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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一塌糊涂 ...


  •   (一)撕破脸

      是夜弦月空悬,灿星匿迹。

      褚穗又开始磨牙了,嘴巴里面咯吱咯吱像嚼着一块又老又厚的牛蹄筋,就挺令人担心会把后槽牙磨光。

      季秋愁容满面,干瞪着眼凝噎不语,几次对抗失败后终究是把头探出帘子,悄声细语喊了几声,褚穗这才迷迷糊糊翻个身平静下来。

      备考时间已从七分不充裕走向十分紧迫,她几乎是在人行道上疾跑:抛掉工具书、舍弃网课教学、剔除大半题库,内容精简精炼到纯粹赌博性质的扔骰子。

      季秋麻溜抓住深夜短暂的安宁,继续挑灯刷题。

      饶是如此,漫天的真题与浓缩知识点于她而言仍旧是一片浩瀚宇宙,不可窥探。

      五小时不间断答题挑战结束在凌晨两点,可结果并不理想,45%的正确率很是愁人,虚空记忆力像大漏斗,能装是能装,但能留下的也就些许不小心挂壁上去的漏网之鱼。

      季秋批改出分值后紧紧勒了一把头皮,熬夜的身体又热又饿还很渴,脸上也泛起焦躁的潮红。她起床咕嘟灌下半杯凉白开,最后念叨一句“睡吧!”安慰自己,顺便把闹钟往后调到7:50,准备再次刷新极限通勤记录。

      时间呼啸流逝,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的橡皮擦就抹去昨天鲜红的日期。再一睁开眼睛,六小时的短暂睡眠就已经完成。

      感觉睡了个寂寞!

      季秋顶着灵肉分离的躯体,抹去盥洗台镜子上的水渍,将浮肿的脸凑上去,捏捏青灰的眼圈,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按按发际线边缘冒出的一颗痘痘。不由感叹身体机能的退化,完全不似高中大学时的高强修复力。

      早饭是照例来不及的,季秋一打卡就奔向传达室,从李叔手中接过精神源泉:日服一杯黑咖,心动过速手脚发凉,着实清醒又迷醉。

      今次晨会,季秋终于舍得松口谈到项目难处,匡仪并不意外,仿若对细节掌握得很清楚,给出的建议比之季秋的汇报更直白、更简单——把抓手迁移到团队上,稳定比推进来得迫切。

      老余这头也被流程稽核缠住手脚,作为项目主导人,摊子越铺越广,经手的人、事、物体量成倍爆炸,甚至开始有耽误ERP项目工作的苗头了。

      对此,匡仪的意见并不绝对,只赞成老余和季秋商量着来,既然问题已经正式披露出来,就先着手眼下的阻碍,打通通道再继续执行稽查活动。

      匡仪讲话越发点到为止,不再深入不多言语,吝啬地点破几个稽核工作可预见性的难处,随后十分利落地散会下线。

      怎么办?怎么突然间如此冷淡?这是……甩手不理会他们俩的意思吗?

      桌底下两个人的腿脚来回角力,晨会一结束老余便忍不住埋怨匡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意思吗?我在问他怎么办,他告诉我先捡眼前的搞?走一步看一步?”

      季秋也答不上来,不过既然问题上来了,就先和老余商议着把问题登记册翻出来,首要任务是先把归纳整合步骤做好,才可方便日后集体追踪优化。老余无奈应下,带着一口怨念回去开小会把权宜之计布置下去。

      这两个人像无头的苍蝇嗡嗡碰头,再呜呜四散下去碰壁。

      “……先5W3H描述定义,再MECE归纳总结……”老余在项目群组了甩出流程稽核团队当前汇集的问题截图,示意每个提问者认领自己提报的内容,按照新要求统一重新描述,最后遵照格式重新誊写上报,以方便下次会议分类集合,讨论解决方案。

      群成员们机械似的回应收到、收到……

      遇事不决拖字诀,季秋只能先把稽核的工作推开小段距离,让老余自己顶上。

      推诿之举带来负罪感,季秋心里不是滋味,再这么消极怠工下去,指不定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她主观上想坐下来和老余一起仔细理理现状,细化下工作范围,可自身泥菩萨过河,只能先捡要紧的干。

      两人别过之后,季秋急着往设计部赶,这次学乖了,知道带着手机录音。不料,去的时候不凑巧,郑权正拉着百人开大会,她便退回屋外,立在门口的荣誉栏旁等散场。

      “……在技术上主导人放在哪儿清楚吗?”“你负责项目上的稳定,有担忧找人沟通。一定谨记,要以最坏的预期去稳定大盘……”季秋脑海里回荡着匡仪不痛不痒的叮嘱,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又有些觉得和她的决心暗自关联。

      几分钟后,门内传来脚步松动声,不少工程师着急忙慌出门放水、抽烟、吃早饭,销售部的PM业务也进出来往穿梭。季秋低头按下录音键,穿过人流来到徐礼工位。他人一见到季秋,眼皮用力一瞪,深情排斥嘴角耷拉,脸色倏忽垮下三分。

      徐礼鼻腔狠狠呼了一口气,内里像在火烧火燎:“来得够早,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吗?”他乜斜着眼睛,挂着讥诮与轻蔑。

      “您这里的工作一日不结,我手里其他要紧的正事不好开展。”季秋不卑不亢直接呛声回去。

      徐礼听罢,扫了她一眼,季秋今次面色如常,只是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平衡她过于严肃板正的身形。

      季秋的来意徐礼知道得七七八八,他手里翻找半天,才从垫着茶叶盒的纸垛底下找到评审文件,抗拒地翻开几页,自然而然略过季秋修改过的人力估算表,换到验收标准那一栏,甩了两下纸稿就要开始大做文章。

      “验收流程为什么不按照要求来?空白这么多留给我填的?”他把文件摊在季秋面前,对着版面猛戳不止,力道之大几欲穿透薄纸。

      “您这套是面向客户的验收标准,这台设备是对内研发性质的,验收工作理应交由验收组成员进行,所以并没有进行太多变更。”季秋推开挡在身前的小圆凳,坚决不坐,坦然直视他,“强行贴合这套模板不符合项目实际,我选择维持原有的安排。”

      徐礼梗着脖子偏头不动,眉头皱起凹壑凸峰,许久才把文件抽回去。既然这块辩不过便换个继续,可噼里啪啦翻出虚影也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方,他咬着牙齿,咬肌微凸,一时间还就真挑拣不着可供置喙的方面。

      “季经理啊,你要知道这做东西啊,无非就奔着往出卖,你走我的程序算提前预热销售流程。”徐礼恍然找到突破口,逮住这个思路不放,迅疾涌出无限搪塞之语,他竖起指头反复指点着验收名录一栏奚落她:“现在把我名字挂验收组里,还不按我的要求来,天底下没这么好糊弄的事情!”

      “还有,这DFMEA做是做了,到底有没有真的利用起来?我要的成本数据你能不能出具结果。别总像个牙膏似的,非得一点一点硬挤才肯出货。”徐礼把文件夹啪啪盖上,大力撇到季秋手边,“动不动来找我,不如去生产采购走走,光盯着我有什么用!”

