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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跳下 ...

  •   ——

      马骄活了小二十来年,除了不久前被他爹塞了几张卡,一脚踹去南半球读了几年私立高中以外,基本上没吃过什么大亏,更别提谁敢给他甩脸子。丫不当场把拳头怼对方喉咙眼里,都对不起他富二代的身份。活这么大了,也基本上不知道什么叫“怕”。

      真要说怵点儿什么,还真也就是他哥商白翁。明明脸上总是温温和和的,对谁都礼貌谦逊得很,可偏偏就能治得住在蜜罐里泡大的小混球。尤其是最近这些年,马骄总觉得,他哥身上那种总令小一辈孩子自惭形秽的优异光芒逐渐被一折折愈发冰冷清寒的锐气给替代了,好像比周围的人都更先从“男孩”跨入到“男人”的行列,而且以极其惊人飞快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

      于是马骄就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而这种心理下看似仰羡与尊敬占得更多,直至现在——

      他摒着呼吸僵硬地和商白翁隔了三四米远的距离面对面站立,大气不敢多出一声。马骄耷拉着眼梢,凉汗一寸寸从脊柱滑进裤缝里,他才真正感觉到了害怕——他没看好商领领,人不见了。

      外面还下着暴雨,洪水肆虐。

      他把五岁的小妹妹看丢了。

      “马骄。”

      马骄两膝酸麻,绷不住狠狠一激灵。

      商白翁狼似的眼珠紧盯着对方,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就不再说话,干涩爆皮的薄唇动了动,像是没有再想出下一句该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令人心生畏惧。

      老歪见势挡在两人中间,冲马骄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好:“你瞧这事儿办的,领领那么小的小孩儿,你呀你真是——”说到一半老人家就急得从胸腔压出重重一口气,转头:“小商,咱赶紧去找人!雨这么大,小妞说不准跑附近哪家店里头了,快走快走!”

      马骄抹了把眼前耷下来的头发,犹犹豫豫转而看向商白翁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的女人:“舅,舅妈,我真不是故意的!都怪刚才那——”

      老歪:“你现在说这有啥用!”

      汤玉华像是从堪堪被打碎中回过神来,十分艰难地朝马骄笑了笑,而更深虑的忧愁几乎让她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放在轮椅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抖动。

      老歪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顺着法令纹“哗哗”淌:“这叫啥事!”

      屋内三个人不约而同将商白翁当做此时的支柱,然而对方却忽然直视战战兢兢的马骄:“马骄,带你舅妈先走。”

      “哎哎表哥我这就跟……啊?”

      汤玉华闻言也第一反应拒绝:“翁伢。”

      “妈。”商白翁半蹲下来,因为连夜奔波而印刻得格外深邃的眉骨阴影遮掩了眸中锋芒,汤玉华苍白的脸倒映在他眼睛里,好像眸底那股毅然与坚定的力量足以抚平所有人的忧怆,他抚上汤玉华微微颤抖的手,“妈,您放心,领领一定就在附近,我一定好好把妹妹带回来。您先跟马骄上车离开,好不好?”

      ……

      夏豫也活了小二十年,和马骄不同的是,他的内心坚韧得可怕,却又经常会感觉到“怕”。七岁时怕夏守荒跟李红霞扯嗓子在餐厅摔筷子摔碗一笔笔算账,他躲在自己的房间假装什么都听不见认真描田字格,大颗大颗眼泪砸得作业本团起褶皱,他怕自己拿袖子抿干那些湿痕之前,李红霞就推门进来给他端上一杯牛奶。

      他也总是害怕过年,或者说害怕一切家中亲友在一起团圆的日子,他怕餐桌上有哪个姨妈或舅舅会忽然问起夏守荒怎么不来,也怕姥姥和其他长辈关着卧室的门聊天时候,自己从门口经过时不能捂住耳朵,会听见门缝里飘出一两句骂那人是“狼心狗肺”的闲话……即使他们只是在讨论菜价或天气——夏豫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后遗症,他总觉得每当自己率先离席或离开,亲人们在背后一定在谈论自己的家,谈论和自己有直系血缘关系的那个男人。

      但他从来没有怕到生理性的牙齿打颤,呼吸骤停。

      ——不,还是有过一次的。

      眼下这是第二次。

      商领领的小脸已经吓得僵木了,两条细瘦的胳膊几乎快要抱不住粗大的电箱,夏豫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雨雾里只能依稀分辨一点灰蓝正一寸寸往水里滑,污浊的水浪已经扑上她的小腿。

      夏豫眼前一阵发黑:“领领!”他在雨里喊破了音:“领领!领领别动!”夏豫抓紧栏杆朝驾驶室吼:“停车!”

      “滴——!”铲车司机惊惶失措压出一声嘶哑的喇叭,铲斗里几个人身子忽而前扑,穿雨衣的女员工吓得脸都变了形,一把扯住工头的袖子:“快点快点!咋,咋救那小孩!”

      救人。

      救人!

