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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受制于人 ...

  •   (一)多路夹击

      发烫的电脑摆在一边散热,里面存着崭新出炉的样册评审意见。

      谢天谢地,季秋好不容易时间有宽裕,便赶紧攒个局子,将工程师拉拢来集体过一遍demo机的宣传设计初稿。

      两厢讨论到口生白沫才把意见统一,季秋前脚踏出会议室,转念想先喝口水保命,然后再向急等材料的魏格非交差。

      咕嘟、咕嘟、咕嘟……

      饮水机涌起细密的水泡,季秋握着纸杯发呆,嘴巴无意识干咽几下。

      “满了!”

      一句猝不及防的提醒,季秋吓到丢魂,纸杯没拿稳,登时溢出不少热水。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凉水冲洗。

      戴扬灵半边身子踏进茶水间,立在那儿稍显无措,想不通那么大个人接开水都可以走神。

      “秋姐,手还OK吗?”扬灵趋步上前,伸手欲检查季秋的伤势。

      “冲一会儿就好了。”季秋惊惶地搓揉着灼痛的皮肤,肌肤像被细密的针眼连续扎过。

      所幸只是温水,不至于过分烫伤。

      郑铎本在外接电话,门内的嘈杂突然把他吸引过去。小小的茶水间瞬间挤了三个人,季秋堵在里面转身都很困难。

      郑铎扫视一圈,大致了解情况,随后闲适地靠在冰箱上,挑眉勾唇神态十分放松:“季秋,最近忙吗?”

      “可以应付得来。”季秋夹起两块夏季未用完的冰块包在网袋里做成简易冰袋,按在烫红的伤口上冷敷。

      “前几天晚上的读书会你和余湛麟双双缺席。”郑铎把胳膊架在扬灵的肩上,歪着脑袋开玩笑,“是不是领导一走全懈怠了啊!”

      郑铎口中的【读书会】是副总楚风大力推崇的文化交流活动,即每周参会人员全体投票拣选出一个自选话题,参会人员据此分享扣题书目内容或一致对同一本书展开广泛讨论。此举意在统一企业内部的价值观,打造学习型企业文化,提高员工自主学习的能力。

      季秋多少参加过几次,她经常性在开会前拼命查看书籍梗概或是囫囵吞枣乱背一通,故而读书会于她而言效用细微。一是因上班加班夺去原有的个人阅读时间,二是活动每每安排在晚上七八点钟,实在招人反感和抵触。

      匡仪在国内时便略知实情,所以并不勉强他手下两位职员强制参加,更遑论他已身居海外,季秋和老余愈发懈怠,将近月余请假缺席了。

      “我们手里有事走不开。”季秋按着冷失去知觉的皮肤,岔开话题问他,“听说你在最近跑成都办事处,以后要常驻那儿吗?”

      郑铎搔搔后脑,似乎很不看好:“难,业务量给不到,去了也是闲着。”他抱起胳膊腰身前倾,挺拔的个子像波涌的浪尖席卷过来,“你还在跟研发?其实我们组也需要业务员,说实话内勤工作挺适合女——”

      “好了好了!开会迟到了!”扬灵高声打断郑铎,挥挥手机屏幕时间,连忙牵起他的手,扯着胳膊仓促离场。

      季秋怔然一愣,冰水滴滴答答撒了一片。

      “你这什么意思?”门外郑铎埋怨道。

      “哎呀,人家有自己的打算,想内推自有主管搭桥,不必你替她操心。”扬灵心里硬硬的堵着,她不愿意看到组里围绕过多女性,尤其是在自己“不稳定”的男朋友身旁,她不得扮演起谨慎护崽的猫妈角色。

      茶水间的门扇还在摇晃,若有似无的对话悠然入耳。季秋摸着冻到僵硬的手腕,确定烫伤应该无碍。

      稍加处理完现场,季秋夹起电脑马不停蹄地走进市场部,带着新鲜demo机的图册优化需求,准备好好详谈下细节。

      “哎呀,不好意思,你来太晚了。”设计师晨晨推了推眼镜,拍拍手边一沓文件夹,“我手上有几个设备logo要出图,魏哥忙着公司官方的媒体内容运营,这几天还有拍摄任务,大家都没时间。”

      季秋怅然若失,趴在热烘烘的电脑外壳上叹气。好在年底暂无展览通知,图册延迟交付也能接受。几番商量下来,季秋将专业性的评审结果汇总移交给了晨晨,同时预约了12月中旬再启动。

      封存好这项任务,季秋顿感身体轻盈许多。不管怎么说,眼下两个主要工作都进入阶段性运行期,即便未来有重大隐患,这短暂的时间足以让她喘歇片刻。

      季秋点开愈发热闹的考试班级群,大家都在互相攀比模拟冲刺卷的高分。她看着APP里大量未完成的课时与测试,脑袋炸裂到发麻。近来培训班主任十分热心,经常一对一催促季秋课业复习进度,刚刚还发来几个小时的浓缩精简版的知识讲解,十分适配她这般的后进分子。

      “书来不及看就不勉强了,先刷题重复考点,带着问题再去翻书,不然真的很危险哦!”班主任发来长长语音,像打卡上班一样关心进展。

      “在刷题,您别担心,看我创造奇迹。”季秋开着玩笑结束和班主任的官方会谈,随后摊开完成到一半的真题卷激情抢分。

      200道题,4个小时,加上签名、涂卡和复查,平均1分钟结束一道。这是最佳的答题安排,起初季秋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区区选择题不在话下,但现实分分钟教她虚心做人。

      在三小时堪堪结束卷面1/2题目量的现实面前,季秋弃笔抱头,心脏被针锥突突挑刺着,挫败地喘着粗气,吹跑掉长似哈达状的试卷。

      [我可能真的不行了,100道题目我做了两个多小时,整套题还得了。]季秋打开三人成虎聊天群,小小的抱怨一句。

      赵苏里:[时间会抚平一切。]
      余湛麟:[sprint规划中,勿扰!]

