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这件小事》木吉菌子

1、第 1 章

　　当建安听到运动场对面的主席台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他的名字，催促他赶到比赛场地的时候，他怔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但建安是个认真本分的性子，老师再一发话询问，他立马便放下书离开班级，奔向广播里提到的场地。然而，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报名任何项目。

　　建安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找负责的老师弄清楚情况，为何比赛的名单上会凭空出现他的名字，但在看见一个熟悉得令人有些咬牙切齿的背影后，脑海中迅速闪过的一个想法让他硬生生停住了脚步，愣在了当场。

　　杨建安是个乡镇里来的孩子。

　　虽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原本乡镇的教学水平多多少少总是落后一些，但建安硬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重点高中，甚至总分数还超过了录取线一大截。亲朋好友们无不为他庆贺欢喜，班主任也为挖着这么个宝贝而常常在人前夸赞；全校的成绩排名表上他永远不会落于前十，参加各项科目的竞赛考试上也总是能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乡镇”这个词，在建安的身上又不能不说没有一丁点端倪。比如，建安的穿着异常单调，总是一天到晚地披着那件有些不合身的宽大校服，外加一条洗得发白的黑色休闲裤；再比如，下课铃响，比起撒丫子“放风”，建安仍是愿意一个人坐在原位，不是安静地看书写字，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倒不是被市区里的同学排挤，而是他的性格和习惯使然。

　　但周绩却完全不一样。

　　在还不曾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建安就已经对他印象深刻——虽然这所谓的印象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印象。但建安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有这么多闲话可说可讲、有那么多玩笑可嬉可闹的……不仅成班第一天就与大部分同学打成一片，还在班主任快速选定了成绩优异的自己担任班长和学习委员之后，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把安安静静的教室搅成了一锅粥。建安见状只好劝诫了几句，对方则果然是一副“虚心接受，死活不改”的德行，让建安很是头疼。他本就极不擅长处理这种管理方面的问题，却又偏偏背上了这样一份责任，这导致建安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内心却经历了反复的拷问和挣扎——一边劝慰自己不必与这种顽劣家伙一般见识，一边又对暂时离开的班主任的嘱托感到惭愧不已，本想着自己区区一个芝麻大的官儿毕竟第一天上岗，偷个懒不理会也就罢了，岂料最最不幸的是，第一天来班级，所有人的位置都是随机分配的，而这位罪魁祸首好巧不巧就坐在了自己的身后！……如此近的距离，谅是谁都无法刻意忽视的吧。

　　特别是当建安从后座人不以为意的自述中得知，这家伙的中考成绩只不过刚刚到分数线，能进最好的“弘毅班”完全是因为他父亲之后……建安对其产生偏见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偏见归偏见，建安一向是个内敛沉默的人，就算班主任安排座位时只大概调了调男女分配，最后这位周绩同学竟依然成为了他的后座，建安也只是眼皮跳了跳，随便地瞥了一眼对方打招呼似的灿烂笑容，便又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低头看书去了。

　　而最初，周绩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大班长也不甚在意，他虽大大咧咧，精力充沛，也乐于结交朋友，但建安的反应总是显得过于冷淡，只会干巴巴地提醒他注意纪律问题。周绩讨了几次没趣也就不再正儿八经地与他攀谈，一到说话的时候两个人鸡同鸭讲几句也就过去了，倒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可就在不久之后建安下定决心他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周绩却偏偏在此时打破了建安平静的生活……更准确地说，是周绩终于还是与建安发生了冲突。

　　但起先建安倒并未发现周绩的态度有变，还是像从前那样，认真地督促班上的同学交作业。当发现写有周绩名字的本子毫无意外的不见踪影时，建安也只能无奈地叹上一口气，再去追问对方，以尽量保证所有的作业都能交齐。

　　于是，就是在这时，建安发现周绩脸上的神情不太对劲。

　　原本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每次到了这种“严峻时刻”，这位周绩同学不是忙着和同学闲扯谈天，就是自顾自地翻看一些体育杂志，非得等到建安追着他催促的时候，他才开始漫不经心地在书包里随意翻找，接着要么就嬉皮笑脸地说什么“忘写了”“忘带了”，要么就爽快地抽出本子却故意让他够不着，再不然就是旁若无人地直接抄写别人的答案……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黑着脸、瞪着他，手上抓着自己随手搁在桌上的前几天未交作业的名单。

　　而建安没记错的话……里面应当是有周绩的名字的。

　　但如果周绩是因此而生气，这就很是奇怪了。周绩明明经常拖欠作业，自己记他的名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凭什么这一次就出离愤怒？莫不是在气他把“周绩”两个大字写得太丑？

　　周绩却说：“你为什么不登程皓的名字？”

　　程皓是建安的同桌的前桌，虽然也是市区里的走读生，但大概这是除了周绩之外距离他最近的男生了，且性格也安静，两个人聊得最多，又投缘，程皓一有不会做的题目也总是第一个找建安。

　　建安回忆了一下，明白了。

　　于是他强压下不耐烦，尽量理智地以和气的语调给出解释，“……那天的作业是我和程皓一起写完的。他第二天忘带，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所以和老师口头解释了一下就没问题了……”

　　但谁知，周绩的怒气却半点未消，急吼吼地便打断了建安的话。

　　“那为什么就要登我的名字？我也只是忘带了而已！”

　　……这可保不准。建安心说。拥有这么多次前科的人，何况又不曾和他一起写的作业，他怎么能确认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呢？

　　但建安腹诽几句，嘴上却仍是不爱争辩，于是只转移话题，冷冷地道：“今天的作业你还没有交。”言外之意，他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赶紧交了作业走人吧。