      同一个招数使用太多,傻子也该咂摸出不对味儿了。

      季秋一拳头抵在他扔过来的夹子上,按耐住几欲喷薄的怒意回应道:“好啊,可以做,您先说说这次的成本怎么做,哪些指标要重点关注。”她掐着这点模糊的要求向他追问。

      “几个部门加起来……统计量不小,一些非必要的就拿掉算了。”徐礼随口一提,算作回应。

      季秋本不想把话说绝,但他嘴巴一出溜就是一串模棱两可的东西,前后还对不上话,十分地不靠谱。

      要知道语焉不详才是最可怕的,怎么界定“非必要”的标准掌握在徐礼手里,只要不讲明他便能随意拿捏人。就光这一轱辘,他能浑水摸鱼最起码折腾三趟。

      季秋冷脸抱胸,一字一句往出蹦:“徐组长,我普通话二级甲等,想来应该没什么表达错误。我记得从第一份资料开始,所有要求均按您的指示走,但不能随心所欲得走!”她不露声色地解开外衣纽扣,波动的情绪让她身体冒热气儿。

      “今天不妨把话讲得更明白些,验收标准——我不改!失效模式——所有执行走记录留痕!至于成本估算嘛……还请劳烦徐组长布置任务说清标准,免得返工浪费时间!”季秋嘴巴饶得飞快,音量不高但语气刚严,周边工程师听了都像蚕宝宝抬头高昂瞧热闹。

      【浪费】二字一出口,季秋的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响了桌案,杯盖震得跳舞,刚刚还小吵小闹的屋子顷刻归寂,四面八方的眼神不约而同扫射过来,不明所以的群众登时捂嘴收声。

      徐礼不曾想季秋反应如此之大,短暂诧异后立马从半摊改为正襟危坐,他故作无所谓的情态,整理着桌案上的陈年图纸。“行啊,到今天你还没把位置摆正,那我现在告诉你,大仓库里废料区地方大,不介意再拉上你这台!”

      废、废料,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徐组长,这就是您的底线吗?”季秋把文件夹抱在怀里,既然他可以直接说出废料一词,基本上心意也定了型,她立刻在心理做出切割,不惮以最坏的打算面对项目。“在二代机设备上,您一再刁难阻碍通行,如今问题摆到台面上来,您还是不愿意配合执行,反倒是顾左右而言他。”季秋刻意停顿了两秒,不再低头针对徐礼,而是昂首挺立,目视前方,让声音传到更远的地方,“您既已把话说绝,那么即便没有正式表态,这番结论我也会作为评审意见,如、实、上、报!”

      季秋连珠炮般的回驳悠荡在空寂的办公区,徐礼瘪着嘴下不来台,瞥向别处掩饰尴尬。

      “我可没有这么大权利,就算不接也得等我上报再做决定。”他狂咽一口唾沫,气势不足话语嘘声,僵住脸指向郑权的方位,强行镇定假做姿态,“等不及直接找他,我用不着拦你。”

      多么熟悉的说辞,又是诉诸上级的老套手段,季秋心都凉了。一级一级等指示,一层一层加码。本质上只唯上,不唯实,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然后照着老路再走一遍?”季秋语调飘然,带着些许嘲弄。

      徐礼紧咬牙关,摘了胸卡愤然甩到抽屉里:“说完了吗?说完了是不是该我说两句了?”

      季秋没有答话,只是无言盯着他。

      “季秋,你要搞清楚你我位置!”徐礼彻底压抑不住了,尤其是被周边的新人觑着眼打量,他干脆站起来指着她虚势骂道,“现在是你求我!请把姿态放对!”

      “对,对,说得很对。”季秋突然软语,但又不是低声下气那般怯场,反倒有点子讥讽的韵味,“这话我也送给你。”

      徐礼一愣,不知她要说出什么话来。

      季秋把手机一掏盖在桌案上指着道:“您是组长,不是机关窗口办事处,非要我下次录音和您对峙吗?”

      其实,进门按下录音按键后,季秋又立马掐掉了,她觉得无论如何这只是一场对事不对人的讨论,即便发生争吵对峙她都可以接受。眼下她突然亮出来,无非想杀杀威风,警示他做事做人靠谱些。

      “俗话说一个吐沫一个钉子,您说话永远没有定数,我看您讲话像气缸运动,有缓冲包垫底,愿意走多少行程就走多少行程,随时往返运动还不耽误您做功。”季秋又补了一刀,这番比喻一出来,不少人就笑出声来,对于徐礼灵活变动的指令多少领教过一二,倒也能和季秋感同身受。

      然而徐礼听到“录音”两字后,情绪从一晃而过的心虚转为愠怒,他气得张口结舌,嘴巴难掩颤动,两只手直发抖,半天才喊出话来。

      “你!”他火气上头气急语塞,一脚把老板椅踢到桌肚膛里。

      徐礼仗着工龄大,家里还入股公司不少股份,因而面子撑得很大,对下属向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大声斥责。今次却被季秋这个毕业没多久的新人揭开里子,直接把他肺管子都要戳破了。

      不就是擅长冷嘲热讽吗?不就是喜欢不讲道理吗?人真的很有趣,他怎么对你的,你仿照着来对他,然而才做到30%,他就受不了了。

      季秋倒没把这番话说出来,恐怕再“鞭辟入里”几分,徐礼就要暴走了。

      说话间,刚刚出走的一波工程师们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室,远远就能目睹两个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对着刚,声音不甚大,走近也听不太分清。

      PM与工程师吵吵把火,这场景倒大家见怪不怪,不过销售部的女业务员屈指可数,不少眼生的人选择慢下脚步上下打量一番再离开。

      徐礼狠狠剜了一眼看热闹的人,脸上肌肉不自然地跳动,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鼓得那双颊微微地颤抖,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围观的瞧一眼便知不好,赶紧你推我、我搡你互相敲打着远离是非地。

      季秋耳朵尖早就红透,目力所及,满座都是工程师此起彼伏的眼神交接,近处的几位抿着嘴憋笑,身体一抖一抖痉挛不止。

      “季经理,这里是工作场地,不是菜市场卖菜的!”徐礼说话调门突然提得很高,又猝不及防伸手抽出季秋手里的文档夹,大幅度在她面前抖落,蓦然甩脸子道:“你一没规矩二没端正态度,三还屡教不改,这就是我不同意放个女的进来!我不管你以后怎么干,在我这里——休!想!翻!天!”

      此话一出,季秋嚯地上脸,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这么些天来,她从工作能力到态度被徐礼反复否定、攻击,如今竟又上升到性别问题上,真是任谁也拦不住季秋怒海翻腾的心,她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抑制住愤怒的感情。

      她当场被这番话点醒,终于看清眼前人的底色,也明白终日向一位打心眼里看不上她的人去争取被认可,必是徒劳无功。任人再怎么卑躬屈膝、曲意逢迎都是无意义的挣扎,搞不好还会被当成谈资,取笑解闷。

      理智之弦骤然分崩离析,既然他的态度早就顶上天了,那今天说什么都要做个了结!

      季秋低下头咬着下唇,忍住眼眸里的水雾,如果这时候哭就输了!

      说破天无非就是项目暂停,再不济破产也认了!