      季秋饱受重挫,又横下心扯过真题,按捺性子咬着笔头飞速审题。室内暖气不知被谁悄悄调到28度,热到她焐燥难静心。

      屋门外,细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大门被猛烈推开。

      “小秋,有事情请你帮个忙!”来人正是吕建中,他的胸口不住起伏,手里握着一沓发|票,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过来。

      “吕工,您说。”季秋合上卷子,收拾出一片地方请他落座。

      吕建中抹掉额头沁出的汗珠,手揪起衣领扇风散热:“唉,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汪经理一走,有些杂事分不清楚。”

      季秋有些茫然:“怎么不清楚了,您说细点。”

      吕工撒气般扯开衣服扣子,拳头锤响桌面:“昨天老周去找助理报销差旅,那边直接回绝不给办理。硬说什么搞了分家,没资格一个锅吃饭。”他连叹三声,脸上蒙着郁闷:“我刚刚绕了一圈过来,回我说以后报销、考勤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都不办,让自己找人做。”

      季秋撑着头听着倾诉,手指捏着发烫的耳垂,眉毛也跟着皱起来。

      “意思是研发部以前和设计部公用助理?”季秋问道。
      “对。”

      “那汪经理他……”
      “他不管事了,呆半天就走,部里没人联系到他。”吕工把票据一团,作势就要扔垃圾桶里。

      “别别别,我去看看!”季秋按住他,一把夺回皱皱巴巴的票据,重新压平再夹上燕尾夹。“别着急,等我问清楚再说。”季秋暗暗思忖,以前助理工作都是挂在设计部大部底下办理的,现在汪经理闹出走,这些东西翻上来要明算账了。

      季秋拿起大衣起身欲走,吕工忽而谈起另一件事。前几天第四模块刚刚评审完毕,他今早刚把一些新增的贵重零部件清单提前发出来,准备请采购加急下单备料,但是需求发出去不久便被郑权驳回。所以吕工刚刚去设计部首要之事便是找郑权询问缘由,奈何不凑巧没遇上他。

      “不肯买东西?”季秋听闻后满腹狐疑,停下系扣的手,“这是项目需求并不是部门开销呀!”

      季秋查看下邮件,果然十分钟前郑权拦截了采购需求。这下她一刻也不想耽误,立马启程前去对峙,独自带着疑问敲开了郑权的办公室。

      “请进!”门内人短促回应。

      季秋咬咬唇,用力推开厚重的木门。屋子里明明有落地窗台,窗外尚且阳光明媚,他却将窗帘拉得很低很低,室内暗得可以蹦迪。地上无声奔跑的一个扫地机器人,频闪着紫光,仿佛是唯一的光源。

      郑权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低头搓捻着纸质合同,一边向驻足门口季秋招手示意,俨然一副早就预料到事态发展的神态。

      “郑经理,你好,我是想问——”
      “你是说采购的事情?”郑权双手合十面有微笑,直截了当点破她。

      他站起身靠在桌角,伸手拨开光源开关,又拿起文件夹一边翻合同一边慢条斯理解答道:“这不是简单的采购动作,它关系到内部工作划分调动。我不妨先告诉你,研发结构要变动。加上有人反映汪林育撒手不管事,关于这个现象我找楚总商量过,汪林育的工作由徐礼暂代,过渡期的工作问题你都可以找他。其他的事嘛……等上下人员调整讨论好了再改。”

      季秋愈发不解,脸上神采全无:“都是设计好的吗?那为什么我感觉还蒙在鼓里。”

      “啧……”郑权撇开手里的签核件,轻笑道:“人事效率低,通知还没下来。你直接按我说的,找徐组长开会,他一直负责开发设计,有问题找他一找一个准。”

      季秋不好反驳,毕竟汪林育确实抱着不合作的态度,项目始终需要有人来把控质量风险,所以她也不好继续强辩什么。

      “郑经理,其实我还有个问题。”季秋把半边身子转过来,差点把吕建中的问题忘记。

      “你说。”郑权头也没抬,又坐回去低头忙着回消息。

      “部门助理的工作,这个也要再分吗?现在能不能先维持之前的做法,等部门调整好了再变动?”
      “这事儿你也要管?”郑权疑惑抬头,皱着眉头反问她,言下之意是季秋逾越了权责范畴。

      “比如……报销,有些发|票比较陈旧了,超期不好办理。”季秋明白这些不是她一个PM的管理范畴,只是这些琐事已经影响到工程师的心态。

      所以即便有些越级行为,季秋还是想问他:明明都是你手下的部门,偏偏要把研发搞得像平行线,弄得企业架构十分迷惑。不过转念一想,汪林育是楚风、孙一巍是好友,挂名在郑权底下做经理但不是汇报关系这个做法倒免了屈居人下的不甘,这样看也能理解。

      可是明面上既已确定好层级划分,如今为何要受到主管离职的影响,打断原定工作流程平添麻烦。

      郑权面上有些愠色,看上去很不满季秋的提问:“不是说研发要重新划分吗!这还没到月底,过几天谈出结果很快就能处理掉。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别站这儿,去找徐组长沟通吧!我要去开会了。”

      季秋就这样被请了出去,她定定地站在门外,握着被手汗濡湿的票据,转头去到设计部。路过研发大门时,她径直走过没有停留,为没能带去好消息心生愧疚。

      设计部的大门不同于一般的感应玻璃门,因上百名工程师所在的场所讲究隔音与僻静,所以连进出口都是档次更高的隔音墙与实木门。

      季秋屏住呼吸握住门把手,长吸一口气用力推开,顶着堪比孵化箱的直射光源直直走向徐礼。

      听罢季秋的来意,徐礼停下工程图绘制,拍拍探头听课的实习工程师示意他离开,随后烦躁地转动椅子,面无表情地和季秋交谈起来。

      “你这个事太复杂。”徐礼丢开鼠标,全身摊在工作椅上瞥着季秋,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季秋面前晃了晃:“首先一个,我是要暂时带带研发,但是你这个项目从整体方案设计到技术选型甚至评审,我都没什么了解,风险质量更难说。”

      “第二,研发部几十号人如何分派还没有定局,我姑且认定这个项目能继续,但是归谁管理?”徐礼伸出胳膊绕着上百平方的场地划拉了一圈,“单个项目资金在每个部门、组别都有量化指标。你这还是大型项目,成本更不用谈,我但凡接手必然要按我自己的准则来,不然财务一拉表,上百万的投入谁来负责?”

