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偏殿之斗 ...
-
徙国皓景元年三月初十，日光稀薄，天阴有风。
徙宫青灰色的暗沉基调与万里苍天遥相映衬，即使偶尔有雕栏画栋间的玉石白与玲珑红点缀其间，也并不改它的轮廓强硬和戾气浓重。它似盘踞一方的青龙，俯仰之间便能搅乱人世。
天上地下的阴郁连成一片，一个粗衣布履的僧人匆匆行走其间，他满面倦容而神情忧虑，两道长眉已被扬尘染成了土黄色。他未在偏殿门前停留，径直走了进去，才跨几步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此处竟连一丝细微的响动都没有。
公孙布衣向偏殿内里走，忽觉身后有气息靠近，他一个侧身以小擒拿手向后探去，被来人一掌隔开。这一下拆招不但迅疾，且举手之间有霸气逼人的力道。布衣转身向右避让，这才看清眼前之人。
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此人着一袭蓝衫，锦冠绣带面如玉石，却是眼泛红光煞气浓重，双眉之间隐隐有一道黑气盘旋。布衣不由得一惊，“这位施主恐怕肺腑有疾，或是习武有走火入魔之势。”
“少废话！萧容青在哪里？”那人一声清叱，左手五指微张就要在布衣右肩扣下，来势汹汹。布衣勉强避开，胸口已觉气息不畅，显然有些招架不住那人的指风，却还是应道，“你寻她何事？”
“喀拉”一声，就在布衣身动之时，已被那人手势追上。他五指狠狠捏住布衣的右手关节，竟生生将其扭断。
剧痛袭来，布衣有一瞬间的恍惚，眼见得一道青色身影飞快在身侧闪过，右手被加注的力道顿时撤走。他扶住右手定睛再看，与那蓝衫人相对而立的，不是萧容青却又是谁？
“小心，他很快！他……”布衣脱口而出。然而他语出一半，已见蓝衫人欺身向前，这一次他用的是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直向容青筋脉袭去。
这招式委实诡异！除了快，又叫人摸不清用意。布衣回想人的脖颈中除却静脉可有要害，但……如若要割喉见血，又怎会是用两指并行的点穴手法呢？
却见容青一个左侧避让开来，紧接着右手两指并行，同样的手法也向蓝衫人颈子扫去。那蓝衫人一声冷笑，“你快又快不过我，招式更与我没什么两样，萧容青啊萧容青，枉你还是那‘江湖第一人’！”
容青却退后两步，面有错愕之色，双眼却紧紧跟着那蓝衫人。
蓝衫人也不追击，点头道，“不错，北望教你的正是《弓梳神策》。”
容青皱眉，继而又道，“我师父教我的是习武正途，如果练武之人自己不贪多贪快，那是绝无走火入魔之理。反观你痴迷练武，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练功法子，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你娘亲当年是我师父座下小徒，也就是我师姐，论辈分，你可有这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之理？！”
蓝衫人面有愠色，“我娘亲是麒后，而你萧容青一未登上皇后之座，二未占稳徙国都城，充其量不过是一草莽之徒的糟糠之妻，又怎能与我娘亲相提并论？”
布衣这才“啊”了一声，原来这蓝衫人，正是麒国太子君琼。
容青淡淡笑了两声，“那你来寻我，却是为何？”
君琼道，“我来寻你，为的是你号称‘江湖第一人’。身份地位这些俗事不谈，单论武功我就偏不服。如今我练成《弓梳神策》，说什么也要赢过你再说。”
“赢过我，你难道就是天下第一了？君琼，枉你是麒国太子，殊不知这江湖藏龙卧虎，给我这‘第一人’的称号，正是这些世外高人不愿意惹来像你这样一心比武的狂徒。人生苦短，除了打来打去出一身臭汗，难道就没别的开心事情了？”
君琼却答，“习武之人追求的境界，又怎是你们这些好逸恶劳的凡夫俗子能够懂得！”言毕摆出架势，“打了再说！”
容青皱眉，“真是赶都赶不走，看我擒了你让麒王退军！”
如此这般，两人当真缠斗在一处。布衣在一旁看着，只见这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像化为两道光影。他立在原地焦灼等待，却忽闻容青脆声道，“布衣，莫要理他，你来偏殿寻我何事？”
君琼一声怒喝，“萧容青！”
布衣便知晓她应付君琼该是绰绰有余，就不温不火将城建防御工事一一道来，说到麒军这次虽是远道而来，却不辞劳苦推来许多重型战车，连碎石炮弹都准备得相当充裕，“看来他们是在很久以前便发兵了，我粗略推算一下，大概在我们初定南地之时，麒王就开始部署。先冷眼旁观耗尽徙王兵力，待我军大费周章攻入都城，他又可一举拿下我们——幸而主公妙算，我军攻城并未劳损将士。”说到此处他又有些黯然，“除了曹达……唉。”
两道身影分开，容青额上略有微汗，君琼却是喘着粗气吼道，“臭和尚，你聒噪得很！”
容青摇了摇头，“前一阵我遇见凛正尊王时期的第一女官裴若秋，她说你小时候玲珑可爱，看着颇有后福。万料不到你不得其法而强练《弓梳神策》，整个人气韵皆失不说，差不多也快走火入魔了，届时轻则疯癫重则殒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君琼立在原地，不知为何竟没有回话。