      她丢开所有压抑住的顾虑,拿起被撇到一旁的评审资料,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潇洒脱手。

      “啪”一声,东西落地,稳稳当当落进走道上的蓝色大垃圾桶里。

      “好,很好!”徐礼先是一愣,嘴巴也张着不动,继而摩拳擦掌拍手叫好,他将桌案敲得梆响,身体也茁壮开去:“好得很呐,你这还是第一个。”他后撤两步原地转圈,又踱步回来,指着季秋面门压着火怒骂到:“从今天开始,这个东西,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听明白了吗!”

      他做出一副发怒的怪脸,额间川字纹刀刻斧凿一般,把内心的想法显示得一目了然。

      “徐礼、徐组长!”季秋不待他发作,铿锵字句从容紧逼,“第一次见您这么爽快,这么一来我没什么疑惑了,谢谢您这些天的教导,我——很是受用。”

      徐礼的眼睛虎视着,像是要从眼眶里跃出似的,他拼命挠着头发,举止行为反倒像被难为到无法应对。

      季秋低头微微一躬,算作这些天打交道的学费,她转身抬脚欲走,赫然就被门口一众面孔惊到——

      总经理、袁溪行、郑权和曹郁,一字儿排开都直勾勾望向他俩。

      目光交接处,尽是无言的疑团,直到销售组长熊炜领着一小群西装革履的客户鱼贯而入。

      袁溪行为举止一如往常,贯会疏通凝重的气氛。他连忙招呼着为首的中年人往最里边走去,队伍也自然而然地移动散开。

      这一票是刚刚顺路来拜访的成都客户,行政部没来得及做准备,仅在公司群里做了短信提醒,而季秋一早就和徐礼掰扯,自是没注意到这茬。

      也不知刚刚的局面是否被客户目击,是否产生消极影响,是否会被投诉,是否……

      季秋连忙退到一旁等人群通行,她前脚刚走,就有一位组长靠上徐礼工位,拍拍他的肩膀道:“新人都一个样儿,我不也成天闹心吧啦的。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好歹给她留个机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哪天就合作通畅了呢?”

      季秋听着不舒服,这句话看似在帮她开脱,可心却好像被踩扁捏圆、贬低嘲弄……

      行政主管曹郁踌躇地关注总经理动向,在季秋刚要穿过屋门,他嘴里呲呲冒出几句刺耳的调调。

      “非得这时候给自己长脸!”

      这泼天的脏水,浇在身上真难洗啊!

      曹郁上下挑了一眼季秋,随即接了通电话闪身回去。季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无处诉说无可发泄。

      *

      季秋呆坐着,数着心脏跳动的节奏,距离吵架对峙结束不到10分钟,徐礼就发狠似的退出了和季秋以及项目研发有关的一切群组。

      看着满屏退群提醒,季秋苦涩地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安慰自己别太消沉。

      “咚咚”一声敲门,卞恒出现在门口。

      很奇妙,他的登门是季秋意料外的,难道是吕建中得知她的决定,生气到不愿意亲自来商议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来告诉你——”卞恒迈着瘦削的身体进门,靠在圆桌上双手撑在案台上,脸上挂着无所谓的情态,“我刚刚……就在设计部里面。”

      季秋眨眨眼睛,喔……原来他看到了现场直播。

      两个人相顾无言,话到嘴边都默契地忍住不出声。到底是卞恒没有绷住,他推了推下滑的厚重眼睛,凹陷的眼眶出现些许神采,连带着苍白的颧骨添上韫色。

      他说话吐字不多,却句句往季秋心坎上杀将而去。

      卞恒:“吵架的事情是状况外的?”
      季秋:“嗯。”

      卞恒:“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季秋:“你指哪一个?吵架的,还是终止合作的?”

      卞恒:“两个都有。”
      季秋:“吵架只是换个表达形式,该说的一字不落。不和他继续做项目也是考虑好的,没和你们商量是我自己做的主,吕工为人一向和和气气,我不想为难他。”

      “你出局了吕工一个人怎么支撑?”卞恒冷言冷语,以质问的口吻和季秋对峙。

      “可是如果两边拉扯,那没一条路能走,做绝了好歹能引起重视,大不了、大不了……反正项目会继续的。”季秋莫名涌出点子心虚,但木已成舟后悔无用。

      “人是该要有底线和坚持,这是你提醒我的。”季秋也站起来靠在椅背上,与他坦荡直言,“即便我费尽心力哄着徐礼接手,难保过程中他不继续施难。”

      “你就这么肯定?”卞恒质疑道。

      “我肯定!”季秋斩钉截铁,因为在汪林育最后一次参会中徐礼表过态了,他肯点头接手项目的代价之一就是研发成果不纳入他当年的考核当中。

      如今想想,既然他把这台设备的绩效奖金舍弃了,谁能保准他徐礼不会冒出其他什么筹谋?

      所以[不把项目开工的决定权寄托在徐礼身上],是汪林育给她的最后一条启示。正所谓道路千万条,何苦死磕一个人。她季秋不必找个名义上的人挂帅,另起炉灶岂不更香!

      “吕建中自己就是核心设计成员,我会想办法稳住他,争取把吕工推举上来!”季秋信誓旦旦,对这个计划安排颇有信心。“我可以上报,去要资源、要支持,小组成员也可以请愿,吕工也能主动争取。我不信绕过郑权、绕过徐礼,团队就无法运行!”

      卞恒吞咽下未及出口的反对声调,他知道汪林育走人后,整个部门等着裁决合并,自己小组也少有出头人能掌控局面,唯一的PM季秋还有些偏激冲动。他一个工作尚未足月的实习生秉持着学习技术的心态进门,并不愿意两手空空离场。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陪她赌一把。

      “等你消息。”卞恒把所有愁绪、怀疑、憋闷揉成一句不带期望的短句,随后起身离开。

      时间不等人,季秋着手去写一封邮件,她得尽快拟定团队及小组成员的架构安排,提方案、找资源最后赋能权利。她顺手拉出项目计划,估算执行偏差,借此凸显刻不容缓的现状……

      *

      成都客户绕了一圈便打道回府,饭也没吃上一顿。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接待后,中上级领导们相应归去,刘金锡则进了销售二组的门,叫走组长熊炜商议这次拜访背后的潜在合作机会。

      戴扬灵摘下别在身上的小蜜蜂,嘴巴焦渴无比,她也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到讲解任务,时间紧迫只稍微磨下刀就上了战场,全程磕磕巴巴不顺溜,好在刘金锡偶尔帮着这位侄女遮掩过渡,讲解全程也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郑铎从装配区巡视归来,手里盘弄着一颗锃光瓦亮的镀黑锌圆头螺丝。他习惯思考的时候手里转着点东西,不是笔就是白钢棒,反正不能空着手。

      他烦恼的正是手里这条中等规模的架线项目:自己主动争取带队,负责整条SMT生产线(表面组装技术)排布,手底下还攒了四个小PM分管重点区块。

      眼下整条流水线设备的生产装配情况各有差异,除却清洗设备与AOI检测设备算是在正常调试进程内,其他的回流焊、波峰焊接机还堵在人员装配阶段。

      郑铎每日除了盯进度,还得随时接洽客户的变动需求,心思和身体几乎全面盘踞在男人堆里,自然把属于扬灵的时间挤压出去。

      “晚上出去吃饭吧?”扬灵双手按住他不安的手,口吻略带丝丝祈求的意味,“中心区商业街新开了一家网红中餐馆,我想去打卡玩儿一玩。”

      郑铎原本忘神静坐,摩挲着下巴陷在沉思里,猛然被扬灵唤醒,神色遽然多了分躁动。他伸脚勾住桌腿,用力一推便离开桌案站起身,手腕一扭便箍住扬灵两条胳膊。

      “今天没时间,你自己去。”他伸手欲捏扬灵的脸,觉得不妥改为拍肩,“要么等我几天?”