      这话的意思是,项目即使被他接手,也一定要经过重新评估才可以实施。

      季秋脑门一热,急迫走上前去,手撑在桌沿和他争执:“做研发失败很常见,难道因为多花钱就不愿意继续吗?”

      “每一分花出去的钱都要有理有据,怎么花的得想办法再挣回来。”徐礼掏出一枚牙签,用舌头在牙根处搜寻出方位,随即将尖头塞进嘴里捅咕两下。噼里啪啦剔完牙,再将牙签戳进桌面绿萝的水培黑土里,满盆茂密枝叶的罅隙里密密麻麻集聚着成堆用过的牙签,乍看误以为是一颗小刺猬。

      徐礼单手撑头,摸着打绺的鬓发强调起来:“你先搞懂我说的重点是指标考核,做事不能空口白话,一拍屁股有了,一拍脑门坏了。”

      这是他的一种推辞,季秋难以言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二代机干脆叫停?”季秋看他推三阻四,直接说句气话,不想与他兜圈子了。

      “唉,你不能这么理解。”徐礼摘下脖子上的U型枕,从坍缩的老板椅里直起身,抻着后腰歪头敷衍她道:“项目没问题自然继续能做,这么着吧,我等会儿让人发你一份我们组的项目立项流程,你依样画葫芦把该补交的文件搞好,我们内部集体审核过一下,没问题就大胆继续啊!”

      季秋感觉被塞了一嘴过期的绿豆沙,口感酸涩还被吸走嘴里的水份,完全张不开喉咙回怼。

      “徐组长,我们立项早已走完,东西已经在按计划做了,盲目叫停很不合理。再者,我可以按照您的要求补足资料,但是得先约定好合规标准,以防卡在这步无法进行下去。”季秋软下阵仗,知道强辩没有结局,想先顺着要求尽快解决问题。

      徐礼嘴巴微动,脸上肌肉抽搐,他抽出一支圆珠笔“啪”砸向桌面,转头不耐烦地喊来刚刚立侍身边的工程师,呵责他道:“过来!把这块再细化一下!”

      无辜受训的工程师纠结地站起来,耸着肩过来不住认错:“好的好的,我马上改好。”

      徐礼撒完气转头瞥向季秋,手里飞速转着笔:“我十几年经验算不算标准?”他翘起嘴巴轻哼,“我建议你啊赶紧去准备材料,速度够快一两天就能出结果,总好过你干站着浪费时间。”

      徐礼将最后一句说得尤为大声,吵得周边工程师都停下绘图,推推眼镜坐直往这边眺望,季秋瞬间被几十双眼神无情扫射,既尴尬又羞愤。

      “明天一早给您,时间允许的话我希望您在内部会议结束后,再和我的项目团队开个小会。”季秋选择退让一步,她认为单纯打嘴炮始终吃亏,且这是客场不是主场,多少影响她发挥。

      徐礼早就不理她,把季秋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和年轻工程师讨论画图,季秋收敛一番情绪后,摊开捏紧拳头扭头便走。

      此时身在别个小组里的赵苏里靠在承重柱上目睹这一切,眺望着季秋消失的路线,默默喝了一口水,摇头暗叹一句“怎么碰上他了?”

      *

      “我不做!”

      会议室里,一纸文件被狠狠拍在桌案上。

      吕建中反复摩挲着手机边框,面容紧绷抗拒着季秋的要求。

      季秋咬了下焦干的唇,走到他身旁拉开椅子坐下:“吕工,咱们团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完成二代机研发。但是出了问题,需要大家一起解决。”

      “我就是一个画图的,别的事情我不想掺和!”吕工愁容满面侧过头,愤慨堆积在眼角嘴边,“小秋啊,立项的时候我们已经配合你写了那些材料,当然大部分都是你完成我们配合。其实研发很简单的,想做就做,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文字工程,既耗费精力还没大用。”

      吕建中本就讨厌“做文章”,如今再一次陷入“表面工程”的对抗中去。

      季秋支起胳膊扶着额头,脸色也很沉郁,她能理解老辈工程师的苦衷,半辈子对着电脑画图,突然间被互联网那套工作流裹挟着,又是日报又是站会,一波波冲击着老一辈的习惯。但即便如此季秋也不能放弃,她将散乱的文件整理好,一份一份和吕工商榷。

      “……验收标准和成本规划我来做,失效模式我学习了一下,和风险预估类似,但是更加专业,这一块我想请您帮忙完成。”季秋像哄小孩一般慢慢分析给他,其实吕工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重复劳动。

      他叹了口气,接过失效模式模板,语重心长地说道:“FMEA在汽车行业运用很多,在咱公司效用不大,还有最关键的是这东西应该在设计前考虑的,我们现在做了快一半了,搞这个马后炮没什么大用处。”

      季秋甩甩头,眼前闪现一片雪花,心里正堵着一块巨石。她捏捏酸涩的脸颊说了句大白话:“先把他提的阻碍解决了,我就能进一步向他争取项目资源。”

      “吕工,汪经理已经是过去式了,他把话语权扔掉了,我们现在要自保,得硬着头皮上。”季秋浑身发热,唯有手心脚心透凉。

      吕建中默默无言,两人叹息一声,纷纷摇头,又同一时刻看向对方眼睛,同时笑了出来。

      片刻后,吕工收起笑意,眉头紧跟着就锁了起来。“徐礼这个人,不好深交,做事做人不太利落,你和他打交道注意着点。”

      吕工耳提面命,如长辈般交代季秋,随后抽出一张纸,起身跳了两下活动筋骨,“这个我拿回去做,尽量按模板改改写写,你要做的不少,赶紧吧!”

