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3、抽丝剥茧·三

　　小橘子滚到季秋脚边，悠哉悠哉打个转才停了下来。

　　机房里两颗动荡的心各自纠结，季秋率先镇定下来，眼神扫过情绪骤然起伏的林疏，赶紧单手掐小音量，接着弯腰捡起糖橘摆回原位。

　　“东西不用带，直接下车。”匡仪忽远忽近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和林疏青白青白的脸色相得益彰。

　　季秋从来没有看见过林疏这么严肃的脸，一脸郁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有如雷电之将作。鼓起的双颊微微地颤抖，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季秋双手捧着手机，歪头将其死死贴近耳朵，恐怕再泄露一句娇滴滴的声音，林疏非要自爆了不可。

　　“喂……匡大？你——现在有时间吗？”季秋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工作场景，把满腹惊诧咽回去。

　　“……那我先进去等您。”背景音里韩思嵛甜腻的音调无比明显，即使是处在下班潮中的城市交通噪音也掩盖不了。

　　夜幕下西餐厅的装饰灯带照亮街衢，韩思嵛轻装上阵先下了车。

　　“你叫点东西吃，我随后到。”匡仪交代一句，他即将在此处和面试人选会面，时间上有所耽误。

　　季秋插不上嘴，脑子里想象不出他们为何在一起行动，尤其是身边添了一位紧张韩思嵛的追求者，她不得不往那方面考虑。

　　林疏跨步走来，一把拉开椅子坐下来，紧接着“噗嗤”一声响，最后一颗橘子就地爆炸，淌了一地汁水。林疏管不着它，只捣捣季秋的胳膊示意她放下手机打开免提，事情行进到如此地步，他身心都在经受煎熬。

　　季秋心头被巨石压得厚重，鼻头一股酸涩，林疏手劲儿加大，直接干翻她撑桌的胳膊肘。

　　陡然失去支撑，季秋的身体瞬间失衡。她闷哼一声，手机壳磕到耳廓，顿时疼出泪花。

　　“小秋？”匡仪刚和韩思嵛结束对话，就被那边的响动吸引。

　　季秋手忙脚乱搁下手机，揉捏着耳朵。林疏的嘴巴无声说了几句抱歉，随后直接自己上手按出免提。

　　“没……没事。我磕到桌角胳膊麻了。”季秋解释道。

　　那头短暂的沉默后，季秋听到解除安全带的声音。

　　“今天上班了么？”

　　“上了。”

　　又是一阵寂静。

　　季秋把情绪收敛住，冷静下来说道：“今天邮箱出了点问题，OA中途升级，现在才看到您的审批邮件。不知道匡大找我是有事情要交代吗？”

　　匡仪注意下时间，约定的见面时间所剩无几，两人没多少时间沟通。

　　“无碍，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我现在有事。”

　　“哦哦，好的，我写下来给您查看，您先忙。”

　　嘟嘟嘟……

　　林疏抱着手死死盯住手机页面，双眼已接近失神。季秋失落地锁屏，抽出一沓面纸仔细打理场地的橘子命案。

　　“他们在出差，行程很忙的。”季秋言不由衷地编出谎话，至少有一段林疏没听到，假意欺骗或许能哄得过。

　　林疏扭动脖颈咔咔响，俨然一副要干架的样式。不过为爱拼命只在电影里看到，季秋不大相信稳重的林疏会搏命。

　　季秋摸到机房开关，迅速按下撤离现场，边跑边拍着胸脯安慰自己他只是活动筋骨。

　　或许她就不该抱着电脑找到这里，或者不该今天来。但季秋转念一想，她进不去邮箱注定要更新密码，既然早晚都要献丑，又不再纠结了。

　　回到清冷的办公室，季秋刚打开电脑就敲了脑门一下，多嘴干嘛！明明匡仪都说没什么事了，她还要自告奋勇写出来。

　　嘴上气归气，她还是强行把清晨的申请理由复原出来，再把今天在生产线的聊天产出展现一二。正所谓当代职场生存法则：一定要让上司领导知道下属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没关系，千万别低头干活不懂展现。

　　噼里啪啦敲完浩浩汤汤的小500字作文，食堂的晚饭早已停止供应。季秋咬着笔头与迟迟未读的对话框较劲，肚子里的饿意也在和大脑抗衡。

　　三秒后她的意识倒塌，软趴趴趴在桌案上爬不起来。

　　“诶！吕工是不是也没回家？”季秋打开邮箱调出值班表，吕建中的确和她一样，都是留守人员。想来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他搓饭局，季秋立即把饭约想法抛了出去，不出10秒就得到了肯定回复。