      扬灵用力挣开手,本就冷淡的气质立减三分热情,她将披肩的长发拢到一边,从郑铎腕间拽下发圈扎马尾,拉扯的力道有些大,传递给对方的情绪也很清晰。

      “我等你吧!”扬灵收起笑容,歪着头捏住郑铎的手指按下去,“叔叔找你,你等会儿去他办公室。”

      郑铎摸摸她头顶翘起的呆毛,勾嘴一笑,“知道了,我去去楼下就回。”

      戴扬灵勉强挤出微笑,戳着他的心脏连点三下:“嗯,你忙吧!”

      郑铎感知到扬灵的低落,立即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把揽肩将其按住,温柔又有力道,“走了。”

      还没感受到胸口的温度,郑铎人已经刷卡出门了。好在屋里没几个人在,同事们都忙着处理客诉邮件和报价盖章,没什么精力关注小年青的情情爱爱。

      扬灵低头吸了一口气,方才推门离开。她往楼下走去,一路沿着楼梯向着大厅进发。

      上个周末,郑铎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去刘金锡家里吃了顿便饭。扬灵自打来公司就住宿在此,今次见家长亦是婶婶极力促成的,她专职家庭三十年,自然愿意操持后辈的婚姻大事。

      整顿饭下来,郑铎表现算不得差劲,但浑身上下透着悬浮的心态。戴扬灵深知这是他对自己莽撞做局的不满,但到底情绪十分失落委屈。等送他出了门,婶婶赶紧劝着她再谨慎考察。

      刘金锡也在酒精作用下多说了几句,字字往她心肺上斧凿刻痕。

      “……小郑这个人呢,有点手段,能力不错。他的家世,还有袁溪行这层关系……你看人一来就到处窜组,又是积极分子。”
      “心思肯定不在这里,注定不是长久做这份工……”
      “你可能只是个调剂……”

      这几句重话尤为刺耳,一直在她脑海里反复倒带回放。刘金锡说得都没错,郑铎不止一次提起创业另立门户的豪言,也明确表露这里只是他学习的第一站。

      扬灵断断续续向孙霖诉说着纠结,抑或在用言语麻痹自己。

      想来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是简单可笑,她打小就对军人有股滤镜,所以在闻言郑铎是退伍的士官后,立即涌现了几分想法。而且几次观察下来,郑铎在吃穿住行方面也高出旁人几分,她便萌生了勇气向他发起进攻。

      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后,相处却不如期望中那么融洽和谐。两人骨子里都是内外冷淡的人,女方仅存的热情和滤镜也在一次次摩擦中散入北风。

      “他很理性,想要什么就去做,认真起来别的都不管……也不肯我黏他、恼他,占用时间。”

      孙霖刷着指甲油,对这些不上道的过家家嗤之以鼻,扬灵也只当她是树洞,你做你的指甲,我说我说的怨念,两人互不打扰。

      *

      刘金锡翘着腿和电话打得火热,郑铎从楼下回来敲门进了他办公室,在刘金锡示意下先坐在会客沙发上自斟自饮。

      结束会话后,刘金锡也走过来,两人对坐饮茶,聊着些不痛不痒的公事。

      “小郑啊,今年就要结束,明年计划有了吗?”刘金锡嘴巴凑到杯口,蓦地眯眼皱眉,随即向他发问。

      郑铎饮茶的动作一顿,随即心明眼亮,他仰头灌下茶水,泰然自若摆好杯具,给自己再续上半杯。“得先看刘叔的布局安排,熊哥的预期暂时给到Q1,我的主战场还在上海、深圳。”

      “流程很熟了吧?”
      “嗯,没什么问题。”

      “重复做没意义,我给你机会转到成都,你专职做那块如何?”
      “我……还是新人,只会盯个流程,去成都恐怕没什么能力,还要拖大家后腿。”

      “诶——”刘金锡下巴一缩,“我在后方坐镇你,成都也有前辈带,你放心好了。”

      郑铎还是坚持留下,他此前跑过几趟成都,那里还在装修建设尾期,当此时一没业务量,二没发展渠道,去了就是混日子。

      见他态度坚决,刘金锡故作为难地点点头,又把话题引到刚刚离开的客户身上。“今天那波人在深圳有个合资工厂,要做几十条流水线,预期明年三四月份交货,这个案子你从头跟到尾,有没有困难?”

      郑铎顿了顿,快速合计了一下手里的项目,时间上是没问题的。再考虑到售前、售后都是自己的薄弱项,那么刘金锡提的案子正式锻炼自己的机会。

      “好的,我来跟。”
      “行,你自己联系,明后天把投标书发过去。”刘金锡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名片,“喏,这是他们家采购,细节东西找他沟通。”

      说罢,刘金锡拿起茶壶给郑铎斟满,自己也悠然靠在沙发上盘算筹划。

      等郑铎收好东西,低头就望见满到溢出的茶杯,立即心领神会抽身离开。

      窗户外边儿突然嘈杂起来,刘金锡咿咿呀呀哼着小调,悠然闲适地闭上眼,偶尔发出品鉴茶水的啜饮声。

      毕竟能交给只有两年经验的新人去做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利润大的、好搞定的案子。

      *

      “出!货!了!”

      尖锐亢奋的嗓门挤破汽车鸣笛,一下子将沉寂的钢筋顶棚掀翻了。

      停车场上两辆厢式货车一字排开,侧开箱门高高翘起,仓库的年轻小伙一跃而上,蹲坐在栈板上等着装货。

      钢筋顶棚下等待出货的设备码垛整齐,个个紧身缠绕着塑封,四个拐角也插着护角珍珠棉,以渐少运输途中的磕碰。

      地上有四辆叉车忙前忙后托运装箱,发电机轰鸣排出浓黑的尾气,喇叭声、转向灯此起彼伏。仓库调度满场返跑,抱着出货清单发号施令,吐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厂区东北角上,吸烟棚四面透风凉气呼啸,此刻明明不是休息时间,却被两个身影陡然打破盲区的平静。

      “老实说这次真没看懂。”高瘦的中年男人夹着半截烟头,变色眼镜在阳光照射下渐变为深咖,神情实为难辨,唯余一张深紫色厚唇上下开合,“你光咬着研发不松,也不怕上头怪罪?”