      季秋两颊放光,感谢吕工的松口,她连忙冲回办公室,煮上一壶咖啡立即奋战。

      嘀嘀嘀——夜班交接铃从一楼扩散进寒夜。

      壶底的咖啡渍早已风干,巧克力缺了一小口插在空杯里,季秋齐肩的短发被抓成鸟窝,整个人干巴地像晒干的萝卜条。

      所谓大包大揽,苦的还是自己。这才八点多,人已经困得头嗑桌子上了。

      老余人在门口,被满屋颓废的气氛冲击到。

      “喂喂!别猝死啊!”他声带颤抖,抄起一把钢尺推搡了季秋两下。

      “起开吖!”季秋挥手打掉戳疼她的尺尖,没想到碰上锋利的钢尺,疼得她一激灵,跳起来把键盘掀翻。

      老余哎哟哎哟摸着小心脏,对着同样有伤在身的季秋乐呵。

      “怎么样,徐大组长真的要来了?”

      “可不,正写他布置的作业呢!”

      老余抿嘴发笑,这消息他是从苏里那得知的,他说季秋要能在郑权徐礼手下结束项目,没死也要脱层皮。

      “小季同志,我给你打个预防针,徐礼这个人呢,有技术,但是道德感不强,你懂我意思吧?”老余轻车熟路摸到季秋的零食包,抽出巧克力嚼了一口。

      “不懂。”季秋也学着他掰下一块塞进嘴里。

      “这么的吧,给你举个例子。”老余和季秋双双探头,对着地面悄声交谈,“徐礼特喜欢压人,他组里没培养出来一个人才,基本上每月都走个把人。”

      “那公司养他干嘛?”季秋不可置信地和他对视,缩着下巴将甜腻的巧克力咽下。

      老余丧气道:“他爸是公司股东,厂子刚成立他就进来了,老员工有资历有经验,拿过专利也算有能力。他压人嘛也就算了,都不算大毛病,谁当领导不忌惮下属?”

      季秋后背一紧,又把头底下三分:“他还有啥问题?”

      “甩锅啊!”老余发狠似的大嚼特嚼,配合上一嘴黑牙,画面十分惊悚。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里头肯定发生过枝节。

      原来老余曾经所在的工程组和徐礼有过合作,然而在现场架线时发生口角,老余组里的老同事看不惯徐礼总是甩锅电气工程师,没忍住在客户现场出现摩擦,造成不大不小的消极影响。公司罚了老余全组三个月的绩效,以此为警示在客户现场的管理。

      季秋被老余这一搅和,已是愁容满面,隔壁工厂倏忽亮起灯光,这是夜班放饭的信号。她无情地把老余赶走,只为赶紧投身材料的“创作”当中。

      一个晚上一个奇迹,季秋活动下筋骨,抛开一切杂念,誓要替自己争口气。

      *

      整层楼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直到留下最后一间。褚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到底穿着睡衣拎着小零食爬上楼来。

      “秋秋,明天做不行吗?”褚穗擦着桌子上的水渍,将几罐红牛空罐收拾进垃圾桶。

      “我答应徐礼明天给他,能快就快,不能在我手里耽误。”季秋眼神盯死屏幕,一点也不带挪动。

      褚穗没话劝她,她很清楚季秋的脾气,别看文文弱弱的,熬夜属实厉害,尤其是现在心里赌着一口气,更加了不得了。

      她呆了没多久,已经是呵欠连天,季秋催她回去睡觉,有机会明天帮忙带份早餐。

      褚穗一走,整间屋子只剩下打印机陪她说话,季秋对着模板一行行修改、计算,找资料细化、整合,活像一个拆下旧包装去重新打标翻新的流水线工人。

      夜雾里,一辆汽车缓缓驶入公司。

      楚风提着包满身酒气钻入黑漆漆的大楼,他老远就瞧见二楼亮灯,心想又是哪个部们下班不熄灯。他脚步轻缓,越走越近,感应灯也被他骗去。

      楚风推门前被猝然间的一嗓子哀嚎吓得缩回手,他抬起手表,显示已经凌晨1点。他犹豫几秒后原路返回,季秋对此浑然不知,依旧边写边骂,自言自语不能休止。

      ROI指标论证与销售预估被留在最后完成,她对数据向来敏感,前提是得存在有效数据。

      很遗憾这一切都建立在竞品分析与市场预测上,不符合徐礼提出的有效客户意向单量。毕竟客户开发还没有着落,渠道铺货等待展开。

      季秋摸着胸口突突跳动的心脏,安慰自己道:“没关系,从无到有,先抛出一个再否决一个,最后建设一个,大概就能清晰起来吧!”她选择延续友商数据和行业预测,给出模棱两可的经济效益估算。

      凌晨两点,吕工发来失效模式分析。
      凌晨三点半,季秋编辑好徐礼所需的全部文档,在邮件发送前双手合十,并不信教的她默念三遍“阿弥陀佛”后才发送出去。

      熬到后半夜,季秋浑身飘飘欲仙,精神莫名大好,她一路蹦蹦跳跳,遇上三两个夜班同事还能热切打声招呼。

      然而第二天却像刚进戒毒所的青年,眼球凹陷双目无神,肤色暗淡气色全无。

      在褚穗三令五申下,季秋勉强打底,薄涂口红提提精神。旁人都往食堂拥挤,唯有她跑去门卫室,端着两杯黑咖咕嘟咕嘟猛灌。

      门卫李叔一言不发,瞅着季秋灌完汤药,叮嘱两句,“孩子,饭要好好吃啊!”