　　三分钟后，吕建中裹着黑色大棉袄迎风赶来，0到4度的温度在夜晚尤其不友好。季秋双手插兜把自己埋进厚实的衣领中，躲在门卫室里踱着小碎步等待汇合。

　　“吕工，我叫车——”

　　“别别别，走着去，饭前消食锻炼。”

　　“行！”季秋双手都不用离兜，直接迈着两条腿往餐馆进发。

　　这两天气温骤降，感觉脚下的大马路也硬质了三分，走在上面有种跳踢踏舞的感觉。

　　一路上，吕工只口不提项目上的事情，季秋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进度，至少饭前她不想被不愉快的话题减少食欲。

　　两人聊着一些年底趣闻，无非是相亲、结婚、生孩子的同事八卦。工程师一天到晚坐班画图、出差、驻场，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季秋便趁此机会多聊一些，免得直脾气的吕工在工作上冲撞了夫妻、男女朋友的一方，毕竟这种关系链引发的护犊子事件不在少数。

　　“到了到了。”饥肠辘辘的季秋转过商铺拐角，来到了一家热火的羊肉馆。

　　吕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小秋，你熟悉，先去点餐，我去买点爽口的东西。”

　　两人随即背道而行，季秋进门点餐，吕工去几步之外的酒家挑酒，顺带给她捎上爱喝的果汁。

　　此间不大不小的羊肉铺子高朋满座，基本都是年纪稍长的中年男性，一个个脸上透着红晕，衣服半敞袖子撸高。果然暖冬喝羊汤暖中补虚、驱寒益气，人气随气温降低而飙升。

　　羊膻味钻入鼻腔，带动季秋翻涌的食欲。她刚坐下，吕工就掀开厚重的保暖门帘进门。

　　“叫菜了吗？”还没落座，吕工就怀着满脸关切问道。

　　季秋点点头，握住他带回来的购物袋，里面有小瓶白酒和果汁。

　　“你先别动，等吃暖了再喝。”吕工关照一声，东西是从冰柜里拿来的，本来天气就冷，这一口下去太伤身。

　　季秋听话地挪到一边，老板娘端着一大盆羊肉入场，仔细收拾好场地才按下开关，道：“沸了再吃，羊汤随便加，要就冲后厨喊。”

　　吕工拧开瓶盖，给自己斟满，美其名曰先喝一口暖胃。劝阻的话噎在嘴里，这是他的习惯，季秋劝不下来，好在吕工自己心里有标尺，每次都只买小包装过瘾而已。

　　后厨叮叮当当的厨具碰撞不休，老板熟练地挥舞手中的刀，片出一碗羊肉。大盆里待沸的羊汤汁白华润，无其他配料作伴，却做到了最浓郁的香味！无任何表面功夫做噱头，化繁为简，求本固元。

　　夹一块滋味醇厚的羊糕送入唇齿，晶莹剔如透琥珀般透亮，肉冻Q弹爽口，羊肉酥烂绵软，入口鲜嫩爽滑，混合羊脂特有的香味在口腔中迸发。

　　正所谓浓缩一头羊，精华一块糕。

　　吕工无辣不欢、天生嗜辣如命，他必是满满沾上自调的酱料，以辣椒打底佐之以麻油、酱油等混合，气定神闲地夹起羊糕左右.倾斜满蘸，力求一视同仁，一口下去刺激食欲又下酒。

　　“鲜！”“亮！”是他简短的赞美。

　　舌头刚被酥香鲜美、清凉鲜香的羊糕征服时，一锅热腾腾的羊汤已沸腾到位。

　　这时候揭开锅盖，热气直接顶上天花板，季秋摘下蒙上白雾的眼镜，顺便脱下羽绒服。吕工照例先照顾到季秋，给她盛了满满的羊肉，再浇上几乎要没顶的羊汤。

　　挑一块羊肉细细品尝，入嘴鲜嫩绵软，肥而不腻无膻味，吃完口齿留香，引人入胜。再喝一口几欲溢出碗边的羊汤，咸鲜火热入口润滑，葱香扑鼻肉香悠长。

　　两位年龄悬殊的食客陷入短暂的寂静，均各自与碗中的羊肉深度交流，喧闹鼎沸的堂食场变成二人品鉴的道馆，仿佛只有他俩围坐在高台筑垒之上，旁人则是山脚喧闹的过客游人。

　　“我和你的交情，都是一口一口吃出来、喝出来的。”一碗唱罢，吕工擦着嘴角调侃起来。

　　季秋双颊通红，被热气熏得燥热，她复给吕工挑选羊肉再喊来老板娘加满羊汤。

　　有了不少吃食打底，这回就不是饥肠辘辘的食客了。季秋给自己倒上果汁，吕工也重新斟上酒水。

　　“走一个！”
　　“走起！”