      徐礼顶风抽烟,眼睛被烟雾迷得睁不开眼。

      “没什么意思。”徐礼随口一说,抬腿踢在脚矮墙上,留下半块新鲜的脚印。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同伴掸掸烟灰,掏出兜里的槟榔撕开个敞口递过去。

      徐礼伸手挡回去,又把烟头弹到烟灰桶里:“我是说,有人会没意思。”他说话时眼神直勾勾盯着停车场上的停车位,目标指向十分明显。

      “哦……啊?”同伴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望去,眼珠一转便心领神会,“那你就打算一直晾着他不管?”

      空荡的停车位上停着一个小拖车,保洁阿姨正弓身在清扫落叶,遮挡住若隐若现的蓝色标识牌。虽退化了颜色模糊了字体,依旧能辨别出分明的警告语。

      【专有车位,禁止泊车。】

      正如徐礼所见,这里正是楚风的固定停车位置,不过他已经几天没有在公司现身。

      徐礼这是在和楚风怄气,一切恩怨源于深圳分公司职务规划的梁子,因为这个缘故他俩结怨太深——

      前年深圳分厂外聘的技术总监离职卸任,徐礼父亲乘机推波助澜,一下把徐礼架到高位,也撺掇郑权内推举荐。当时情况应是话也谈了,决心也表了,请客吃饭的事情也没少做。

      可惜最后人事部一纸通告,宣布新人直接空降。可把徐礼给黄死了,由是他连请了两周假期避世。也是这两周时间内,新总监到总部学习,一直和楚风打得火热。故此,徐礼单方面认为楚风为拉山头,出面找人顶替了他应得的位置,最终让他平白无故在鹿城多呆了一年多。

      然而事实情况却大相径庭,新总监人选明明是总经理私下敲定,再委托给楚风去争取人资的。这份真相楚风却不和外人讲明,闹得徐礼和他背后的股东父亲翻动到现在也不消停。

      等楚风想去安抚交涉的时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便索性不和这对父子过多解释。只说新总监的阶段任期一到便把人换到成都办事处组建团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匡仪的加入完美解决了成都大部分组建工作,由此徐礼的升职允诺变得遥遥无期。

      皇天不负有心人,徐礼眼下得了个研发项目的空子,他别的不想要,就想难受楚风一把,毕竟郑权站在他这边,只要他徐礼不松口,能晾一天他就看一天热闹。可万没想到冒出个女PM让他不得安生,任他怎么挑刺都上赶着满足,几次三番才终于逼得季秋出丑,虽然自己也惹得一身腥,但前前后后算一算,应是他赚足了些。

      至于后面怎么做,徐礼丝毫不怵,就看PM怎么选,反正绕来绕去也绕不过设计部,还能变化到哪里去?

      “他不先把人弄走、不把日子定了,这项目就别想安稳结束!”

      徐礼把刚刚点燃的烟头按在水泥墙柱上摩擦,烫出一圈焦黄的痕迹,猩红的烟丝也随风零落入泥。

      *

      分担季秋杂活的助理是社招进来的一位清秀的男生,初次相见些意外,“苏欣”这个名字的确会让人产生误会。

      初印象即觉得他内向小白,言谈举止闪现出局促、不安,眼睛里总透露着纯澈。他个头不算太高,仅比季秋高出一个头,和余湛麟海拔相当。

      苏欣很便宜。来自人事助理的原话,他乃市场营销专业,但性格测试不适合去销售岗,人事姐姐就把他争取到PMO来了。在学校释放大量人力资源的前提下,苏欣错过了金九银十,权衡后向降低薪酬标准的现实妥协低头。

      季秋先前已完成了许嘉怡滞留下的工作,如今得等到月结才会忙碌。适逢每月新人职业培训开课,所以苏欣大部分时间都在接受岗前培训和技能测试。

      这样说来也好,眼底下这个当口,季秋是真的无法分神带教新人,宁愿自己做完交差也不要假手他人。

      IT部门的打印机簌簌吐出一叠Sprint需求跟踪表,老余潇洒路过夹在腋下,哼着歌打着节拍,走路带风往“娘家”赶去。

      “你是这个!”老余竖起大拇指,从进门到坐下手势不曾放下。

      不用想,准是闻着味儿过来的。他扇着面前的空气,左右上下打量着季秋:“火药味太呛了,我在办公室都被熏到了。”

      季秋转过椅子,小脸板板的,翘起二郎腿咬着唇,满脸要去杀人放火的样子:“你也想吃枪子儿?”

      “一个战壕里的弟兄,见外了!”老余收起幽默,把椅子挪近些,深吸一口气凝神道,“不会是失误吧?”
      “不是!”季秋面不改色心不跳。

      “整挺好,单挑徐礼,一战成名。”
      “吵架而已,还要看身份高低,权责大小吗?吵的赢才是正道!”季秋嘴硬,看不出丝毫悔意。

      “有理不在声高,你倒也不必急于开嗓。”
      “吵了就是吵了,为什么不承认,坦荡一点有没坏处。”她面上毫无惧色,眼睛熠熠闪光。

      老余的担忧不无道理,徐礼一准要向郑权上报,接下去就是找匡仪甚至楚风投诉了。他提议暂且先服软,给徐礼赔礼道歉,免得对方做绝难收场。

      “我就算被开除也不去找他和解。”季秋敞开怀抱,做好接受万箭齐发的准备。徐礼接下去的动向,她在心里演算了整天,这些也都在意料之中。

      这就好比,一场激烈的法式舌吻后,要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显然这个时候穿上衣服握个手各回各家是不太合适的。所以徐礼必定会把能使出的一切手段往季秋身上招呼。

      不过季秋承认场面确实有些超脱预期,徐礼算不得被惹急失态,只是她误把徐礼最后一层底线在众人面戳破,隔膜一消,保不齐后果会如何演进。

      “吵还是得文明吵,互留底线日后好相见。要是徐礼不留退路你也可以不留,但是如果他真的就是一时怒气上头还是留人一线,你当时觉得在大众心中很没面子,但是大众真的就只想看热闹,所以呀还真得考虑清楚再下嘴。”余湛麟摸摸过劳肥的肚腩,又叹又气,“咱BOSS天高皇帝远,罩不到咱,这日子越发难过了。诶你说,冷宫的娘娘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德性?”

      “所以没人帮忙说项,就等死是吗?”季秋摊开手,冲老余甩甩。

      “我要是你……”
      “没有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更没有如果。”季秋抽走他手里的文件,一瞧文件抬头又掷回给他,“我让你画的图呢?”

      “早画好了。”老余从身后的打印机里掏出一张工程图,“喏,你先看看,要改的地方做上标记,我拿回去修修。还有别老吵吵把火的,让人见了还以为PMO眼窝子浅,看不到什么远见。”

      “走一步看三步,费脑子的事情我不想干。”季秋顶嘴回去,然而现实却是从汪林育开始,她每天都在费脑细胞。嘴上不负责任地逞逞威风,暗地里却走得比谁都战战兢兢。

      “话说回来,你让我画得是什么?平面图?”老余指着季秋忙着勾画的图纸,不太能弄得清楚。

      “你得动用一下你小小灰色细胞。”季秋用笔尖冲室内挥舞一圈,“这边再往后挪——50公分吧!”

