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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逆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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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玛城边角有一处青瓦灰墙的小院,秀秀曾经去过,遵从师命为桑简送药。此刻她略一提气,抱住君琼便在城内街道疾奔。她内力甚微,轻功也只学了些皮毛,眼下能做到如此已是竭尽全力。
离桑家小院还剩一些路,秀秀已不得不放下君琼倚墙喘息。君琼本就身量修高,再加上伤重之际全无知觉,整个人沉得可怕。
城门方向忽传擂鼓之声,急如骤雨;乌玛城西北角的尼姑庵敲响了黄钟,声声幽长。秀秀心中一惊,从立着的狭窄弄堂望出去,一道又一道人影沉默着惶恐着四处奔逃——但城中人能逃去哪里呢?或许他们不是逃,而是在赶往城门。
连日来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多次。麒军虽声势浩大,但其驻守乌玛城外,只是时不时弄一些噱头出来惊吓城中百姓,也令守城兵士疲惫不堪。秀秀想起师父的话来,她说麒王远虑,大兵压境恐怕为的不是攻城,而是占领皇都以后抵挡徙国各方兵力,“为此,他们此刻攻城与我们当初存的是一样的心思,尽量减少损失,留待以后守城”。
她心中忽然害怕起来,俯身拉住君琼双臂,拖着他向桑家小院走——我是否应该将这麒国太子交给师父?我为何奋力救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将我带离了徙宫,带离了欺师灭祖的可怕局面?又或者是因为,如果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就像他说的……两个人互相搀扶?
如是这般,她心中百转千回,竟也慢慢将君琼拖到了小院门口。她犹豫一下,轻轻叩门。
门内没有人应答,但秀秀似乎听见一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桑蓉贴在门扉之上低声问来人是谁,在门缝中瞧见是秀秀,立刻开了门。她神色慌张面有泪痕,见着晕厥过去的君琼,她问也不问便帮着秀秀搀进了屋中。
秀秀咬唇,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自己是萧容青的徒弟。但她仍是面容沉静的样子,扶君琼躺下,为他盖好了被子,这才缓缓向桑蓉道,“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我……师父不愿我跟他在一起,所以将他打得重伤,我便领着他出了徙宫。我想来想去没有地方去,又见他伤重如此,只好来烦扰桑蓉姐你……”
秀秀说到此处面颊绯红,看在桑蓉眼里却成了小女儿娇态,她立刻安慰道,“唉,咱们先让他休养疗伤,你们的事情,以后再慢慢求得你师父的谅解。”言毕又面露忧色,“方才我听见城门擂鼓,也不知麒军这次是否又在吓唬人。桑简听到鼓声立刻出门去了,眼下城内一定很乱,何况……早几日的时候,所有药铺都已将药材上缴了,这可怎么办?”
的确,莫说药材,战时连粮草也是统统上缴而后统一分配到各家各户的。秀秀看着君琼的惨败面色,不由得蹙眉思量——乌玛城内是绝无他容身之所的,但出城又几乎不可能办到,与其如此、与其如此……她见桑蓉掀帘出去,终于俯身在君琼耳边低声道,“如你能够活下去,但愿你能明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她话音刚落,一连串的震动滚滚而来,地动山摇之中猛听得近处一声巨响,窗扉处但见尘烟四起,砖瓦木格扑簌簌地往下掉落。桑蓉急匆匆进来,抖索着声音道,“这一次是真的……麒军攻城了!”
秀秀倏然变色,忙将君琼背起向屋外走去,桑蓉紧随而上,帮着扶住尚无知觉的君琼。开门离去之时,桑蓉回首家园,但见靠近城门的一间小屋已被巨石砸穿屋顶,院落中遍地狼藉,她强忍住眼泪,见院落一角那棵树上坠着几只青中泛黄的橘子,也不知为何回头折了一只紧紧握在掌中,才起身追赶已然快走几步的秀秀。
秀秀背着君琼,不走几步已觉胸闷眼花,只听得桑蓉在一旁急切道,“方向错了呀秀秀!我们应该向远离城门的地方走,桑简说麒军巨石投射器的射程很远,若当真开始攻城,若他还能回来……”说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半晌才继续道,“他会去那尼姑庵找我。”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城中街道,巨石砸起的漫天扬尘中,人影幢幢分不清奔走的男女老少,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孩童哭得声嘶力竭。地面到处是奔逃之中丢弃的杂物,秀秀本就力竭,足尖踢到一个硬物竟把持不住,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摇晃跌宕之间,君琼仿佛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嘈杂人声,但他累得很,累到不能动一根小手指,不能睁开半分眼皮。但他依稀感知到有一个纤弱的身躯正背负着自己,让他想起满山浓淡层叠的翠绿,那是儿时随母亲去山林游玩,玩得累了,母亲背起年幼的自己,轻轻唱着美丽的歌谣,那歌谣中有山有水,有林中鸟兽与云端仙子,让伏在母亲背上的自己安心睡去。
然而此刻那些吵闹喧嚣是来自何方呢?他不由得暗暗生气,直到身下一个踉跄,他被摔倒在地,他才勉力睁眼看清了周遭的世界——他先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灰蒙蒙的天色里,她周身疲累暗淡,面容是沉静的,然而眼睛里却是倔强,那双眼睛看着远方,像有诸多心事藏在其间。
只一瞬间,那女孩子便注意到了自己。那双眼睛看过来,掠过一丝惊喜,继而立刻开口向他说话。但他只能看见她翕动的苍白的唇,并不能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她的语音。他皱眉了,又有了带着不耐的怒意,然后他看见她伏下身来,凑在自己耳边说——“送你回去,你才能活,我也才能将功折过。”
这一句话,猛然间让他找回了所有记忆。是了,这女孩是萧容青的徒弟,是她大逆不道想要刺杀师父的徒弟;自己身负重伤,却是她一直没有丢下自己,出于……出于什么呢?原本他还有些得意,想这女孩或许是出于自己有几分俊朗或者有几分皇权,但她如今清清楚楚地说明,她要做的事情,将完全出于理智的考虑——既有利于他,也将有利于她自己。
他忽然笑了,觉得很有意思,他轻声问她,“你是谁?”