      “嗯嗯,我去上班啦!”眯眼不足三小时,季秋眼冒金星,说几句话就气短。她忙不迭挤进打卡人群,冰凉的冷空气钻入鼻腔,各色早点香气扑鼻。

      季秋满嘴苦涩,似乎已经爱上了喝完咖啡后那股子心跳加速,手指发抖,头脑清醒,浑身充满干劲的感觉,甚至有竞走十公里的渴望。

      打完卡,季秋搭着扶手拾级而上,没几步就停下来。刚进来的赵苏里看她站着不动,走上前问:“怎么了?”

      季秋手扶着后颈不言语,心里咯噔一响,随后慢腾腾转过来哭丧着回答:“我……我落枕了。”

      苏里长啊一声,对此爱莫能助。季秋自嘲几句,低头倒腾腿脚快走。

      视频晨会期间,季秋一直避免出镜,汇报时也以提前准备的屏幕共享为主。

      而且,她撒谎了。

      项目困局一个字没提,老余倒对着流程稽核的事情唠叨半天。短会结束前匡仪突然叫住季秋,没由来地叮嘱她一句:“小秋,合理安排工作,大家都要有个人生活。”

      老余脸色很不好,因为季秋伸手掐他胳膊,视频一结束,老余龇牙咧嘴蹦出三尺高。

      “冤枉啊!我啥也没说!”
      “那他怎么知道的!”

      拉扯间季秋团队里新来的结构工程师递过来一纸文件,脸上挂着勉强的笑。老余趁机逃脱,季秋也恢复正经,“卞工,这是……”

      “FMEA,昨天啊不今天凌晨吕工做得那份有点瑕疵,我修了下给你。”卞恒面色不大柔和,感觉藏着许多心事。

      “谢谢,我等会儿和徐组长交接。”季秋接过资料,卞恒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还有事吗?”她问。

      “嗯。”卞恒快言快语,“季秋,昨天吕工带着我们几个熬了个小夜才做出这个东西,今天大家都没精神工作。我知道是徐组长的要求,但是——我们做了这么久别人轻易就能下手更改,我不敢想象以后会不会也是如此随意。你是女的,脾气没有男人硬我理解,但在原则问题上,你能不能坚持底线?”

      密集的话像喷发的岩浆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季秋哑然失语,眼皮不自在地跳动两下。

      “吕哥人虽好,就是什么话都喜欢憋着,有些事情还是得有人站出来说清楚,我今天这番话他不知道,也没人指使我,就是看在眼里觉得忍不下去,所以趁这个机会和你单独说一下。”卞恒冲季秋点点头,不待她吱声便匆匆离开。

      卞恒毫不客气的话语冲击着大脑,季秋钝在原地,宛若一口被敲响的大钟,浑身震动难以平静。

      嗡嗡——手机靠着水杯极速振动,季秋猛然回神,后颈骨头嘎嘣一咬合,落枕顷刻修复。

      “喂,请讲。”季秋摸着酸涩的后颈,感叹在颈椎中间加一颗NSK轴承,起码能灵活痛快些。

      是徐礼打来的,内容十分简洁——

      下来。

      季秋没有时间消化卞恒的话,抓起FMEA就去见他。

      徐礼不在工位上,他把一叠文件夹在腋下,领着季秋去郑权的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俩。

      坐下后他一直随意翻阅着文件,季秋端坐一旁等他给与意见。

      文件越翻越快,徐礼嘴里时不时咋舌两句。

      “得了!”他把东西一抛,擦着茶几边缘差点掉地。他看人不用眼睛,全程靠眼皮子夹人。“一个晚上写得?”

      “是的,和工程师一起做完的。”季秋如实回答他。

      他瞥了一眼天花板,满脸不屑:“我说呢,这能有什么质量!”说罢再用眼皮子轻轻地夹了季秋一下,轻蔑地哼哼几声。

      然后开始大肆嘲讽。

      挑事儿般的言论让人恼火,季秋僵直站起,把文件整理好推到徐礼面前:“徐组长,质量不是由时间长度决定,所有一切都按照您的模板要求,内容也是根据内部的执行要求总结的。这部分有领导签批,并不是随意杜撰应付了事。”

      “什么内部外部的!我做就要按我的要求来!”他抓起资料啪啪翻到一页,竖起指头义愤填膺地只给季秋看,“你这怎么做的?内部收益率呢!回收期呢!效益成本比呢!”

      “您的模板没有这些指标!”季秋不甘示弱,也硬气回驳他。

      徐礼这下子算找到了突破口,更加不满眼前这位年轻的项目经理,他将资料卷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冷冷目睹她脸上的震惊与愤怒。

      “我说了,一切按我的要求走!”徐礼两指敲响桌面,继而拍拍衣服站起身,指着季秋的鼻子居高临下警告道:“做事态度要端正,否则你就是这项目的最大障碍!”语毕,他跨步离去,用力摔门毫不留情。

      季秋的眼眶唰唰泛红,更难受的是突然打嗝,她锤了胸口几下,毫无帮助。

      “呃!呃!”季秋极力抑制打嗝的冲动,捡起被扔掉文件跑了回去。

      卞恒站在研发部门口的打印机旁,他注意到匆忙经过的季秋,亦感知到她情绪低落万丈。

      他垂头按下键位,任由碎纸机粉碎杂乱的思想。

      *

      季秋现在里外不是人了。

      她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反思,卞恒,徐礼,甚至想起模糊的潇洒哥。过往的人和岁月,略带尖刺的话语遮天蔽日杀将过来。

      老余在流程稽核群里找不到季秋,干脆跑去办公室抓人。

      “我好不了了。”季秋不肯开门,只从门缝里对他说话。
      “你开门先,我给你捋捋思路。”老余的脚尖抵住缝隙,骄傲挺胸,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季秋将信将疑,拧动钥匙让他进来。

      “徐礼难为你了?”