      “啧啧啧,旱地拔葱一下开窍了呀!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老余嘴角不期然地翘起来,这小妮子,也就嘴硬了些。

      探讨内容忽地峰回路转,俩人谈到流程稽核项目,瞬间心有戚戚的,同病相怜。自怨自艾了三分钟,又互相鼓励着支棱起来。

      “有时间指雁为羹,还不如做些实绩。”话毕,一个语音通话召回老余,季秋耳根子清净了。

      办公室重归寂静,季秋耳边激荡着嗡嗡回响,她入了神,须臾被一通电话震醒。

      陌生号码,季秋犹豫着接通:“啊喂?”

      “是我。”

      那人一开口,季秋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也不自主地绷直坐正。

      “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楚总。”

      挂断电话,季秋涨红了脸,心绪不宁地关掉电脑,她不敢耽搁,连忙收拾好自己颓废的外形,拿起小本本硬着头皮奔向三楼。

      尚留余温的转椅在兀自回旋,打卷的散尾葵也随风落下丝丝枯叶。

      短暂的路程不足以满足季秋无限的遐想空档,唯一清楚的恐怕就是为今早大吵一架的事了。

      自动感应门刚被刷开,她就碰到楚风出门。

      轻薄的黑色羽绒服半敞,露出灰色的针织底衫,下班身是深色牛仔和运动鞋,比平时的装束随意些。

      “到那边去谈。”他左手插在兜里,腋下夹着牛皮纸袋,右手从容地指向开放会议室。

      季秋小哦一声,款步跟在他身后,他的身量比之匡仪稍许矮些,体型也有些发胖趋势,后脑露出一道脂肪堆积起来的肉褶,但整体好过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刻板印象。

      “我们是不是从没聊过天?”楚风把一串车钥匙放在桌上,顺手拉开一侧的座椅请季秋坐下。

      “有过的。”季秋拘谨落座,但面上保持着平和镇定。

      “不,”楚风抬头望着吊灯沉思,“我是说像今天这样正式。”
      “好像没有。”季秋抿嘴答道。

      楚风随性地翘起二郎腿,抱着胳膊侧脸望着季秋,笑容可掬地提问她:“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

      季秋默默点头,并未开口。

      楚风笑眯眯地颔首:“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看起来压力不小,有同事反映你没有过去活泼可爱喽!”

      季秋哑然,【活泼可爱】也不知道是哪位仙家整出的话,她自己听了都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呀,充其量是凶。”他的脸上看不出恼怒,语气听出责备,反而是带着赛后复盘的谆谆教导之意,“嗓门大就叫凶,和徐礼吵架,你声量还敌不过围观的同事,基本等同假凶。你瞧瞧销售那谁谁谁。”

      他手指敲着桌面,在飞快回忆着什么,“我一下记不清她名字,就是总喜欢带丝巾头发梳得像空姐的那位。”楚风尽量描述着对方的外貌,手舞足蹈比划着脖颈和头发,“她是实打实的厉害。声音不大,句句带刀,骨子里带狠劲,去客户现场比男的管用。”

      季秋愣愣应和,他口中的人是销售部唯一的外勤女性PM。

      当季秋还在销售做助理时,曾多次与她一起参加月会。外形端庄大方,言辞又不失机敏,一接触就知道她是很会来事很会办事的大姐姐。

      楚风发觉季秋陷在回忆中,便话锋一转。

      “你到PMO多久了?”
      “不到两年。”

      他摸着下巴咂摸着,一手叩着桌面:“跟着匡仪有段时日了,多少应该长点知识。”

      季秋听出话音外的责备意味,她略略垂首,交叠在一起的手紧紧相握。“楚总,我以前总害怕和别人脸红,怕他们不开心,但我不怕承担责任。”言至于此,她的心扉微动,喉咙哽咽起来,“因为总是这样,大家会习惯我的软弱,然后继续循环。自我把态度摆出来,有些事情确实会事半功倍。”

      “表象的凶恶或刻薄并不能帮助解决问题,柔弱不耽误做事周正果决、讲话掷地有声。”楚风把腿放下,转过身和季秋平视,“身为一个项目经理,尽人事不逃避是挤出。遇事考虑的范畴、眼界的高低是外化能量的基准线。”

      他伸出食指点在脑门上,笑盈盈地提点她道:“在什么紧急场合下都能保持理性,头脑清醒。”

      季秋压抑住翻涌的情绪,拼命眨眼把薄泪憋回去。

      楚风察觉到她波动的情绪,便咳嗽两声站起身,改为靠在桌边叉着手低头说话。

      他又换个角度,话里带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匡仪在场会怎么做?”

      “我试过妥协,也试过正面应对,今天甚至有点激进,但是一次都没有成功。”季秋满脸显示着挫败。

      “说服不了,是没有突破他的心理防线,你只是激怒了他,而没有特别的点打动他。这是你的瓶颈,匡仪夸你会分析会思考,愿意掌握工具和手段,但是缺少一点点自信和勇气。”楚风啧了一声,语气带着丝丝惋惜,“其实你的观察还不够,行动上缺点巧思。”

      季秋眉心拧成一团,楚风话到嘴边留半句,她听得有些费解。

      “你今后面对的问题必是多样的,但做事的方法手段,看问题的角度,可以找相似。”楚风握紧双拳,像打气般挥了挥,“大胆去做,只要不耽误达成目的,我乐意看见过程的努力,前提是能给我正向结果。”

      他拉好衣服拉链,又俯下身拿起车钥匙,一改乐呵的语调郑重地交代她道:“你得跟上来,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季秋抬了抬酸涩的小腿,准备起身随行。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楚风昂着头,把拉链拉到脖子顶上。

      “不太清楚。”季秋如实回答。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挥挥手,“年轻人的想法,不能一味拒绝,我希望你能给我带来惊喜。”

      末了,他冲季秋微微点头,把档案袋滑到季秋身前,交代她有人上楼拿走,请她略微等等,随后便留季秋一人在三楼静坐。

      光洁的玻璃桌面映出一副茫然若失的脸,心有不甘,却无以为继。

      观察不够吗?是要我继续和徐礼周旋下去?

      其实,我也是想和和气气的……

      季秋用力抚平卷角的口袋,像在和无形的力量做对抗。

      财务的人很快拿走文件,季秋依旧撑着脑袋不为所动,她静静咽下苦涩,想等到没有人声脚步,仿佛才能结束这种心底的煎熬。

      *

      凌晨三点,心脏砰砰响,肋骨剧痛喉咙发紧。

      指尖停留在键盘上迟迟不动,邮件内容编辑了大半,季秋心底突然有些后怕。点开附件反复斟酌,顿觉通篇文字在遣词造句上,无不透露出激进的诉求。

      楚风可能想不到,他一通紧凑的谈话直接催生了季秋更为大胆偏颇的想法。

      从前,这个想模糊的愿望是一滴雨水,滴落在季秋平静的心湖中,波纹荡澡开来。如今,在激烈抗争的头脑和心渐渐达成了一致。

      她要正式提议:彻底改变研发团队的组织架构!

