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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世为人 ...

  •   天刚拂晓之际,星子还未完全沉下,乌玛城西北角处一座庵堂之中,却已经隐约传来念诵的声音。一众比丘尼安坐佛堂在做早课,均是手执念珠面容沉静,角落里却有两三个尚且年幼的弟子,时不时张大了嘴巴打呵欠,满脸惺忪睡意。
      早春二月,庭院中有万丈古木,老枝已露新芽。
      一个比丘尼正在扫地,瞧背影清瘦修高,头顶剔除了三千烦恼丝。此刻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手来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汗,耳听得佛堂中“咚”一声,她向后一看不禁失笑——原来佛堂门原本就是推拉式的,机关处经年累月已是分外灵活,一个小弟子原本靠着门正在打瞌睡,却随着缓缓滑开的门一下摔出来趴在门口的青灰砖地上。
      “阿弥陀佛,十方,去挑水罢。”这声音不愠不怒,话音刚落却叫小尼姑一张脸扭得像苦瓜一般,但她也不敢多说,答应一声便从地上爬起来,快走几步去取扁担和木桶。
      罚小尼姑去城中那口大井挑水,着实是个苦差事。看着并立在庭院墙根的十个大水缸,那扫地的比丘尼轻轻摇了摇头。她正将黄叶归拢一处,只觉一个小小的人影挑着两个硕大的空木桶与她擦身而过,吱呀一声打开庵门,走远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做完早课的尼姑们早已聚拢在一处吃饭,几下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伴随着孩童的哭叫,“师伯,师叔!他们打过来啦!”
      坐在饭桌最下首的正是清晨扫地那比丘尼,她匆匆去开门,被小尼姑十方一下扑在怀里,“井水红红的都是血,都是血!”
      上座一人猛然立起,喝道,“沈辽大军攻到了乌玛城下?!”
      十方早已被领到众人面前,她小脸煞白,哭得一抽一抽,“怎么办,我把水桶落在那口井旁边啦。”
      在座之人哪有闲心再去理会那两只木桶,面面相觑者有之,低头窃语者有之,更有甚者开始闭目念经,祈祷“我佛慈悲”。方才问话的比丘尼眉眼之间却流转过一丝喜色,她不再多言,转身就离开了饭桌。
      十方仰头,见那扫地的比丘尼正若有所思,不由得怯怯喊了一声,“十里……”
      十里回过神来,俯身摸了摸十方的头,低声道,“没关系,慧难师叔定是去喊师父了,且听主持怎说。”
      她话音刚落,饭桌最上座的比丘尼果然开了口,她神态之间均是宽慰安抚之意,声音也祥和平缓,“十方,出家人怎可为俗世所扰?你虽眼可视物,但却心有尘埃而灵台未明。我问你,你我长居寺庙之中,是为何事?”
      “侍奉佛祖。”十方老老实实答道。
      “如何侍奉?”
      “先以粗衣糙饭和辛勤劳作修身,再以诵经念佛与静坐神思修心,是那个……”十方眼睛转一转,“视红妆如白骨,视青娥如飞灰,视血肉如草芥,视生死如轮回。”
      主持凝视十里,后者低下头去,面上现出局促之色,终究道,“主持,十里错了。”
      主持道,“纵然金雕玉琢,意思却是一样的,但未免沦为你所说的红妆青娥。”她见十里点头称是,又问十方,“修心之后呢?”
      十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一众比丘尼也敛去了诸多神色,一齐看向主持。主持长叹一声,一双慈目望向碧云深处,“佛渡众生……”
      众人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心中均已明白主持那未尽之意。

      天光初亮之时,远近传来大小轰鸣之声,城中百犬齐吠,更有奔走呼号者,一片凄惶惨淡。十里候在一座禅室门外,心中模模糊糊地想,莫不是攻城一方开始投石了?