她扶起他向城门走,根本没想要回答他,直到他再次问了一声,她才皱眉看向他,“你就快死了,还笑得出来?我……”
她的话被动地而来的呼啸声盖过去,就在不远的地方,一枚巨石狠狠砸下,再次令她脚步不稳。她扶墙,咬牙向后喊道,“桑蓉姐,你去尼姑庵,不要管我!”
君琼这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女子,与萧容青的徒弟不同,这女子是哀愁的、是惶恐不安的,她声音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向城门走?”她头顶上方忽然有分崩离析的瓦片坠落,而后被萧容青的徒弟一把推开摔倒在地,连同一声冷冰冰的责难,“走!不要连累我!”
从地上那女子面露诧异之色到她踌躇之下终于站起来转身离开,君琼一直看着身旁搀扶自己的纤弱女子,等到她轻轻叹了一声,他又笑了。
秀秀狠狠瞪了君琼一眼,而后扶着他继续向城门走——这快要死掉的人、这处处拖累别人的武林高手、这落魄潦倒的麒国太子,竟像在看自己的笑话!
城门越发近了,他们已经到了内瓮城边缘。奇怪的是,此处并无弓箭手埋伏,反而像是一座空城。秀秀扶着君琼走在弯弯绕绕的深巷里,不时抬头望一望弓箭手塔楼——没有人,依然没有人。这布衣和尚到底是怎么守城的!秀秀皱眉。
至城门处,巨石投射更为频繁,每走几步脚下就要感受一次摇晃,秀秀让君琼倚靠瞭望塔底座立着,自己一跃而起上了城楼。
但见城楼上遍布衣衫脏乱的平头百姓,竟不见一人是穿着军装。他们定是被特别吩咐过了,每隔一段距离便整齐站好,分前中后三列弓箭手,队列之间堆积着数扎弓箭,又有火油筒密密排开;还有一些人在投石器旁静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硕大的石头被整齐堆放在侧,两三人为一小组将附近一块石头用麻绳绕匝在上,又用竹筛点着火油洒在麻绳上——他们在准备火油弹;更远一些的地方,三五人一拨手持短刀在削木排,两面狭长的木排又被穿插捆扎在一起,这样它们就可以滚动了,无论哪两个侧面着地,一定有另两面是竖起的,可以刺杀敌方的重骑军……不对,如果是为了严防重骑军,本应该在外瓮城外侧就放置这些扎马刺啊,如今这些……秀秀转念一想,已明白这些将是麒军攻打城门之时的最后一道防线——它们将同火油筒一起被从城头扔下,届时因为敌军数量密集,这些原本简单至极的装备便会在混乱之中发挥最大的杀伤力。
眼见得远处黄尘漫天,麒军一架又一架高耸的投石器在不断发射,除此之外并无一兵一马向乌玛城而来;而整个皇都却显得更为沉寂,不单单是内翁城不见兵力,连外瓮城也无一箭射出……秀秀迎风而立,心中忽而澎湃,大战即将来临,公孙布衣是在等什么呢?等着麒军兵马先动,等着夜幕降临,甚至是……等着敌方投石耗尽?她为公孙布衣的按兵不动而焦灼。
正午日头当空,天际处密密匝匝的敌军盔甲亮晃晃耀成一片,大风吹起来,城头王旗猎猎而动,擂鼓声号角声巨石破空而来的呼啸声,都抵不上此刻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真切。不知是因为麒军佯攻太多次而让守城变得麻木,还是因为人人都已破釜沉舟但求一战,城头竟无半分惊惶之意,那些风霜密布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一个汉子从胸口掏出一柄水烟,点燃后长长吸了一口,传递给身旁的人。接过水烟的人不发一言,亦是深吸一口向旁人传递。水烟静静传递着,在原本相识的人之间,也在原本不相识的人之间——所有人抽着同一柄水烟,呼吸着同样的烟气,就好像这样一来,便沉默着完成了一种共同进退的庄严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