      是的,既然无人能够驾驭项目的整体运行轨迹,那何不乘势而上,启用吕建中为领头人,独立研发自成一派。且研发组肩挑技术创新和市场开拓双向重担,一旦独立出去,那么此番愿景足够PMO将其纳入旗下进行管理。

      至于项目立项、进度控制、质量管控、风险预警评估、结项等项目过程管理以及结项后效果跟踪、评估乃至销售规划都可由项目经理一手操办或监督完成,于季秋而言最大影响可能就是实施分析与定期汇报时,少个虚线汇报人而已。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绝对的方式爆发出来。她那被一再忽略的感受和那些咽下的情绪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楚风旧事重提后,游移不定的心绪找到突破口,促成了季秋如今的决定。

      季秋忿忿不忍这段日子的磨合,过往云烟只说明一个最大主权问题——

      一旦团队能独立行走,第一要义便是将日常事务与郑权、徐礼划清界限,再不可令外人随意插足,干涉研发步调,一切合作、联合都基于跨部门协作性质展开。

      这足以称之为季秋近几个月最大的冒险,当然它并不是诸如空中楼阁之类的猜想,根源在理论结合实际,季秋则吸纳公司内部特殊情况做出延伸。

      纵使站在匡仪铺设标准管理流程的构想上看,相较于研发部原本四十多人的体量,一个十人出头的组别就显得不那么难以操纵。所以说直接领导研发团队做管理制度改进和效果反馈,明显事半功倍。

      季秋欣喜的畅享着一切,借来的试验田签上了自家部门的名字,那么来年的管理工具推行、考核体系迭代更新,也包括PMO制定的初版工作流的应用与监控工作会否无比丝滑?

      萃取项目管理中最佳实践,形成标准化动作加以推广,尽快积累可供进行决策依据的各项数据不会是空话。

      吕工的团队也能参与搭建项目过程体系,作为实际运行主体切身分析自研体系,这样匡仪提出的项目过程数据化、指标体系化也能尽快沉淀成型,最终解决技术团队400多人高效运作的部门课题。

      由衷感谢匡仪的言传身教,季秋得以在跨部门协同、资源优化调配都获取不少有人脉与方法,进而扶持她在这番猜想下挺直腰杆。一旦提议被采纳,除却后续研发规划有些迷雾,瓶颈与痛点可能会走些弯路外,眼巴前的设备开发是没有大碍了。

      她回望满屏陈情建言,为了不显得外强中干,还请老余这位前结构工程师画了一张部门座次图。

      为了凸显考量的深刻与可操作性,季秋甚至提及办公场地的拓建,她老早就看中隔壁场所,空着十人会议桌大小的位置堆放杂物,对方不肯搬去仓库收纳。倒不如把活动板墙向后一推,如此就能多出一排六人办公场所,完全接纳项目整组同事入驻。

      抛弃掉十步九回头的自己,她顿觉压力少了许多。

      (二)闯大祸

      熬了大夜,季秋越发喜欢赖床。褚穗捅咕着牙刷拉开窗帘,直接上手掀开半拉被子。

      “迟到啦!”她含着泡沫含含糊糊拍拍季秋的肩。

      季秋本能往深处埋去,直到整条被子被卷起,堆到她的脚腕去。

      “呜——”

      褚穗见季秋像刚出生的羊羔艰难起身,这才心满意足结束叫醒服务。

      季秋解开眼罩,只睁开一只眼睛四处摸索手机,一开屏便是几十条红点提醒,她闭眼切出后台,转为天气预报看看温度。

      嗨,俗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办,着急上火没什么大用。

      季秋吸吸鼻子,扶着酸痛的后腰缓缓起身,一低头就瞥见挂在床头工作证。

      伸手握住泛黄的卡套,翻看头像里的自己:长发披肩,月牙眼,露齿笑,两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陈旧的回忆涌上心头,鼻头也随之发酸。

      那日恰逢第一批春招公司入校开讲,彼时的她考研失利心情跌入谷底,闷在宿舍不成人形。

      陶晞见不得她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急咧咧翻出压箱底的辩论队西服,抖落两下囫囵个儿套在季秋身上,再强行征用孙颖的半拉床帏当背景板。

      就这样,季秋一路被训成小鸡仔,在陶晞耳提面命地督促下规规矩矩写完简历,而后被提溜着听了一圈宣讲会,全程被服服帖帖地支配。

      “秋秋,我用好了,你抓紧!”褚穗抹掉脸上残留的水珠,提醒季秋赶紧洗漱。

      “好的,就来!”季秋脱掉睡衣,视线依旧追着证件照,嘴角浮现满满笑意。

      但这一次,陶晞拉扯不了她。

      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晚上打个视频吧!

      季秋扯下挂绳塞进兜里,从这刻起,已经开始期待晚上的畅聊了。

      *

      孟冬寒气将至,食堂面点出笼即失温,口感也不大好。微凉的豆沙包和滚烫的豆浆占了满手,季秋空出一手别扭地摸口袋找工作卡。

      “三天两头坏,不迟到也要被迫扣钱。”
      “就是,花钱买点好的,众筹也行!”
      “……”

      大楼进口处乌泱泱堵成一片,指纹打卡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IT同事熟脸拆解着机器,淹没在口水骂战里形单影只、左右为难。季秋挤过走到人潮,一点也不纠结,利落转身上楼。

      正所谓久病成良医,她已经见怪不怪,本月至今还余两次迟到机会,尚且用不着纠结。

      从楼梯行至走廊,地砖被拖得锃光瓦亮清可照人,季秋连蹦带跳避开涟涟水渍,与自己来一场会否脚滑的赌局。

      好运光照,季秋驻立门口嘘声喘气,平复胆颤又凯旋的心情,而后开门见喜——

      老余煮好一壶养生红枣茶汤,举着杯子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杯。

      “太阳打西边出来。”季秋脱去风衣,露出一身干练的通勤装束。

      老余眉眼上下一挑,回敬一语:“你也不赖!”

      一个举止反常,一位风格犀利,小小PMO陡增乐趣。

      新助理苏欣落在最后,季秋在晨会前将他安排去参加公司冬季运动会启动会议,有助于他快速接触各部门同岗位的同事,尽快熟悉同一性与普遍性的工作。

      波士顿指针实时晚八点,匡仪浏览着人力资源部筛选过的简历表,因原定的移交人选临门一脚打了飞机,他不得已要重新招聘。

      修长的手指滑动着触控版面,停驻片刻后飞也似地略过,看样子并无中意角色。

      忽而屏幕弹出会议邀请——晨会即将开始。

      “早。”
      “早啊”

      问候一结束,老余抓紧时间汇报流程稽核项目进展。

      白板一分为二,老余率先占去大半:“之前堆积的问题不少,现在进度不得已停下来。我们重新给他们定了工作内容,准备和小秋先让他们把问题重新描述定位,沿着去年流程优化的工作思路去走,等问题剥离差不多,应该就能继续检查了。”