      片刻之后她忽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骤然掠过,耳边却响起师父的声音,唤自己进禅室去。十里进了禅室刚要行礼,清净师太摆了摆手让她坐下,“你无甚功底,体质也着实不堪,一时之间我无法将劲道雄浑的功夫教给你,眼下只好传你一些近身对敌的招式,你好好听着。”
      十里心中一震,脑中乱哄哄晃过去好几个念头,又立刻定下神思努力记取师父所说的要诀。待得将那些要诀一一记下,她又听得师父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这清净师太在庵中颇受敬重,又是离群寡言之人,十里着实不知为何自己才来这庵中几日,便被收在她门下,于是摇了摇头。
      “你先练招式。”
      十里应一声“是”,便在禅室门口的空地上开始熟悉招式,耳听得清静师太道,“我自幼习武,一招一式都以内力为基础,要的是力拔千钧的气势;但这‘流云十八式’原是一个刺客所创,走的是与雄浑端正截然不同的路子,它讲究诡谲迅疾,绝不可恋战缠斗。”
      十里手中原本是一截枯瘦断枝,此刻斜劈下来竟将面前一株白梅削去一个枝杈,花瓣纷飞之中,她心中陡然一亮——刺客?师父是想让自己成为谁的利器?
      十里步法演变之下,这“流云十八式”已被耍到了第七式,眼角余光却瞥见师父微微摇头,“此处重心全在左脚,敌人定会近前攻你下盘,你正是要借着调整重心的动作扭转局势,虽则各人招式路数不同,此处却也正是你应变之时,于间隙之间瞧出对方的破绽而后近身攻击才好,你怎可兀自翻转跳离?”
      十里应答一声,继续练至第十一式,清静师太又复摇头,“可见方才的要诀你并未完全领会,刺客不是要赢,也不是要在招数之间压制敌手,这套‘流云十八式’的终极目的是诱敌露出破绽,然后一招击毙。要诀中‘颠倒扑朔,远近奔突’八个字,你当是小孩子在玩么?”言语之中已有怒意。
      十里停下动作,赧然道,“师父说得是,我现下明白一些了。”又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师父教我‘流云十八式’,是要命我做什么?”
      清静师太道,“你如今所想,便是我要你做的。”
      十里一怔,不由得脱口而出,“我想报答那位女施主……”
      “你可知她是谁?”
      “萧容青。”
      “你可知她正在做什么?”
      “攻城?”十里方一说出口,蓦然心中一凛,惊出一身薄汗来。她转念又想,即便是叛军又如何,当朝左相难道就是好人?当朝皇帝难道就是明君?自己已然死过一回,便算是再世为人,哪里还管得着上辈子的事情?她立刻双膝跪下,“师父,我能做什么?”
      “这便看你自己了。”

      十里卯足了劲将那“流云十八式”从清晨练至黄昏,中间未曾停歇片刻。实则这套功夫招式并不繁复,她越是练得熟悉,越是心领神会那几句要诀之意——再怎样绝妙的步法,再怎样奇诡的招式,无非是要诱敌露出破绽以完成刺客任务。
      整个城内已然浓烟滚滚,庵外却早已没有了嘈杂人声。禅室之内,清静师太敲着木鱼,红日余辉穿透烟尘落在一地白梅花瓣上,这个黄昏安静得可怕。
      蓦然,敲鱼之声停住了。
      十里停下手中招式,抬头见禅室门开,靠门摆放的案几上平躺着半手臂长的一只泛黄竹筒,香炉内正有青烟袅袅升腾,却听清静师太道,“沈辽意在守城,故攻城时会避免损兵折将,古来攻城多为大军压境,要想减少伤亡无非有二,一是坚壁战术,二是里应外合——沈辽此战,定是后者。如无变故,今夜乌玛城便要易主,你去探一探罢。”又将那竹筒递出门来,“你且将其中内容记下,若是这竹筒被毁,你就去见沈辽,画给他看。”
      十里心中诧异,听师父这意思竟是要助沈辽成事?待接过竹筒一看,内里几张羊皮上的图案更是令她大为吃惊,她越发觉得清静师太身份奇特,不由得喊了一声,“师父……”
      清净师太给她讲解了羊皮上几个关键之处,又嘱咐道,“要活下去,便需百无禁忌,你听明白了?”
