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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翡翠のま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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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与正文无关
BGM:
其实呢,蕾塞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心脏是什么颜色。她有一双宝石绿的眼睛,从人群中踮着脚穿过,就好似一大片一大片冲下来的湖水,舀进日出日落都同种味觉的大海里。举手投足柔和而优雅,湿漉漉的掌心合拢,就像打捞金鱼的丝网。她平静地注视自己的阴影被切割,一小块一小块,在月亮的窟窿眼下吐出不合时宜的泡泡。哎呀,她想,这能力真~是,又喜欢又讨厌呀。
但还是喜欢吧!她笑着说。
翡翠のまち
咖啡店要倒闭了。进货来源的上家被公安查了水表,层层下落,资金步入罪恶的深渊。蕾塞搅拌一杯焦糖玛奇朵,恶劣地放入很多方糖,指尖在瓷杯壁上碰碰。老板在她身后说:咖啡店要倒闭了。她啊了一下,被烫到了。
自行辞职了之后,蕾塞去剪了短发。更短的发梢碎碎黏在脸颊两侧,好像甩不掉的创可贴。她从药店里可以看见有黄鸭子的创可贴,瓶瓶罐罐中格格不入的它,身上沾满了细碎的尘埃。但是蕾塞没有钱,薪资已经填进肚子里,是两杯热腾腾的关东煮,汤很暖和。所以只能透过玻璃橱窗那样对望,她看着创可贴小小的影子,无辜地摊开手:拜拜。
社会对无业游民的苛责是无形的。当蕾塞拆开易拉罐包装,用左手拉开金属拉环时,液体噗的一声溅射到空中,迷你的喷泉让天空的一部分橘黄,视野湿润而甜腻,流动的波光冲泻而下,鼻尖被迫耸动。泡沫缠在呼吸的轨道上,久久不放。
她在公园长椅上老老实实地躺好。东京的气候和暖,并不像遥远的西伯利亚沉浸在雪景球和暴风雨里无法自拔。近乎要融化的绿色拖拽蕾塞的头发,和她的眼睛融合在一起。好自然。她圈起手指,大腿屈屈弯折,每个路人行走于这条小径都能欣赏美丽的酮体,美好的青春。
她想:但是也好假呀。
蕾塞十二岁从笼子里被拽出来,扔到塑料盒般的房间里。她会说一点别扭的英语、西班牙语、哥伦比亚方言,俄语一般般。穿着长旗袍的女性端详她,捏住女孩瘦削而尖锐的下巴,扭至硬邦邦的石头面前。叫做镜子的晶体中倒映着绿色的眼睛,紫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皮肤,蕾塞吃力地在成人的力道下呼吸,眼前是浅浅拍打的烛光,嘴唇却冻得发麻。记忆里的雪从镜子里扑现,抹去一闪而过的泪光。
女性给她带上更重的手铐,转身,灰色上下浮动,那是心跳。相比而言,镜子里则是一片空白。镜子不是活物,反射出来的她也不是活的。掐掐手臂,只有现在的她才是活着的。其余都已经将死不远。蕾塞知道小松鼠的心脏是蓝色的,同龄人大多都是浅黑色,烟味很重的。那或者是已经要死了,或者想要去死的。她想过自己的心脏会不会也是这样,不过按私心,蕾塞想要浅绿色,和她眼睛一样就可以。虽然蕾塞没办法看见自己的心脏,但她那么笃定,胸有成竹。
再一次检查,她顺从地脱下衣物,想象自己是雪地里瑟瑟发抖的一只老鼠。蕾塞觉得很好笑,但女性不这么认为。成年女子的手指落在女孩的脸颊上,茧和丝粗糙而脆弱,爆发的一瞬间有风吹过,随之进入视野的是橘黄色的一团光晕。起初蕾塞以为那是太阳,但雪久久不化,雾只是亲吻她的额头,和光晕一起降落在她手上。对方出声了:你好。它很有礼貌地说:你好。