      “我,我打电话吧?”她身边一工人手抓着车斗沿子,哆哆嗦嗦从雨衣里摸出被水浸泡的手机,直接一脚被工头:“没你妈个屌电,屌信号!打个锤子电话!”

      夏豫死死盯着那几乎消失在暴雨中的一点,牙齿打颤,浑身血气猛地奔上了头,风和雨刀刮般横扫过他的额头,被梧桐树枝搅碎的树皮被暴雨冲砸而下,“咣咣咣”砸在车顶车架上,吓得几个女人突然指着西边齐声尖叫,“地陷了!地塌了!”

      “日|他奶奶个瘪!”工头“呸呸”两口唾沫啐在掌心一搓,扯下车架上挂着的红色横幅缠在胳膊上,嘴里狠狠骂了句脏话,两下脱掉衣服就要往水里跳!

      轰!

      就在这时,马路的井盖终于被大水冲垮了,电箱折断了基座发出可怖的断裂声,四面八方大量倾泻逆流的泥浆顷刻间将井口砸成巨大断口的悬洞,那一瞬间夏豫以为自己看见一座断崖瀑布在几秒钟里形成。

      旁边女人意识到不对,连忙站起来去拉工头:“不行不行!可不敢下去!快上来!”铲车司机也在驾驶室里冲他吼着什么,本来心里就打哆嗦、好不容易一鼓作气工头被她这一嗓子吓得“噗通”踩空,直挺挺砸下去:“我|操!”

      “师傅!”夏豫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胳膊。那工头屁股“咣当”砸在轮胎上,整个车架都跟着狠狠一震,他连滚带爬地退回来,只这瞬间,泥浆已经埋没了他的小腿。

      “我|操!”工头脸也青了,死命地拉着夏豫的手,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力从泥里拔出自己的两条腿,夏豫险些被他拖进水里,后面的女人则接力抱住了夏豫的腰,毫无顾忌的力气把他勒得几乎干呕出来。

      “呃!”夏豫被坠得闷哼,细瘦的脖颈间爆出青筋,他疼得胳膊似乎要脱臼了,好像有千斤秤砣要将他带入旋涡里吞噬殆尽。

      后面的人喊:“再用点劲!”

      一寸,两寸,三寸。

      赤裸上身的工头终于被拖了回来。

      “哈——哈——哈——”男人吓瘫痪似的撑在车斗里喘粗气,衬衫扣子砰开了,露出三层肥肉的肚皮,急速上下起伏。那红色的横幅被泥水浸湿以后露出深褐色,像血从动脉里蜿蜒出来般。司机大张着嘴好像即刻就要翻着白眼晕过去似的,他惊魂未定,脸上被不知树杈还是车玻璃剌了到半揸长的伤口,顺着脖子流下一道道泥泞的血线。湿溻溻贴在大腿上的裤子觳觫得厉害,水珠从裤脚弹飞。

      有人哭出了声,夏豫也感觉有滚烫混着冰凉雨水在脸上流淌,每个人对自然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尤其他们眼睁睁看着工头差点被水吞没,而那个小小的、娇弱的身影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夏豫哑涩的嗓音似掺着沙粒:“师傅,车还有没有可能再靠近一点儿……”

      “近,近不了了!没看窨井盖塌了吗!再近要出事儿了!”工头还没缓过劲儿来,一脑门子白汗,突然“哎”一把揪住朝前面探身子的夏豫,瞪着眼喊:“小伙子你干啥!你可不能去!那是谁家小孩儿,快喊她家长,喊家长来!谁认识这家小孩儿?大人呢!!!”死里逃生后的暴吼在惨淡的长街穿透雨幕,震得两侧楼房玻璃铮铮作响。

      街道那头,身着制服,高大沉默的男人似有所觉地仰起头望向屋外,暗光倒映在他的眼眸里,深不可测。

      “这是真不能下,真不敢……不是开玩笑,这真不行……”

      “来不及了……”夏豫有几秒钟的时间里,甚至不能够分辨商领领是否还紧紧挂在电箱上,在这眼花的几秒差点令他呼吸不上气来。他半蹲下来扯掉缠在工头身上的横幅,缠在不断剧烈发抖的手掌虎口处,冷汗彻底浸透了身体每一寸皮肤,“这是我妹妹,我认识,快……”夏豫嗓子被湿棉花堵塞了声带的,大雨浇灌劈头砸在男生身上,工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少年好似要被雨打碎了,又好似在这一瞬间从他单薄的脊背上生出一股执拗又可悲的力量来,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深深地将头埋下,胸口起伏,接着喃喃出声,好像在解释什么,又像在说服自己:“领领……再……真的要来不及了……”

      工头没见过这样的男孩,事后回忆起来,凭借在洪水中夜以继日抗洪救灾而晋升段长的工头——已经记不清当时那道白色身影是怎么在他眼前羽毛似的倏忽一下就消失了的,那抓着红幅,奋不顾身的一跳——

      工头莫名就挺心疼那孩子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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