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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效信 ...

  •   无效信

      1.

      1997年6月,北京。

      骄阳流火,树上的蝉歇斯底里的喊着。几个玩铁圈的小孩儿在胡同里尖叫着笑着跑过,铁圈咣咣作响,在地面扬起一阵恼人的烟,往常大人们看见了少不了要训斥几句“当心嗑了眼”——不过今儿个倒是没有了,这股子燥热里面更有点兴奋的意思,因为等了多年的文件终于下来了,羊耳朵胡同要拆了。

      这么些年,胡同里老老小小眼瞅着和平街道这东边西边的老街都扒了个干净,以前的街坊们不是住上了大楼房,就是拿了款子,羊耳朵胡同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大家伙儿眼馋着却没点办法。

      各家掌事的都聚在一起,商量着是在四合院里种树好,还是加盖好。连带消失的还有那些个平日里爱在胡同口大槐树下端个茶缸、光膀子下象棋的大爷们,这回听不到他们议论香港回归了,间或听到那个大杂院里传来一阵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大家伙心里就有了数:“这老李家可真是精,加盖上瓦房了!”

      就在这个空气里都弥漫着铜钱香甜劲儿的当口儿,大学生赵海平被分配到了和平街道。

      在新人委任的讨论会上,街道办的马主任端起搪瓷茶缸,拿杯盖捋了捋浮着的茶叶沫子,第一个举手发言:“大学生可是了不得的人才啊,特意派到我们这里来,这说明什么?”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见大家都低头不语,于是点拨了一句:“说明基层工作很重要。”

      这个结论成功解放了把文件纸盯出洞的众人,大家忙不停点头鼓掌,表示领导真是高瞻远瞩。

      “最近有个别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不是很配合。”得到了赞同的马主任拍了板,“既然小赵同志是学心理的,那就麻烦你从专业的角度去疏导一下他们,如何?”

      这就是刚刚大学毕业的赵海平同志,和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自行车,双双出现在徐老太太家门口的原因。

      2.

      徐老太太家的大杂院在羊耳朵胡同的紧东头儿,正挨着那棵大槐树。

      赵海平把自行车靠在了墙根上停了,掀了掀已经被汗水洇湿的衣服后身儿,好让凉风进去点。

      他年纪轻,又生了一副高个子、容长脸的好样貌,所以身上有点子年轻人图时髦的习气。这大热天也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好看是真好看,捂汗也是真捂汗。

      “徐奶奶,我来看您了,您在吗?”赵海平一边拎起花生油和大米,一边往院子里走。

      大杂院的门是从来不关的,里外两个院子,住着七八家人也是常事儿。他这一嗓子吓醒了正在院子阴影里纳凉的老哈巴狗,它睁眼白了赵海平一眼,懒洋洋的动了动耳朵。

      “哟,我这天天报道,来了都两个多月了,您老人家还是不待见我呐。”赵海平把油放下,愣是蹲下去猛撸了几把狗。

      把角儿的东厢房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谁呀,大清早的瞎嚷嚷什么呢!”

      “是我,小赵。”赵海平掀开塑料布搓成一条一条的门帘子,冲着里面灿烂一笑,可是屋里的人明显对他的热情视若无睹。

      盘腿坐在床上的徐老太太皱起原本就爬满褶子的脸:“我就说我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还有人来看,原来是你。”

      她浑浊的眼睛看到了赵海平手里的米和油,表情更不屑了:“你去和你们主任说,别想拿点子陈芝麻烂谷子贿赂我。我什么没见过?我年轻那会子北京城里还有皇上呢。想让我搬,没门儿!您呀,请回吧。”

      谁也不知道徐老太太究竟有多老,她年纪大的自己都记不清,讲起来的故事还都是老黄历。

      反正据马主任说,他小时候徐老太太就是个老太太了。她熬走了儿子、儿媳妇,又熬走了孙子、重孙子,成了孤寡老人,依旧精神矍铄,颇有再活五百年的架势。对于拆迁这件事,她既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参与。

      赵海平对她的嘲讽一声不吭,依旧笑着把东西放下了,转身拿着屋里的水桶,拎着去院子的公共水管“哗哗”接满了水。他把打回来的水在炉子上做上,确保暖壶里稳稳当当盛满了热水,又把米缸灌满、油壶填满,白米粥滚上了,才坐在了徐老太太家的板凳上。

      “徐奶奶,您看家里还缺点什么,我给您添上。”赵海平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继续笑着说:“米和油是我自己买的,也不是为了拆迁的事情。您自己住着总归是不方便,我想着能帮点就帮点。”

