”。在她的教导下,许一凡虽然弹得流畅了不少,但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怎么那么笨,这是章老师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对哦,我怎么那么笨。
车子穿过一长段安静的林荫道,径直开进一个别墅区。门口左右各站着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安保,穿着合体的西装,远远看见车过来,冲着车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区电动门缓缓拉开,一直没放下手来的安保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
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许一凡还是头一回进这么高档的小区。粉色系渐变的蔷薇从小区门口一路延伸进来,和平整的草坪、修建成各种几何形状的灌木交织生长。车从蔷薇丛里钻出来,眼前一片开阔,左手边竟然是一片面积颇大的人工湖。湖边亭台楼阁、观光栈道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半个人影。
我能在这儿坐一天,许一凡心想。
湖的对岸,一栋栋欧式风格的白色小楼掩映在梧桐树影中。章予晴的车便停在其中一栋临湖的别墅门口。
“这是我爸新买的房子,刚装修完,家具都没备齐,一会你凑合找个地方坐坐。”章予晴一脚踢开最外边的黑色铁门。
屋门一打开,许一凡就被宽敞的客厅震惊到。而且,正如章予晴描述,什么家具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更显得面积惊人。
巨大的水晶吊灯孤零零地悬挂在挑高3米的客厅天花板上。阳光透过南边的落地窗毫无阻碍的倾撒在光滑的浅色大理石地面上。客厅正中间是一个电子壁炉,旁边零散靠着几副没有挂上的油画。通往二层的楼梯下,是一个已经完工的室内绿化区,做成日式枯山水的样子,种了一棵身形扭曲的松树和类似苔藓的地表植物。
绿化区的尽头,客厅唯一一件陈设——一架三角钢琴,安静的躺在客厅未被阳光覆盖的角落。
这架钢琴?一个念头从许一凡的脑海里闪过。她三步并两步穿过枯山水,走到那架钢琴旁边。
“没错,我买下来了。”章予晴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撞出阵阵回响。
“我去的时候老板竟然还记得我,也记得你,还问我,之前跟你一起的小姑娘怎么没来啊?”
见许一凡哑然无声,章予晴也就此打住,没继续说下去。
“上楼帮我收拾收拾卧室吧,这是你今天的工作,收拾完就能下班了。”
帮章予晴把整整10个大纸箱的衣服分类挂好后,许一凡又花了快半个小时时间才走出小区,跟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连连道歉。
她坐进车里,深吸一口气。夕阳余晖透过车窗,像极了跟章予晴初识的那个傍晚。
之后的两年里,她跟章予晴相处的时间之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家人。她们是日日相对的同桌,是相互切磋的琴友,是无话不说的闺蜜,是心有灵犀的知己。
从初中开始,许一凡习惯每天回家用文字记录一天的心情,直到今天,她依然保留着这个陈旧的习惯。但其中有一年半的时间,她的日记本是空的。因为章予晴父母常年不在家,下课后许一凡总会陪她练琴或者去她家做饭给她吃,等回到家已经没有力气提笔了。一天两天三天的,直到搬家后许一凡拿出日记本,发现上一篇日记,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搬家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许一凡自己也说不清楚。
搬家前一周的某个晚上,许一凡依然回家很晚,打开门看见一年多未见的父亲,瘫坐在她一直想换掉的刷着红漆的中式木质沙发上。
在她小时候,流行了一阵红木家具。她家自然买不起红木家具,就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套刷着红漆的仿红木沙发。说是沙发,许一凡觉得它根本没资格被称为沙发,充其量就是个带靠背的长椅子。它很硬,以前奶奶在的时候就一直说它太硬,坐得她腰疼。现在她一个人,更不喜欢这种老旧的款式。章予晴家的沙发就是柔软的皮质沙发,周末阳光好的时候,俩人各占据沙发一角,坐着或者躺着,抱一本书,能轻松耗掉一个下午。
“你妈,死了。”
我妈说了,下次回来就买个新沙发,把这些个破椅子统统换掉。许一凡心想。
“她现在还在医院里,你跟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最后一面。她逼着自己从满脑子关于沙发的混乱思绪里,拉出这四个字来。
最后一面。
她说过,等她挣够了钱,给我买个大房子,左右不靠那种,让我在家天天放开了弹琴,没人管得了我。她说过,如果我考上大学,她就请两个礼拜的假带我出国旅游。
她还说,等我大学毕业了她就不干了,提前退休,我在哪儿她在哪儿,就负责给我做饭,把小时候欠我的饭全给我补回来。
就上个礼拜,她跟我说,给我买了个坠子,是个金镶玉的葫芦,谐音福禄,绿油油的翡翠底子配上明灿灿的鎏金面,富贵得不得了,等到下次见我时带给我。
她说的话,一句没兑现,怎么就最后一面了?许一凡使劲咬了咬下嘴唇,一股血腥味快速涌进嘴里。
“你坐在这个椅子上腰不痛吗?”她问道。
“走吧,车在楼下等我们。”爸爸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大步迈出门口。
通往楼梯口的,是一段顶灯已经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阴暗走廊,奶奶去世后,每次晚上回来,许一凡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跑过这段路,开门进屋开灯。
被爸爸紧紧握着手的许一凡,一步一步穿着这段走廊,惊觉这段路竟是这么长、这么黑,她被无边的黑暗包裹着,牵引着,头脑一片混沌,一时竟不知这是要去到什么地方。
“小心楼梯。”爸爸轻声提醒道。
黑暗中,她慌忙伸出手一顿摸索,终于触到斑驳的布满灰尘的冷冰冰的金属扶手。她一只手被父亲紧握着,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楼梯扶手,踉踉跄跄走出楼道口。
月光清冷,和晚秋的风一起,逐渐抹去世间万物的微温。
坐在车上,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很少见。
从小到大,她跟母亲保持着一年最多见一次面的频次。即便如此,在闲暇时候,她的脑子里,常常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关于各种人物、各类时空、各样场景,却很少想起自己的母亲。
因为母亲,不需要去虚构,不需要去幻想,她就是那么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在电话的另一头,在世界的某一角,就算不见面,许一凡也能完完全全确定,她就在那里,虽远但可及。
而如今,毫无预兆的,她竟不在了。
许一凡拼命在脑海里搜寻母亲的脸、她的身体、她的声音,而后零碎地拼凑在一起。
母亲高中毕业,没机会念大学,但爱看书。早年看些中外的文学名著,有一段时间又潜心研究唐宋诗词,岁数大一些了成天琢磨些个稗官野史。
近几年也不知道跟的哪阵风,迷上了网络小说,老了老了的,本来就没心没肺的性格里,竟又多生出一些天真烂漫来。
“你说人在穿越的时候,会觉得疼吗?”有一次在电话里,老母亲严肃地发问。
很多时候,许一凡跟母亲对话时,甚至觉得自己反倒更像个成年人。她爱撒娇,爱幻想,爱说些没由头的大话,许一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这么一想,许一凡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和母亲,倒是有几分相似。
穿越疼吗?不会疼吧。穿越不就是灵魂跨过时空界限,进入到另一个身体里。
就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