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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效信 ...

  •   5.

      赵海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时,胡同里已经里里外外站了两三圈看热闹的人,把事发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是隔着攒动的人头,高举的板砖还是能看得见。

      “揍的就是你个丫挺的,你想烂在这儿可以,但是别碍着爷搬家!”闹事的是平时总在胡同口光膀子下棋的张大爷。他正手拎一个人的领子,终究是没胆子给人开瓢,反手啪的一声把板砖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殷红的砖沫。

      赵海平废了好大劲挤了进去:“你干什么呢,我可报警了啊!”

      张大爷松开手,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呸,还想做钉子户,你也配!还把自己当个人物呢。”

      受制的人滑了下来,赵海平冲上去把人扶住,总觉得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是早上给徐老太太送豆腐的老丁。

      “你受伤了吗?我送你去医院吧。”赵海平急忙道。

      老丁摇了摇头,舒了口气:“没有,他就是吓唬吓唬我。”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间或还夹杂着些不满的声音。

      赵海平搀扶着老丁坐直:“他为什么吓唬你?”

      老丁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被扯皱的领子,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离去,似乎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赵海平没有泄气,跟在老丁后面走着:“是不是还是为了拆迁的事情?”

      见老丁没有回答,赵海平继续劝道:“真的,搬吧。楼房通暖气,冬天能少受不少罪。”

      老丁没言语,拐进了胡同口把角的院子。院子里面堆着生锈的自行车、接雨水的塑料桶,看起来是好几家合住的。

      他一只脚迈进了西边那间小厢房,回身对赵海平甩下一句话:“你就别来做我的工作了,我是不会签字的。”

      说完带上了门帘子,帘子上花花绿绿的塑料珠子哗哗作响,下雨似的。

      6.

      “想什么呢?”师兄从身后面搂住赵海平。

      “没什么。”赵海平推开环绕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索着。

      “一睡醒就找烟抽,还说没什么。”师兄笑着凑过来,压着他,伸长了胳膊,与他十指交握。摩挲了好一会儿,师兄又开口:“怎么工作了几天,手上还长茧子了呢。”

      说着脸越靠越近,是要接吻的气氛了。

      赵海平假装没看见,把手抽出来:“算了,不想抽烟了。”

      “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师兄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因为那个老太太?”

      赵海平没接他的话:“睡不着,我把明天开会要用的材料整理一下。”

      他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瓷砖太凉,只能踮着脚一跳一跳的快速前进。这么一路跳到客厅,从公文包里翻出来之前没写完的材料。准备拿回床上时,赵海平看见了包里露出棕色信封的一角——他之前心念一动,把第二封还没看的信装回来了。

      好奇心牵引着他,此时此刻他很想看看那个人又写了些什么。

      但不能这么做,太不道德。赵海平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这是什么?”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拿走了信封。

      赵海平一愣,回头看到师兄也下床了。

      “哟,谁给你写情书了?”看赵海平没有答话,师兄有些酸意盎然,“我倒要看看是谁魅力这么大,让你急的衣服都顾不上穿。”

      师兄拿着信封跑回卧室,一口气钻进被窝,可怜赵海平追着他进来。

      赵海平想要拿回信,有些无奈的说:“不是写给我的。”

      师兄突然孩子气起来,一手格挡着赵海平伸过来的胳膊,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念了起来:

      “吾弟子轩,

      这一年中日日期盼都没有你的回音,希望是之前寄出的地址出了错误,你没能收到。我今天细想了想,从行军那日算起,到如今已有四十余年了,用白驹过隙形容也不为过了。你如果还健在,肯定也不住在羊耳朵胡同了。

      离家的人总是有着不切实际的怀念,觉得一切都还没变,都还是老样子,真真是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

      我年前摔伤了腿,原本回北平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女儿携我来台南孙儿家疗养,本来只是小住,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越来越看不到回家的可能了。想到可能要终于此,卧在病榻上不免有些灰心。虽知你可能依旧收不到这封信,有些话仍是不吐不快,就让亲人代笔写了出来,权当作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自语吧。

      昨日午睡时昏昏沉沉,听着蝉鸣,忽然就忆起离家前的那年也是夏天。父亲去了津门,我便偷偷跑来找你去西山消夏。老人家总说你家那处宅子风水好,三进三出,制式规整。来了台湾,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院子了。

      张妈招待我吃沁过井水的冰西瓜,一切四块,红艳艳,摆在豆绿的瓷盘子里怪好看的。我根本坐不住,没吃完,就寻着先生训你的声音,沿着墙边跑到书斋外面,隔着窗棱子上蒙的烟绿细纱偷偷看你。

      你背不出书,被骂得脸涨得通红。我想这样可不成,你身子不好,着急是要害病的。正巧院子里有只刚下的小猫,我捉了来,掀了门帘子扔了进去。这一屋子的鸡飞狗跳,吓得先生魂飞魄散。给你告了假,我们便欢欢喜喜地去爬了山。想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我做的吧——我那会子是多么冒失啊。