      徐老太太吊着脸没吭声。

      赵海平端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徐老太太递过去一杯:“我就是我奶奶带大的。”

      他顿了顿又说:“她不在了,我很想她。”

      徐老太太一动不动,没有接过茶,也没有答话,赵海平只得把茶杯放了回去。

      哗啦啦,塑料门帘子又响,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

      进来的男人年纪大概七八十的样子,背驼的厉害,带着黑框老花镜,面容和气,身形瘦削,一身衣服洗的灰白但十分干净服帖。他手上拎着一小袋豆腐,新鲜的还在淌水。

      徐老太太看见他,这才出声:“老丁,咱们街里街坊的,你怎么天天拿东西。”

      她嘴里的老丁只是笑一笑,并不言语,把豆腐放到了桌上,朝赵海平微微颔了颔首。

      赵海平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问好,老丁便已经要转身出去了。赵海平赶忙帮着打了门帘子,才又回屋坐下。

      屋里又只剩下徐老太太和他,两个人没滋没味地沉默着,赵海平有些犹豫要不今天还是回去算了。

      徐老太太却突然在这时开了口:“你把豆腐给我腌上。”

      语气不客气,但难得她提一回要求。赵海平一愣,立刻起身按她的吩咐办了。

      徐老太太看着他忙活完,自己往床里头挪了挪:“过来坐。”

      等着赵海平真疑惑地挨着床边坐了,徐老太太才说:“你这两个月有空就来看我,我也不是捂不暖的石头。你瞧见刚刚进来的老丁了吗?我们多少年的街坊了。我老头儿没了之后,我就搬进了这个大杂院,儿女也不在了,这十几年都靠他帮衬。

      “我不是舍不得这间破房子,我是舍不得这些老街坊啊。”她欠着身子端起了赵海平刚刚倒得那杯茶,抿了一口,又说道,“我和老丁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几天好活了。就当我求你一次,这院子等我们死了再拆,不行吗?”

      赵海平觉得嗓子里哽住了一块石头。

      他不能许诺徐老太太,毕竟市政建设是大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再说搬去楼房,比住这漏雨透风的平房要强得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好的。但直接拒绝这样一个孤寡老人最后的请求,又未免太让人于心不忍。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扭曲,徐老太太也看出了端倪,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除了这个,您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我能帮的吗?”憋了半天,赵海平才问道。

      徐老太太没有吭声。

      3.

      砰。

      北冰洋汽水瓶盖被打开,橘红色气泡争先恐后的从玻璃瓶身里涌出来,破裂时发出清脆爆破音。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晚两天拆,考虑考虑老人的心情不行吗。”赵海平嘴里塞的满满当当,还在愤愤不平。

      对面模样斯文的男人把汽水推过来,说:“少吃点鱼香肉丝吧,上火。”

      赵海平顾不上许多,端起瓶子就直接喝了起来,刚刚讲了太多话,早已口干舌燥。

      “有些话就到我这里为止,不要再和其他人讲。”男人再次开口,平日里温柔的声音在嘈杂的川菜馆里突然显得刺耳了起来。

      赵海平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汽水:“师兄,我刚刚说的哪些话不合适?”

      “我知道你有同情心,这是好事。但是徐老太太这个事情你少拿主意,听领导的就行了。”

      “我为什么不能管?”

      师兄无奈的笑了笑:“你这个要强的性格,工作上被穿小鞋是难免的。”

      赵海平捏紧了瓶子,只觉得一片潮呼呼,不知道是瓶子上的水珠,还是自己手心出了汗。

      师兄继续道:“今天有徐老太太,明天就有王老太太。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那还拆不拆了?大家一辈子都住平房?上公厕?冬天烧蜂窝煤?”

      可能是看赵海平没出声,他语气柔和了一些:“海平,我记得你大学时参加辩论队,不是思路清晰的很么,怎么一到工作上怎么反倒糊涂了?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赵海平声音低了下去:“……如果要断的是我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

      师兄笑了笑,低头看了下表,一边站起身一边说:“该回去上班了。还是老样子,我先去买单,咱们分开走,要不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走出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悄声道:“周日去我那儿吧。”

      赵海平点点头,看着师兄离开的颀长背影,觉得嘴里有点发苦。

      4.