      季秋捂着脸:“按要求写的东西,他临时空口白话又添几个让我返工。”

      “就这?把你逼成这副熊样?”老余下意识不肯相信,区区一个返工能让打不死的季秋溃败。

      季秋走到窗边看远景,没有立即回答。老余屁股不挪开椅子,使劲蹬着转椅跟上去。“咱没时间文艺,挑重点的说。”

      在老余的坚持下,季秋把一早上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徐徐启齿,信手拔出仙人球的硬刺,扎在另一株多肉上。老余护犊子,抄起多肉就揣在怀里。“说话就说话,别糟践我的肉肉,苦难转移给它干嘛!”

      “卞恒喊我坚持底线,徐礼让我端正态度。”季秋把认命两字写在脸上,“我两边都做不好。”
      “因为你两边都没努力。”老余一点情面不留,直接往季秋肺管子上戳。

      “你也这么认为?”季秋嘴巴鼓囊,眼神颓废。
      老余翘起脚,眼珠子转了转,有了灵感立马坐直。“先说自己人这边,碰上吕建中算你幸运。为什么?咱这套项目理论套在他头上,其实没什么难度。一个是他好说话,再个是你承包了大部分工作。你很辛苦,人家能看见你的产出,也不好说什么。但现在呢?这套理论被推翻,你没有挣扎。人家也看不到你的反抗,他们肯定会想,跟着你继续下去有出路吗?还没开始就难受了一通,往后日子长着呢,怎么过?”

      “徐礼那边,你刚和他过招就吃不消,我提前打过预防针的,你不把抗压阈值调高,怎么见招拆招?”此刻,老余浑然一副人间智者的模样,就是下巴底下缺一抹胡子,“他说你要态度端正,无非是觉得被冲撞不受尊重。你们权力关系本就不平等,今天他能给你下马威,明天指不定当众给你难堪。小秋同志,不能一味迁就啊,他面皮底下是什么样子说不清的。”

      季秋冷静细听,火气早被灭掉八分,她擦去眼角泪花嘟囔道:“有道理,你最近讲话一套一套的。”

      老余尴尬咧嘴,拍拍椅背开玩笑:“高人指点,不足挂齿。”

      “嗯?那邵主管看人蛮厉害的嘛!”季秋有些钦佩他,“改天也想跟着他历练历练。”

      老余胡乱遮掩过去,千万不能暴露他和匡仪的小动作。其实这实属无奈,自匡仪走后,季秋变得不愿意敞开心扉,遇到问题想藏起来自己扛,于公于私都很不利,匡仪便走了另一条道,由老余观察、传递、转达本该发生在季秋与他之间的沟通内容,借此指点一二。

      季秋发泄掉内心的压抑与消极,重新按要求修改。老余寻摸着她这么忙,流程的事情暂先放一放。

      “哎老余,你信不信下次找他还能出问题。”
      “信,百分百相信。所以不能把主动权交给他!”

      “我打算一张一张和他过,最好能录音,再出岔子我就要投诉他!”
      “做事留一手,孺子可教。徐礼就跟算盘珠一样,拨一下动一下的,没人忍得了。你能把他啃下来,你就是这个!”老余竖起大拇指抡圆了给她看。

      冲破情绪的波浪,季秋平复下精神,此刻她站在擂台当中,两边是蓄势待发的选手,而她并不是裁判,而是第三位平衡局面的中间人。

      *

      “这里有人吗?”
      “没有请坐。”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闯入季秋的视野,人事姐姐捏着耳朵尖儿迫不及待入席,挤进三人组的会餐桌。

      人事姐姐吹着热气,猝不及防来了一句提醒:“季秋,下午带个人给你。”

      喝面的余湛麟、吃饺子的季秋遽然停筷,面面相觑三秒后齐声惊到:“新主管!”

      人事姐姐笑着摆手,“哪儿呀,主管的人选出了有些意外,他没这么快到岗,我说的是你们的新助理。”

      “助——理?”季秋拉长尾音,眼神忽然躲闪。

      “姐,别是大小姐行不行?”老余替季秋开了金口,这节骨眼可没有时间分|身擦屁股。

      “咯咯,不会啦,她放在你们部门架构下,专门负责PMO的一切事务。”人事姐姐低头挑着蒜末,悠悠慢语,“年底太忙招聘也不顺利,答应你们主管的人手现在才给到。”她摸着脸颊晒着太阳,脸上闪耀着逃过一劫的轻松,“你们匡总上周还在催,我可是周末加班才把人争取到的呢!”

      季秋和老余对了个眼神,恐怕两人现在也是蒙在鼓里。

      “也好,季秋不用分|身做助理了。”苏里放下海碗,打个饱嗝。

      季秋恍然失神食不知味,一股说不上来的苦涩涌上舌尖,想起匡仪叮嘱过她在公司里面尽快物色合适人选,交接掉行政工作,可她选择继续担在肩上。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是月结忙几天,如今日日过得凶险难受,这才发觉有人相帮的好。

      拖延症与自大骄傲埋下的地雷,在引爆的边缘被排除掉,着实是好事一桩。可惜季秋释然不了,反而懊恼自己不听人言,还得麻烦别人费心。

      “三个人也要助理吗?这可太奢了。”苏里搅弄着清澈见底的紫菜蛋花汤,十分艳羡“小资安排”。

      三个人的体量确实不值得专门增加岗位,但是PMO的扩张还在继续。现在人事姐姐不方便透露太多,只说一切按照匡仪的计划在走。

      人事姐姐吃到一半被同事喊走拼桌,苏里打个响指,把埋头干饭的季秋喊住。“明天我要去深圳观澜驻厂,保守估计半个月,咱晚上去聚聚?”