      四十多年了,再冒失的人也老了。

      你我的树下之约大抵是空谈了,想到此,心如刀绞一般。但也许不能相见也是天意,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你一定在北平过的幸福安康,这样最好。可能是近乡情怯,你我再见的话,也不过是处处提醒我们错过的好时光。此生抱憾,只愿你我来世再做兄弟。日后若有人从北平来,带一束槐花给我,便是极好的……”

      ……

      “这人是谁?”师兄念了一多半,发现不是情敌,便丧失了兴趣,把信叠了起来。

      赵海平想了很久:“一个可怜人。”

      师兄若有所思地说:“隔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么清楚,真是兄弟情深了。”

      “是啊,不像你。我们一天不见的话,你就把我忘了。”

      师兄笑了:“我好像闻到了醋味。”

      赵海平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咱们也处了三年了,我总觉得有时候,你和我还是很生疏。”

      背后一片温热,是师兄贴了上来,颇为不知羞的拿XX蹭了蹭他:“都这样负距离交流了,还生疏?”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的……不是每周这样偷偷摸摸的在家见面,我想和你肩并肩地看场电影,手牵手去湖边散步。”

      “别闹了,我们这是病,见不得人的。被同事领导发现了怎么办?”

      “那我们就离开北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赵海平声音激动了起来,“我们可以去广东,那边机会很多。你也喜欢海边……”

      “赵海平!”师兄提高声音打断了他,“够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想再听第二次。”

      7.

      七月初的时节,夏蝉还在声嘶力竭的嘶鸣着,胡同口的槐树花却有点儿要谢的意思,这两天地上有些掉落的白的花瓣,被踩的细细碎碎。

      赵海平在食堂打了份盖饭,找了个离电风扇近的角落,刚坐下准备吃,就看见财务吴大姐也端了饭坐在了他对面。本来她人就胖,又笑的一团和气,好像一只发面馒头。

      赵海平抬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对方的笑容就继续扩大了:“小赵同志,听说你最近挺忙的,马主任把你调去做人口普查的事情了呀。”

      赵海平点了点头。

      “这样多好呀,说明领导重视,不像之前的工作,天天对着那几个钉子户,一地鸡毛。”

      赵海平保持微笑,一口接一口地快速地吃着。

      吴大姐倒是越说越起劲了:“徐老太太就算了,那是老糊涂了,也不知道老丁是怎么想的,平时挺明白的一个人。可能是一辈子独身,又没个亲朋好友的。到老了,思想上就走进死胡同了。这人啊,就不能不结婚,你说对吧?”

      看见赵海平没有回答,吴大姐把刚打的大鸡腿不由分说地夹到了赵海平的碗里:“光吃茄子盖饭怎么行呢,年轻人要多吃肉。一看你就是自己一个人,不懂得照顾自己。对了,我有个侄女,今年刚大专毕业……”

      “吴姐,谢谢您,我现在还不想处对象。”赵海平听着这话越来越不对味,连忙打断。

      “我知道,年轻人都想拼事业,觉得成家不着急,”吴大姐用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冲赵海平眨眨眼,“到老了就该后悔了,你看像老丁这样,孤家寡人的,住了院都没人陪,就该体会到身边有个女人的好了。”

      “啊?老丁住院了?”

      *

      医院的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皮鞋碾压过刚擦干净的灰白地砖,发出咯吱咯吱让人牙龈发酸的声音。

      赵海平有些忐忑的等着护士翻阅登记册。

      “丁兆深……12床。”护士看到赵海平手里拎的一兜子苹果,不禁莞尔一笑,“12床明天手术,这会儿禁食呢,你别给他吃水果。”

      赵海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老丁正一动不动的闭眼平躺着,白了一张脸,要不是胸口还有点起伏,赵海平几乎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听见有人走进来,老丁微微抬了抬眼。看到是赵海平,他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努力坐起来。

      赵海平赶忙把水果放下,冲过去扶着老丁重新躺下:“您快别起来了!都怪我来的时候不对。”

      这一番运动显然耗尽了老丁的体力。他喘的有些厉害,平复了好半天,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怨你,是我肺上有个瘤子。”

      “明天做了手术就好了。”赵海平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安慰。

      “没想到临了还能有人来看我,看来做个钉子户还是有点好处的。” 老丁突然狡黠的笑了,脸色看着也好了一点。

      显然有人来看他,他心里是快活的。

      赵海平见状也轻松了些:“我现在已经不负责这块了,就是听人说您病了,单纯来看望一下。和工作没有关系的。”

      “是吗?” 老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

      赵海平点点头,他特别诚挚的表情反而让老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本来也要签字了。”老丁欠起身,摸索起床头柜上的眼镜,“这两天住院,哪也去不了,有些事情反而想清楚了。”

      赵海平赶紧起身,给他递了过去。

      老丁道谢之后戴上眼镜,但并没有看向赵海平,反倒是躺回了枕头上。他盯着雪白的房顶,继续说:“我这一辈子,别看年纪不小,就没活明白过。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一辈子都在跟自己较劲。”

      这话到让赵海平想起了自己的事,有些感同身受:“谁又活得明白呢,都是拧巴着的。”

      “徐姐其实也想着搬家,是因为我不想搬。她总觉得承了我的情,才出头当这个钉子户。”说起徐老太太时,老丁有了一丝愧意。

      沉默了一会,他喃喃道:“要是我早点想开点,就对了。”

      赵海平不忍看他沮丧,安慰道:“现在想开,也不晚啊。”

      老丁把头转向他,忽的就笑了,眼睛里突然有了点神采:“如果这次老天没收了我,趁着还能走动,我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冬天树上也开着花,不知道是真的么?”