      手上的油漆笔写到脱色,老余圈出【销售】【制造】两个大部,这是流程混乱暴露问题最多的部门,也是他着重跟踪的大难题。

      季秋缄默不语,在这个项目上,老余的付出远比她多,而自己这一周囿于研发部的异动风险,基本没有正式参与推动流程稽核项目。

      “小秋的意见呢?”匡仪捋了捋灰色的运动衫,露出银色腕表,他双肘撑在桌上,十指相扣抵在唇边,眼神直勾勾盯着屏幕里回避与他眼神接触的人。

      一被点名,季秋下意识咬唇,她缓了三秒,这才愿意从侧身状态改成对坐相视。

      “我……我也同意湛麟的提议,遗留的问题太多,先重视解决掉它们,也能提振团队成员的士气。”季秋顺着老余的想法往下走,心里着实虚的要命。

      “这样啊——”匡仪语气低沉,长长的尾音落在季秋心底,听得人手脚发凉,没有底气。

      老余反复拨弄着笔盖,弄出声响不偏不倚契合季秋心脏跳动的节奏。她默默回头,死气沉沉盯了老余一眼,他便规规矩矩坐到她身边。

      匡仪回顾了流程稽核整个事件,难点内容发酵到今日,事态达到了理想预期,他那句感叹的语气带着意料之中释然,也藏着期待落空的失望——

      两位下属职员到底沿着最直接的死路策马奔腾,同样没有找到破局的方向。

      横斜的钓鱼灯下,烟雾袅袅升起,匡仪置身于近乎曝光的柔光里,静静流淌着思绪,他会偶尔抬头逼视前方,轻抬手腕示意着什么。

      “什么样的行业流程检查价值最大?”他扼住静默的气氛,紧迫问道。

      “连锁企业。”季秋与老余一对视,明白老余还没想出答案,便先行作答解围。

      “不错,运营督导是其中一项价值支柱。”匡仪微微点头,继而语气骤变,“但我们不是。”

      匡仪对着两位噤声寒蝉持续提问:“那么在制造行业,流程稽核怎么定位?”

      老余咳嗽出声,看了眼季秋得到回应后,旋即作为代表回答:“确保流程得到执行,强化流程执行文化,及时发现、解决一些日常的流程问题。”

      “仅此而已?”匡仪偏头勾唇,钓鱼式往下追问。
      “不,也会按需调整。”老余如是说。

      “对。”匡仪满意这份回答,嘴角浮现了些微笑意,“企业不是静态存在,仅战略和业务转型就会要求流程调整来相适应匹配,这就提出内部端到端流程如何更敏捷更高效的课题,所以仅立足于现有流程做执行检查是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言语饱含着构想,似乎望见了未来:“流程先建后固化再优化,是专业管理逻辑,但不能简单套用到实际。城市道路建设不会严格遵从10年建设、两年检查维护的规划,日常检查、持续升级改造也是重要一环。公司即将转型升级,流程循环改造才是价值核心。”

      时间恍惚在回溯,季秋浑如来到大师课讲座的现场。她咬着唇瓣,久违地聆听着他的畅谈。

      “再来回答我一个问题,从这次稽核难点出发,流程检查如何定位?”匡仪收束视野,再次落点在现实。

      “它……是一种手段,为了继续优化流程。”老余这次和季秋达成统一意见。

      循循善诱到正向路途,匡仪很受用,指尖不由轻叩桌案,心情一下大好,“对,但仅是输入手段之一。检查按性质而言是短期活动,异常从不会按要求出现,差度空间如何填补,这需要建立其他高效、重点的手段去具现更深层次的意义。至于如何更好完成目标,需要你们进一步思考。”

      “解决它们就同步达成内控部后续的工作转型。”匡仪眼神蓦地锐利,“我的答案在这里,但希望你们能自己找到。开卷结果是固定的,想法创新是无限的,在公布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好熟悉的说辞,季秋恍然有种早已历过此番场景的感触。

      老余的汇报正式结束,他擦去白板上恣肆的笔记,交付一切给到季秋。

      季秋的手抚摸着发烫的电脑外壳,里面藏着熬夜写就的困境钥匙,但事到临头突然有些瑟缩。

      “匡大,PMO可以直接管理项目团队吗?我是指下设专项人员的那种。”她犹豫着委婉地征询意见。

      “完全可以。”匡仪回答脆爽直接。

      狂喜攫住了季秋,她破天荒地大胆直言,眼眸里熠熠闪星。可匡仪的回复却浇了她一盆冷水,他虽不知提案全貌,却也从话语描述中勘破一二。

      能提出这个确实很大胆,这个设想算是完美企业体系的假设性一环,在现实操作难度很大。眼前虽然人员自愿都是配齐,但内部的逻辑和流程还是相当空白的。更遑论用人成本、研发项目评估筛选、架构变动等一系列工作流程涉及影响甚至打乱。

      匡仪望着她眼里的信心与闪光一点一点消失,这种失望不单是她的妥协,他同样感受到对自己的失望在心头蔓延。

      “小秋,这个想法是为结束项目而产生的吗?”

      “是,但不全是。研发成功后销售问题伴随着成本节约课题,我会继续和工程师钻研降本逐利的商业行为。无论改进工艺,工序优化,还是零件降本,甚至自研开发,自我寻找发展方向,自主拓展部门可持续发展的边界。”季秋手心握拳,从没像今天这般“莽撞”,“还会从中形成最佳实践,加速PMO制定的管理理念渗透、工具推广……”

      这是无数个夜晚衍射出的构想,终于在昨夜成型,她不愿放弃。

      钢笔摩擦着扉页,匡仪速记着她的重点,一股幽然暗生的欣赏在水墨中绽放。

      季秋胸前有了起伏,呼吸断续,手心被指甲戳出白印。老余双手按着桌角,嘴巴愕然不动。

      匡仪没有给他们过多的反应时间,他一停笔便给出了回答。

      “二代研发成功率较高,按执行计划是稳当的做法。放弃徐礼是正确的,但忽略郑权有欠考量。”匡仪略微歪头,观察季秋情绪的波动。

      匡仪移到摄像头前,占据了季秋整个视野:“小秋,所有事情不会以单线程的方式出现,你要合理分配时间和精力,不然无法应对多线程交叉运行的工作。”

      季秋默默不语,心头一堵视野骤然有些迷糊,沉浸在无限的灰心沉寂里,对这句“总结批评”更加承担不住。

      “答应我,好吗?”
      “好——”季秋屏住呼吸,憋出一个字。

      匡仪舒尔浅笑,宣布晨会到此结束。老余早已起身准备离场,匡仪同样收拾着面前的资料,季秋毫无颜色,蔫不唧地挪着身体。

      “真的考虑好了吗?”扬声器突兀一响。

      季秋怔然,呆愣之下点头合应。

      “去做吧。”

      声音尾调充盈着力量,是结束音也盖不住的余韵。季秋凝噎不语,被这彻底翻转的结局打击到。

      既然离现实还有一步之遥,你踌躇不前,那边由我来给出这份安全和鼓励。匡仪重新回到简历筛选界面,突然觉得一连几份都还算入了眼。

      “咔”手机摄像头抓拍定格,指缝间的烟头燃烧殆尽,终于能找到点乐子。

      暌违多时,付城一来就是让他添堵。

      “欲扬先抑,你不单纯。”付城捕捉到细微的秘密,暇然吐着眼圈。

      “很平常。”匡仪收敛语调,专注于阅读候选人信息。

      “不,我是说你的心。”付城兀自说着,默默将照片移到它该去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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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未完,建议更新下一章再回看。

      在此谢谢您愿意花时间与作者的废话斗智斗勇,我会尽快在此章节结束我不愿舍弃的那些本可以舍弃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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