      赵海平的心事重重可能过于显眼了,以至于他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就被端着搪瓷茶缸的马主任拉过来谈心。

      “年轻人不要这么容易就对工作失去信心,社区工作就是这样繁琐,但是充满意义。我们作为基层干部,就是要在繁琐中升华,在实践中出真知……”

      会议室头顶的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大噪音,和马主任的劝诫声相映成趣。

      “……把档案室的……整理一下。”在赵海平被念的走神时,马主任突然铿锵有力地结束了谈话,还给他布置了个完全没听清的任务。

      “啊?整理什么?”

      看到赵海平一脸懵,马主任一边摸着稀有的刘海,一边露出了“大学生不过如此”的表情,勉强自己又重新说了一遍:“人生要活得精彩活得充实,就得从小事入手,比如……”

      ——比如把档案室里那些落灰落到一抖动都恨不得能扬起沙尘暴的□□,用浆糊贴到□□本上。

      在一张张贴了三个小时之后,赵海平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更精彩了。

      终于弄完大半,本子却因为太厚完全合不上,赵海平寻思着找点重物压一下。他起来准备从文件柜上抽个大部头出来,可能是坐的时间太久,腿一麻,咣当就磕到了柜子上。

      伴随着哗的一声巨响,柜子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文件散落了一地。

      得了,这回更充实了。

      赵海平正在心里懊恼,就看见文件堆里夹着个棕色牛皮纸信封,因为颜色和样式和其他文件有些不同,格外显眼。

      他把信封抽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细碎灰尘在阳光下哆哆嗦嗦的掉落下来。

      借着窗口不太明亮的日光,可以看见信封上贴着灯塔邮票以及杏花邮票各一枚,磨损的太厉害,来信的地址只能勉强可见,大约是台北某处的。牛皮纸上被盖上了“查无此人,待退回”的大红戳,十分显眼。

      为了看清收件人,赵海平更用力的擦了几下信封,里面的信纸却被甩了出来,原来信件已经不知道被谁拆过了。

      他捡起了信纸,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展开读了起来。纸上是一排排清秀的蝇头小楷,早已干涸的字迹上莫名还有点隐约的墨香。

      “吾弟子轩,

      展信佳。

      数十载未曾联系,只盼你安好。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为兄?只怪当年随军走时行色匆忙,来不及道别,还望你谅解。

      当年随军初来桃园,被困眷村,有如身陷囹圄。每日就是思北平,念北平,隔海便是故乡,却不知哪日能回故乡。饮食起居的不便倒是小事——此地北方人颇多,条件艰苦些,但大抵也能吃得饱,无非是思念那一口热豆汁罢了。

      许久没有与你联系,一上来便诉苦,想必如你这样性子好的人也是不乐意听的。

      如今我已习惯桃园生活,此处和北平天气大有不同,四季都是夏天,往往叫人汗流浃背——你知道我是最怕热的。

      北平这时节,应该是入秋了罢。满地的金色银杏,过不多久就该添冬衣、去北海上滑冰了。还记得我笑话你动作笨拙,你气的脸通红的样子,那时真是快活。你生了气我便要请你去广和居赔不是,你最喜欢吃的是他们家的三不沾。时隔多年,也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了。

      可能是上了年纪,最近每到夜深我常常回忆往事。时事弄人,感慨颇多。当年还是少年模样的你,如今应该也是子孙满堂了。想到入伍时与你约定,来年胡同口槐树开花时,你我必能树下相见,可惜迫于局势未能兑现,为兄甚为惭愧。只希望这些年你过得好,不然我这个做义兄的,心里也不好受。

      泄气的话不再多说,为兄有喜事要与你分享:最近两岸终于开放通行,我也做通了儿女的工作,只待把身体养好,便能回北平探望。想来正是槐花开时,虽然晚了太久,也算是兑现了当年的承诺。

      相见不远,诸自珍重!

      兄
      宋谨言
      1994年
      于台北雨夜”

      ……

      “小赵同志,整理的怎么样了?”

      赵海平正看得入迷,听到马主任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一哆嗦,把信丢在了地上。

      马主任探头进来,被这一地狼藉震惊了。

      赵海平想了想决定主动坦白,拾起信封递过去:“马主任,我刚刚碰掉了文件,然后捡到了这封信。”

      马主任接了过来,扫了一眼,不以为意的说:“哦,不知道是谁寄来的,问了一圈也没人认识这个叫子轩的。这个人好像寄来了两封,从台湾寄来,邮费可不便宜啊。之前门卫不是说给退回去了吗?还没退回去?”

      赵海平听了他的话,站起来在架子上看了看,果然还躺着一个同样的棕色信封。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的越来越高的喧闹声,好像是有人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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