　　酒杯相撞，饮下半杯。彻骨的液体滑入喉道，季秋被冻得一激灵，差点把手边的筷子打落。

　　“丢脸丢脸。”季秋赶紧扶好摆正，热噗噗的脸任谁看了都以为是酒入三分的情状。

　　吕工低头放下筷子，握着酒杯沉默几秒，最后仰头一灌，倾尽杯底。

　　盆里的羊汤冒着小泡，像吕工的心逐渐打开。他瞪瞪眼睛抬抬双颊，松松脸上的皮肉，深刻的法令纹划出沟壑，疲惫的情态不言而喻。

　　一向酒量不错的他在今天出了岔子，吕工的双眼蒙上迷离的雾色，额前刀刻一样的川字纹比以往更醒目几分。

　　他举着酒杯在身前晃动，把眼巴前的话题强硬地改换掉，他道：“我啊，知道你心里着急，组里眼睛都盯着我这里，难搞。”

　　季秋咬着羊糕，以为他只是寻常抱怨，不曾想他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小秋来这里有……两年？”

　　“没呢，一年半吧！”

　　“哦~”吕工凑到杯口小抿一口，“我快四年了。”

　　“可以算是老、老员工了。”季秋也调侃一句，毕竟公司人员流动大，两年以上就能以‘老员工’自居了。

　　可这句话明显刺痛了他的某根心弦，吕工把酒杯重重敲在桌面，力道大到迸溅出几滴酒水来。

　　“干再久又有什么用！”说到气急处，吕工身子前后晃动，手指因发力攥紧而发白。“什么也做不出来，做出来的更不由心。”

　　季秋抿抿唇，她知道是什么内因，这也是她为什么决定把研发设计全权交给吕工负责的原因。

　　为什么？因为有人绝对专权！

　　“一个个满嘴‘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一个萝卜一个坑’，说得好听死了！等项目批下来了，诶，他就变性了。是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干预，他太绝对了，太绝对！”吕工敲着手心一板一眼诉说着他遇到糟心事。

　　吕工口中的‘他’就是研发部的汪林育，手底下的人在任何项目上都没有主动权。做什么、怎么做都是由汪林育拍板，下面的职员要做的就是帮他实现构想，一丁点儿偏差都不允许，除非能在设计的合理性上说服他。

　　每个人都沦为他的附庸，即便汪林育本身不熟悉某些设计原理，研发逻辑。但他就占了一点——经验多，可谓是万金油的优点。这份将近三十年的工程设计经验让他独占春色，所以他总是用资历高来反驳、强推、以达到要按照他的意识来走的目标。

　　他才是绝对的王者。

　　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更新，总有更刁钻的设计思路等着被实现。不否认某些迭代是创新优化，可站在进度、成本甚至质量要素上来看，散漫自由的变更都是自杀式的举措。对内研发还好，若是敢在客户项目上出尔反尔，被甲方投诉都是轻的。

　　自研项目就向他的风月场所，汪林育就是章台路的黑手。他不允许干涉，尤其是自己下面的人，连项目经理都不放在眼里。

　　所以，季秋的项目不是汪林育第一次发作，是次次如此！他禀性难移，固步自封，总是以自我全能包裹本我。

　　如此，季秋稍微想通为什么副总竭力要求PMO介入了，再由着汪林育蒙眼开独轮车，钻沟就不是结局了，而是直接在沟里开趴了。

　　可季秋有错吗？肯定有，而且还很大。

　　即便是在对汪林育的行事作风上有相对知晓的基础上，季秋依旧在责任设计上选择了逃避。她天真地认为只要把研发涉略的问题都抛给吕建中、汪林育，就能甩掉与之相关的全部问题。可惜，一切问题的来源都与他们相关。

　　研发是问题的源头、困境的根本，走不通这一条道，这项目何谈按计划走，全他娘的异常、异常、异常！

　　把思绪拨回羊汤馆，季秋分不清是饱腹后的厌倦还是丧失食欲后的痛恶，她瞬间对羊汤失去了兴趣，吕工也默默斟酒自酌。

　　来时的路上季秋还想着旁敲侧击问问吕工设计变更的进度，照现在这个状况来看，他必定又碰到汪林育的种种磨难。

　　吕工双眼浑浊，不足量的酒精趁虚而入，把久经沙场的瓶空大师击败。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起。苦难不以年龄为转移，不以资历而消减。

　　“吕工，给个机会，我一定要把项目做好！”

　　热火的决意掺进了酒水，一老一少在羊膻环绕的餐馆碰杯，满饮此杯以期未来。

　　季秋要去争权，或者说是把原本属于PM和个人的权利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