      “去不了,晚上忙软件发版。”老余斩钉截铁拒绝他。
      季秋神色纠结,工作的事情风云变幻,指不定加班。

      苏里向后一仰,一脸失望,“得,我找电控的打篮球算了。”

      “别太剧烈。”季秋拍拍胸脯,时刻强调他的气胸病史。

      “走了!”苏里下巴一抬,端起海碗离席。老余熟练抽走季秋最后一张手帕纸,擦擦嘴哧溜跑路,中途被发现后立即摆出奥特曼格挡术,惹得季秋尴尬扶额低头干饭。

      “下午开会,别迟到!”老余远远甩来一句提醒。季秋背过身子,挥拳冲空气锤了几下,算作回应。

      *

      “喂喂!”劣质音响里传来雄厚粗粝的提醒。季秋惊厥回神,耳膜被震得生疼,而满座人都转头瞥视着她。

      老余绷着脸,举着小话筒发问:“季秋,往下记啊!”

      “对不起,我走神了。”季秋脸红低头,赶紧把会议重点敲下来。老余咳嗽两声,重新拉回众人视线。

      现在是流程稽核的进展周会,十几个部门的负责成员齐聚一堂,彼此间对齐进度,并对工作展开中积累的问题逐个描述、定义、归类、探讨、提案、执行、反馈。

      当前会议已超出原定计划十几分钟,占用了其他人预约的场地,参会人也逐渐坐不住,不时举手出门办事。

      老余在初冬时节热到发汗,脱到只剩下短袖汗衫,嗓子冒烟到借助设备扬声。

      如今各部门问题都很集中,一个词——量大!

      业务流程全线搭建完毕后,各部门都有流程稽核计划,只消按着流程文件去核查。可巡检报错只在问题池(问题登记册)登记,并没有人追踪化解。由此及彼十几个部门经过日积月累,在一年多的运行后问题暴露如井喷。比之去年年检只有寥寥十几条,如今密密麻麻几百来件。

      一但检查起来像在落石堆积的迷宫里游走,通道锁死、前路斩断,一个两个根本走不下去。

      “浮于表面,光提问题不改正,那我提了干嘛?”高长远代表的PMC合上手记本,借玩笑两声说出实话。

      老余鼓励大家跨过问题继续工作,有疑义登记在册,今次统一解决。而高长远一番话点燃团队人员的逆反情绪,几位说话有分量的老员工站起来争理,一致认为先把问题厘清才能走,否则错上加错多做无益。

      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歪成抱怨大会。老余几度拍话筒,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一嘴难敌众口,额头的汗珠滚了几道。

      季秋只得停止会议记录,给他使个眼色,老余心领神会暂时结束会议,约定时间再聚,众人闹得不欢而散。

      余湛麟胡乱擦去满头汗珠,嘴里不断重复“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抱起电脑就要回去商议,却被季秋按在座位上。她指着满屏赘述不清的问题说道:“余湛麟同志,咱们要稳住!”

      老余灌下大半瓶水,思绪稍微平复三分:“都些什么人,事情没做几天个个说难。”他哀叹一声,自从主导稽核任务后,一天三趟绕公司跑,不是这报错就是那边尥蹶子,吐沫星子废了一水池。

      “既然有诉求,咱不妨分析分析。一只羊是赶,一群也是放。”
      老余嘭地跳起来,表情极度夸张:“你疯啦!问题上百条,拆出十个我也搞不来。”

      季秋长嗯一声,陡然面色凝重,像犯错的小朋友不好意思侧过脸,“老余啊,我问你个问题。”她踌躇一番,盯着脚尖心虚说:“那个……问题池从哪来的?在你把地址给我前,我是完全不知道它。”

      “什么!”老余拍案而起,双指直冲季秋面门,俩眼珠子勒得老大。相识至今,他第一次如此怒不可遏。季秋脸红到耳根,顿觉无比愧疚,“我……我真的不是——”

      “噗!”老余憋不住笑,自己先泄气了,“诶这个……我也就早你两天知道而已。”

      “什么!”
      “谁让陈茂没交接清楚,这个文件地址建在行政部门下边,鬼才找得到嘞!”

      这个集齐众家问题的册子一直隐身匿迹,且去年稽核时大家私下选择缄默其口,至此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堵住出口才暴雷。

      蓝色的投影打在脸上,季秋后知后觉,如同IE浏览器一样没有响应。

      “怎么办?流程稽核不是重组优化,大佬一个没有,就咱俩小喽啰怎么搞?”老余把桌案敲成木鱼,叮叮咚咚震得脑仁儿疼。

      季秋口袋一震,顿觉不妙,她看了眼手机随即建议直接和匡仪摊牌,提想法要资源,说完便先行一步。

      他俩不愧师出同门,对别人总是看得清,轮到自己就云山雾绕走不出去了。

      (二)不依不饶

      季秋跟随手机消息来到研发部的实验室,密码锁按到一半,门就被猛力拉开。郑权与她打个照面,笑眯眯地插手让路,季秋则在群体目光中心走到实验桌旁。

      现场人不多,汪林育、徐礼、吕建中,三人围站于防静电工作桌边,郑权则倚门远观。

      屋里气氛凝滞不动,此前两拨人分庭抗礼争论许久,徐礼质疑设计,汪林育看不起关系户。

      一个死扣利润及市场,一个硬怼优化利润空间和创新。这台还未成型的机械设备好似得了癌症,前者下了死亡通知,除非他亲自操刀从头再来;后者则坚持按计划输出,不必变动本体。

      桌上的几瓶矿泉开了盖,皆少了大半。季秋了然于胸,这又是一次绕过项目经理的碰头会。

      “好了,既然PM也到齐了,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该聊的说清、说透。”郑权扬声发言,暗地做着主持人工作。

      徐礼摆出与郑权如出一辙的姿势,靠在验证模块的支架上发话:“汪大哥,我说话不拐弯,二代机做不来就是做不来。”