　　却不料，这时的周绩突然嗤笑一声，抄起自己的作业本泄愤般地往建安身上一甩，怒言：“你就是在偏袒他！”

　　一时间整个教室竟都安静了，周围嘻哈笑闹的同学都被周绩怒气冲冲的大嗓门震慑住了，纷纷停下了手上的事，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而建安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虽然薄薄一本小本子而已，身体并没有疼痛的感觉，但对方仿佛恶意找茬的行为却还是惹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一下子耗了个精光。他捡起周绩的作业，往自己怀里的一摞练习本上一摔，回瞪了周绩一眼便拔腿离开教室，恨不得离此人越远越好。

　　然而一种莫名的直觉却告诉他……周绩没有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周绩挑着眉看着面无表情的建安突然驻足，明白他是看见自己了，也就不再侧着身子偷偷关注他，而是装作刚刚发现他的样子，露出一副吃惊而又似意料之中的怪异表情。

　　但建安不为所动。他只静站了两秒钟后又继续前行，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这一下，周绩按捺不住了。他完全吃不消建安的冷暴力，咬了咬牙，还是主动开口了。

　　“……喂，我们一个场地的，你上哪儿去？”

　　建安没停，心说“喂”是谁？

　　“建安！”

　　建安于是停下脚步，扭过头，淡淡地回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报了哪项目……周绩，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呃……”

　　周绩似是没料到委婉温文如建安，也会发出这样尖锐直白的质问，噎了一下，半晌才又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聪明如建安，又怎么会在看到周绩异样的表现之后，还不明白这一切的始末？结合前段时间的“偏袒”事件，再联想到周绩身为体育委员的职务之便，也就不难推断，做得出擅自给人填报比赛项目这种荒唐之事的人，也就只有保管着运动会报名报的周绩了。

　　想到这里，建安不由得猜测起来，这个曾因为是否应该登记一个名字的问题而对他大发脾气的家伙，面对他的讽刺又会有怎样的回击，却没想到周绩的反应实在算得上是平静得出奇。他仅仅是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嗫嚅着，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莫名其妙地冲他瞪了瞪眼，便自己转身跑开了。

　　周绩给建安报的第一个项目是标枪。

　　等建安终于找到比赛场地的时候，裁判员老师已经在组织学生排队了。参加标枪比赛的人并不很多，毕竟开学不过才一两个月，一个星期不过才两三节体育课，因此标枪这项运动对于高一年级来说还很陌生，顶多算是个兴趣项目，重在参与，想要认真比试的恐怕不多。不过这样的情况反倒让建安松了口气。周绩故意给他报上个不熟悉的项目，不是想让他难堪还会是什么？好在大家都是一样的水平，他扎堆其中，也就不会觉得怎么尴尬了。

　　只是建安望着那些竖起来比他还高的长条杆子，心中还是隐隐觉得发愁。从小到大，建安最多只接触过球类运动，因此根本想象不出这种投掷动作该如何发力。建安站在队伍后面，尽量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想着临时抱佛脚，学学他人的样子也好，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就这么一望，竟一下子望见了方才莫名跑开的周绩的身影。

　　建安还没来得及为周绩居然排在队伍第一个、并且似乎很熟络地在与裁判员老师聊天的事实感到惊奇，随后就立刻被他无比娴熟的动作吸引住了目光。只见周绩背对着众人，甩了甩胳膊便单手握起了一杆标枪，屈臂举在肩头上方，摆出了一个蓄力的姿势，接着他轻快地一小段助跑，标枪脱手，那支修长的画笔立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从田径场的这一头远远地飞向了那一头，最后稳稳地插在了土地当中。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与饱含赞美的惊叹声。

　　周绩回过身，咧着嘴朝为他叫好的人笑。志得意满之际，与呆立着的建安四目相对时也忘了收起笑容，待反应过来才抬手揉了揉脸，迅速地把头扭开，却怎么看怎么像个赌气的幼儿园小屁孩儿。

　　有了周绩这惊鸿一掷，后续其他同学的比赛效果就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了。建安试图学着方才周绩示范性的动作调整出一个恰当的姿势，然而对方看着是无比潇洒无比轻松了，他却浑身僵硬地摆弄了自己的手脚半天，也找不准它们的正确位置。无奈，建安只得选择速战速决，他像丢沙包一样匆匆完成了几次投掷后便立刻回到了班上，也不去看一直旁观的周绩脸上会是怎样戏谑的神情了。

　　之后建安才从程皓的嘴里知道，周绩会第一个投掷标枪的原因——周绩是体育特长生。

　　建安不由得睁大双眼望着程皓，随即茫然了。

　　在建安简单的对人的认知逻辑中，像周绩这种成绩垫底又总是无视纪律的顽劣分子，虽然平日的体育课上倒表现得活跃非常，但那也极有可能是他整个人就不安生，何况短短四十五分钟，也就跑跑步、学学操罢了，让人看不出什么特别，于是一向宽以待人的建安竟也产生了些阴暗的定论，认为此人基本上也就与“成功”无缘了，直到这一次运动会。建安似乎明白了，人的构造本就是多维的、立体的，就算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个拖后腿的家伙，在其他的方面也是可以拥有属于他的一技之长的。

　　……可是周绩这种沉不住气的性子，当初在谈论自己的事情时，为什么却反倒没有表明这一点呢？

　　还是程皓与周绩在同一所初中上过学才知道的……

　　不过，建安也无暇再去细想。他回到班级后，还没把座位坐热，这一整天的比赛便在广播的提示声中走向尾声。自己拥有一个小型体育场的学校总是很方便，学生们把随带的椅子搬回教室后，就可以直接前往不远处的食堂填饱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