蕾塞突然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心脏。这是丢失了的、一位无名氏的心脏。这里离国境线不远,却是最恶劣最讨厌的天气。军队时而发出怒吼和嘶嚎,好似一切都仍处于战事。这里没有和平,永远存活的是流血的真相。蕾塞注意到这颗橘黄色的心脏,那一瞬她宛如浑身炸裂开来,好似阳光下的豌豆荚,一点一点地酥脆了骨骼。压迫在血管和咽喉处的力量太大,女孩不自主地狰狞了神情,身躯被塞入一整座城池。
你有毁灭的力量。女性对她说,语气像是劝诫,又像是祈祷。
直至今日蕾塞仍能回忆起当年的冬天。她在西伯利亚的冬天,遇上单独的、独一无二的心脏,甚至她总觉得:那就是她的心脏。物归原主的喜悦冲破了束缚的脆弱,从此,蕾塞真正站立在他人站立的星球。她开始打架。开始频繁地受罚。开始在布满铁丝和巨锚的墙面上写下字迹难辨的涂鸦。十三岁的幻想席卷而来,十七岁的蕾塞说出的话语落进雪地里,长长地铺开一条路。她沿着这条路打转,一直走一直笑,学会了跳舞。舞者从高崖一跃而下,海水变换日月起伏,遥远的大陆两岸在这一夜悄然连接。她降落在东京,如一颗死去了又回来的星星,喝不惯比水还淡的烧酒。
失业的最后一瓶酒。零钱已经花光,面包屑被鸽子争抢一空。蕾塞睡了三天的长椅,在都市里跑来跑去。手脚麻利笑容一流的她找到了很多兼职,送报啦送牛奶啦送快递啦,虽然有一些是日结薪水,但她不喜欢。
电次再次遇见蕾塞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少年弯着腰,很低很低地把喉咙堵住,拒绝说话。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家被告到倒闭的咖啡店,服务生蕾塞如同一只快乐的百灵鸟,而电次作为颓废男高中生手指蔫答答划过菜单,不说咖啡要加多少勺糖,咖喱是否吃辣,脆骨头要炖什么样的汤。他的词汇量太少,紧巴巴如不翼而飞的钱包,偷东西的人也会大叹一声“倒霉”。多窘迫呀。蕾塞想。多窘迫啊。电次也说。他还说了很多个对不起,折叠好似纸巾,塞进衣兜里、抽屉里。
蕾塞想:为什么要对不起?我可从来不说这个哦。那时她把白T塞进高腰裙里,双手合十很妩媚地笑。透绿色眼睛里的金发少年有鼻子有眼,却没有心,没有黑色,没有绿色,没有灰色,也没有橘黄色,什么都没有。真是奇怪啊。她轻飘飘地开口,高跟鞋敲敲打打好像钟表,对方似乎因此惶恐,耳朵蜷缩手指发紧,而这般反应又让她开心了起来,轻飘飘地道:不是说你啦。——你要点些什么?
好多个这样的下午。电次越来越勤,频繁到好似他就是那个店里画着哆啦A梦大头钟内的秒针。他们聊一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时常吞吞吐吐。电次大口吃咖喱和肉,手肘关节有乌青和疤痕,蕾塞撒下焦糖和布丁,黑珍珠短暂地消失,用料不够。有时老板会赶人,大喊吃完了就可以走了小伙子!又说不要浑水摸鱼啊蕾塞!成年人的嗓门可以容纳五十条金鱼,一瞬间花火就啪嗒啪嗒绽开,他们在店关闭后再也没有见面,直到这个雨天。
狼狈蹲在街口的流浪狗抖抖头发,水珠融入下水道里,肮脏和狼藉歌舞升平。蕾塞可以借着水洼的反光看清小狗的脸:金发少年的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上下眼皮如粘合的水饺,要很高的温度才能煮出一条细缝。缓慢地、抽离地。她费力地想起:哦……是他呀。他在这里呢。
就像心血来潮地摘下花,就像突如其来跳入海中,紫发绿眼的女孩子蹲下身,大腿弧线在灯光里闪闪发光,掌温和对方的脸颊有了一条分明的粘合线,好似齿纹和齿纹。电次近乎晕眩。
“你看起来好像一只落水的狗狗哦。”
金发的狗狗衬衫湿透,袖口有污泥,干巴巴的花朵凋谢在左手。蕾塞与被抛弃的电次对视——等对视,她才发现:那是一双脆弱的、颤抖的眼睛。
眼睛变成了灿烂到极端的红色,好似吐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数不清的心脏;蕾塞听到它大叫:我可以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