而容青兀自向布衣点了点头，“守城不比攻城，只要布置得当指挥适宜，早有兵书言曰‘四十可敌千众’【*】。我知道此战艰辛，但一如沈辽所言，只要我们能坚守半月……”她忽而狡黠一笑，“你瞧，眼下送上门来的，我也就不便多作推辞了。”言毕运力指尖，就要欺身上前点住君琼，却在此刻偏殿走进来一男一女，同时喊了一声“师父”。
恰在此时君琼步法忽变，原本他离门口就最为接近，此刻张开双臂去擒拿门口的师兄妹两人，简直易如反掌。丹青毕竟身快，一个俯身在地上狼狈滚了一圈逃开了，秀秀却不知为何纹丝不动，一下被君琼抓了个正着。
君琼掐住秀秀的脖子，微微一笑，“萧容青，这是你徒弟？眼力太差了，应变也不行。”
容青望着那白嫩的脖子渐渐现出几道红印，终于沉下脸，“师父曾吩咐我不要伤你，这次……我会去师父跟前领罪。”
君琼咬牙，“是么，多谢你从前诸多相让。”
室内剑拔弩张，奇的是，被君琼擒住的秀秀却一脸沉静。隔着数十步之遥，她远远望着萧容青，面上是捉摸不透的似笑非笑。
布衣心中一亮，猛然想起昨夜□□下那张涕泪纵横的脸，这秀秀……有古怪！如是一念之下，他不由得悚然心惊，再想起刚才秀秀对君琼的擒拿不避不让，他只来得及喊一声“容青”，便随着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一同迈出。
那一弯白光一闪，布衣已觉心中欣慰——毕竟没有猜错。容青一心救她的徒弟，可曾想到这小小的女孩竟有这般心思？
“布衣！”容青一声惊喊，眼见得秀秀将一把短刀刺入布衣腹中，然而她去势不可回转，急怒之下一掌挥出狠狠打在君琼右胸，继而立刻接住倒下的布衣，“你……你傻不傻，我是萧容青，我能避开的！”
那钝痛还未蔓延，布衣自责一笑，“是啊，我又犯傻了。”
君琼右胸猛遭痛击，他一声闷哼便向后栽倒。昏天黑地的晕眩之中，他还能看见身前女孩子手握短刀一脸惨白的样子。那短刀上只有很少的血迹，因刀身太过锋利而粘连不住，一点一点滴落下来。
那血滴在缓缓滴落，而自己，也在缓缓倒下。
他猛然清醒过来，足尖重重点地，一个起身已斜飞出去。他也不知自己跌跌撞撞走了多久，耳边渐渐有水流潺潺声。右侧忽然身轻，视线右移他不由得一愣——什么时候，自己竟将那萧容青的女徒弟一同领了出来？
秀秀不说话，她只是扶着君琼。察觉到他的视线和右臂的抗拒，她低声道，“想要更快走出去，我只能搀着你。”
他在剧痛中呕出一口鲜血来，疲累得很，然而依旧笑得出来，“你不是她徒弟么，怎么，欺师灭祖？”
秀秀的脸更加苍白，她抿紧薄唇不说话，却听君琼断断续续吐着血，断断续续低声笑着，“好啊，真好……一个是不务正业不理国事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麒国太子，一个是‘江湖第一人’的徒弟也是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咱们能互相搀扶着走这一遭，也算……也算不错。”
秀秀低声道，“闭嘴。”
她话音刚落，左侧陡然间压下来的力道令她低呼一声。她勉强立住，这才发现君琼已然晕了过去。她有片刻的恍惚，因为实际上，从拔出短刀到刺向萧容青都是一瞬间手随意动的结果，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是对萧容青有恨，也是对她有怨，但在那之前，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刺她一刀。还有这麒国太子君琼……为什么重伤之际却将自己带了出来？
她想起家中惨死的爹妈和兄长——是的，昨日她瞒着众人出城探望城郊的爹妈，却惊见家中横尸三具，连去往徙军当兵的大哥也在。她含泪将家人埋了，又从蛛丝马迹中大概猜到是大哥作了逃兵藏回家里，连累爹妈一起被徙军杀了。
她就是用那把短刀为家人刻碑……是了，是那个叫桑蓉的女子说让她把刀还给师父，说这本是师父的东西，然而这刀身上却刻着“辽”字。
挖坟的时候她恨，填土的时候她恨，刻碑的时候她恨——她恨萧容青轻易许下诺言，却又总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恨自己身为“天下第一人”的徒弟，灭门惨案却无处言说……真的，去哪里说呢？全城的人，都在全心全意为守城战作准备，所有的人都在保卫家园，惟有她无家可保，从此孑然一身了。
她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四下里环顾一遍，已知自己是在徙宫之外了。到处是忙碌的人，不是在运送石材就是在收发器械，许许多多的车轱辘碾在地上轰隆隆的响。
天阴沉沉的，风飕飕的吹，所有人行色匆匆像流离失所的鬼。她勉强撑着君琼不倒，而后忽然想起，自己或许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偏殿之斗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