      十里应答一声,几个起落,已然翻越了庵中灰墙。

      乌玛城内到处都是黑烟,令那行将日暮的天光愈发昏暗。
      十里踩踏在城中官道,举目四顾却是一片空寂。她一路往城门走去,越走越是心中惶恐——昔日繁华熙攘的皇都像是成了一座死城,不要说人影全无,就连鸟雀也不见一只。
      捕捉着空气中每一分声响,她沿街而行,像一尾不动声色的鱼滑行于碧波深处。浓烟中渐渐现出内瓮城的轮廓来,当她一步踏入那迂回巷道,便敏锐感受到气流的变化,她立刻侧身一闪,伴随一声微弱而尖利的呼啸,三支箭没入她右侧的泥胚城墙,箭尾还在簌簌抖动。
      这显然是一手三箭齐发!
      十里心知这内瓮城中全是正在埋伏的守军,正犹豫进退时,浓烟深处传来喊话声,“喂,城中告示没瞧见么?不想死的快滚!”
      另一个声音要低一些,“咦,竟是个俊俏的小尼姑。”从不同方向传来带着猥亵意味的低笑,十里抬头却只见遮天蔽日的黑烟和两人高的城墙。她咬牙,缓缓退出了内瓮城最外沿的一条巷道。
      离内瓮城不远正是乌玛城内一口四四方方的大井,这井名为“龙眼”,井旁又有一棵六百年之久的银杏树。“龙眼”之水历来便是碧绿幽寒,作为徙天皇族碧眼的象征,镶嵌于乌玛城内。
      此一时,十里正望着“龙眼”边缘那两只硕大的木桶。想起凌晨时十方哭喊着回到庵中的样子,她心中一阵悚然,却又像被蛊惑了一般直向“龙眼”走去。离那口大井还有三五步之遥,她已经嗅到血腥味。待走到“龙眼”边缘低头向井中看去,她不禁喉头翻涌——大片暗沉的血水中,隐约浮动着几双娇嫩的小手。
      十里蹲在路边呕出几口酸水,到处是漂浮游荡的黑烟,似乎有一只利爪紧紧捏住了她的肺腑,猛然间叫她喘不过气来。便在这惨淡无光的一刻,有细若游丝的哭声穿透了那些黑烟向她压过来,十里向那哭声寻去。
      哭泣之人离得并不远。
      她掠过几家屋宇,停在一处庭院之中,果然有两个女子一身素服正在哀哀哭泣,年长那个已是银丝满头哭红了双眼,年轻那个更是哭得面色青灰。见有来人,老妇一惊,喝问一声“是谁”,又见十里一身出家人打扮,轻轻吁出一口气。
      只略微相问几句,十里已明白了事情始末。原来今晨皇榜贴出,言乌玛城需严守三日,令全城百姓闭门不出,点灯用火或喧哗吵闹者均以军法处置。而昨夜徙宫之中一场祭祀,左相请来墨国灵宗宗主作法,以一双童子献祭,割喉放血,填在了“龙眼”之中。
      老妇说到此处捶胸大哭,“可怜我那刚满六岁的孙儿啊!”她话音刚落,一旁妇人已然低呼一声晕厥过去。十里忙上前为那妇人理气,见她幽幽醒转,方才强掩住心中悲愤道,“左相该杀!”
      此言一出,那老妇骇然望向十里,“这……”
      那妇人亦道,“左相大人正领着他府中精兵守城……我一双孩儿也就、也就只能罢了……”说到此处,又掩面垂泪。
      十里摇了摇头,面上闪过一丝戾气。心中杀念一起,她眉宇之间英气大盛,一眼望去竟有些雌雄莫辩。忽然,她低喝一声“糟糕”,转身向城门所在望去。
      只听一声缓慢而冗长的低鸣——
      城门已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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