      8.

      老丁没能挺过去。

      年纪大了,基础病多,没下手术台就不行了。

      一个活生生的会喘气的人,变成那掂在手里的一罐子土,不过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

      他没亲没故,为了拆迁的事情又把附近街坊得罪了个遍。赵海平帮忙领了骨灰,他最重要的财产——一口破皮箱子,也被留给了赵海平。

      老丁头七的时候,赵海平想把箱子里的东西给他烧过去,让他在那边也过的轻松些,便把箱子打开了。

      里面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贴身衣物、修表工具之类的旧物,还有一张红存折,上面有一百多块钱。存折里面鼓鼓囊囊的夹着一些纸,赵海平把它们展开,发现第一页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又是信。

      赵海平莫名心里发紧,一字一句的读下去。

      “兄谨言,

      几十年未见,一时提笔竟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一切可好?

      今年年初,和你同船去台湾的张桂林给家里通了信。广播里说,两岸关系有了重大转折,台湾亲友可以回乡访亲,通信也不必经过红十字会了。想来如果你还健在,也许我们还有相聚的一日,于是又有了些盼头。

      我辗转要到了张桂林的联系方式,想看看是否有你的下落。他说你当年到了桃园,在部队上工作了一段时间,也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真为你高兴。

      他又说你四五年前就举家搬迁从桃园去了台南,近况就不得而知了。担心之余,想到你为人机敏,身体素来强健,大抵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你我都到了耄耋之年,只要平安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我这里一切都好,你走后生活没有太大变化,街道安排我学习了修表的技能,为人民服务,发光发热,你不必挂念。我依旧住在羊耳朵胡同把角那间四合院,几十年来没有搬地方——”

      后面写了几句话,又被墨水划掉,看起来是写信人反复修改过,最后还是另起了一段。

      “这几日槐花又开了,白嘟嘟一串串,和你走的时候无异。如果你有一日回来,想必这花你看了也是十分欢喜的。

      弟
      子轩”

      ……

      这封信寥寥几句就结束了,但是后面还有几张纸。

      在余下的纸上,每一张上都被写满了“谨言”,“谨言”。

      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清晰些,有的模糊些。有的是拿圆珠笔写的,有的是拿钢笔写的,还有的是拿铅笔写的。

      看起来是有人在漫长而寂寞的时光里,将一笔笔的想念,一点一点刻在了纸上。

      字字似在呼唤,字字力透纸背。

      赵海平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手抖着,继续往后翻看,便看到了老丁的户口页和一张旧照片。
      带着缺口的户口页已经有点发黄,但是在姓名变更那一栏上的字却清晰的刺眼。

      曾用名:丁子轩
      现用名:丁兆深

      赵海平犹如被雷击中,失了言语。

      他一不小心,撞破了一桩当事人小心翼翼、遮掩了几十年的的心事。

      时代的车轮轰鸣作响,漫不经心地碾碎了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但这一点微弱的震动足以击垮一个人,赵海平手里拿着的照片在不经意间滑落。

      照片缺角的地方被人用胶带细心地贴补起来,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护。

      上面“顺德照相馆”几个字还朦胧可见,画像上的两个年轻人穿着长衫,一团喜气地站在幕布前面合影,透过模糊的黑白影像笑的灿烂,就好像好日子刚刚开始,永远也过不完一样。

      9.

      师兄站在胡同口的小卖部前,远远地冲赵海平招了招手,举起手里的汽水。

      “真要去深圳?”他把北冰洋递给跑的一头汗的赵海平,低声问。

      见对方点头,师兄继续询问,“什么时候走?”

      赵海平猛吸了一口汽水,被凉的一哆嗦:“今天已经把工作交接完了,下周就走。”

      “那边都安排好了?”

      “嗯,有个大学同学在那边做进出口生意,我先去帮帮忙,安顿下来再找出路。”

      师兄沉默了一会,感叹道:“你比我有勇气。”

      赵海平笑笑,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洒进他的眼睛里,闪着生气勃勃的光:“我要去看看那些冬天也开花的树。”

      小卖部的人也许是呆着无趣,打开了收音机,里面立刻响起了孙悦的《祝你平安》,温柔的女声盖过了蝉鸣。

      师兄揉了揉眼睛,赵海平恍惚觉得他眼圈红了。再细看时,师兄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快喝吧,喝完了我还要把瓶子还回去。”

      半个月后,大杂院的破厢房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被推倒。树上的的老鸹惊得喳叫了一声,扑楞着翅膀飞走,抖落了一地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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