      汪林育轻哼一声,不似往日“慈眉善目”,笑意完全敛住,只余一张扁嘴耷拉朝下。“小徐,开会是商量以后怎么做,不是直接下结论把东西定死。”

      郑权眼见火药味愈浓,连忙上前调解:“在场都是前辈,小徐技术不能和大家比肩,你给我收着点!”他作势拍拍徐礼的肩膀,示意火气别那么冲。“大家轻松点,畅所欲言,就按汪哥的来,大家有商有量共同把研发做下去。”

      “我先把话挑明了,明天是我最后一天,有问题尽快提!”汪林育面无表情立在桌角,散发阵阵不屑与厌烦。

      由此可见,研发部的管辖权已完全回归设计大部,此刻郑权才是货真价实的话事人。

      吕工把桌上的一张白纸推给季秋,正是采购拉出来的迄今为止二代机设备的所有采购数据。而第三模块成本统计值被狠狠圈住,笔尖力透纸背。

      他们俩这一举动全数落到汪林育眼里,他吸了下鼻子,转瞬有了主意。

      “做设计的都有自己的节奏,这台设备从头到尾都有PM引导,全程合规合理。”汪林育开始把季秋带进讨论圈,“这东西做到一半不能随意叫停,花出去的钱不是钱吗?诶——说到这个,上个模块谁做主的?我没有同意下图采购!”

      一听这话,季秋整个头都大了,出了一身冷汗。

      “我同意的。”她举手示意,“您一直没有时间去关注,进度计划延了将近一周,我就做主下了指令。”

      “你做主?”汪林育眯缝眼睛质问她道,“擅自做主能承担后果吗?单市购成本就有十八万,你怎么敢呐!”

      季秋赤裸裸被喷,心里憋屈得很:“我再三确认过了!市购件的贵重品已经通过两次复核,吕工也把图纸反复审图,相比于无意义延期我更接受ECN变更下的成本浮动。”

      徐礼趁机煽风点火:“你看看,自己都乱了,我再不把标准立起来,这项目谁接谁烂尾。”他看戏一般戏谑玩笑,“我让你改的东西做了吗?”

      “已经做了。”季秋的喉咙发酸,声音有些颤动。

      徐礼照旧不看好,他直接摊牌了。这个项目没有经过他们的一道审核,必须停下来走完流程。程序正义成了他嘴里的万用法宝,季秋想走那一步都躲避不了。

      “我之所以同意按徐组长的要求更改评审资料,是为了证实它的可行性。我也多次表示管理方式不能改变,因为楚总已经同意使用我部项目管理手段去执行,现在半途而废肯定不在他期望内。”季秋搬出副总的身份,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毕竟这触碰到匡仪一手制定的规范化管理蓝图,是季秋必须坚持的底线。一如卞恒所言,她必须要有坚持和实际的争取行动。且若真的遵循徐礼那一套腾笼换鸟的步骤,那谁来做PM都无差别。

      徐礼梗着脖探头呆住,他本想用自成一套的SOP束缚季秋,而季秋却只打算用它获得准入资格。油盐不进的人太多了,眼前还是个嫩茬子,他一下被驳了面子,心里颇为意外。

      “我呢话说的很明白,我手底下没有人专研这块,也不可能找人专门管理。”徐礼讥讽一笑,“你想这么稀里糊涂干,也行哈,能保证质量随便搞,短平快嘛,能跑起来就行!”

      指甲深陷掌心,季秋背在身后的拳头捏得更紧,“先有质量风险,再是研发预算,昨天是资料不足,您一层一层加码,徐组长,说到底您只是不想接手吧?”

      “你……”想法被直接戳穿,徐礼当场气急。

      诚如季秋所言,人精一般的徐礼早就做过打算。从郑权喊他参与汪林育离职风波开始,他的算盘已经开打了。

      二代机研发是块肥肉,做成了项目奖励抵得上他半年工资。可惜没有研发经验和技术,现学现卖更是扯淡。重新招聘吧风险成本还大,转组推出去,不是不行,就总觉得亏了点。

      徐礼本来还有些犹豫,但一接触到PMO的项目管理制度后,他一下有了决断:这趟浑水决计不能掺和!他对于这套新兴手段虽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只知道是楚风推崇的科学管理理念的一环。

      他前阵子翻阅过demo机的研发资料,从中略窥一二:设计部的工作以结果为导向,步骤混乱和暗箱操作是可以存在的。可一旦换上PMO的工作流,底裤都得扒干净。

      如果他直接照单全收,那这把火就从研发部烧到了设计部,加之现在一合并,弄不好分分钟沦陷。去年流程重组优化已经触及到郑权的心理障碍,如今试验田都要撤部了,保不齐楚风办事激进,直接大面积换血推广下去,难受的就是自己了。

      两相权衡下,风险远大于收益,那么规避风险就是最大的收益。何况年尾已至,无端给他一堆烂摊子,主观上第一反应肯定是抗拒。

      “你、PM就这态度?”徐礼憋了七八秒,又把问题往态度上推。

      汪林育暗地自傲他成功转移矛盾,面上恢复几分和气,他也不咸不淡插上两句:“季秋,怎么说话的,别仗着年纪口无遮拦。”

      徐礼一下找到突破口,竖起指头直捣季秋面门:“你在销售没正儿八经干过,水准怎么样?能力行不行?够不够格?我这还没同意呢,你已经是这种态度!年轻人姿态不要这么高,你看看在场的哪个不是你前辈,说话真不客气啊!”

      他越讲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地星星点点,落到桌上成了泡泡:“给你的东西会做吗?哎呀写几个文档苦了你了,那我看出问题还不兴提了?”桌案被他拍得震天响,扬尘奔涌一片,“再说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东西你糊弄鬼啊!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了不起?”

      “没什么好谈的,这个项目我接不了。”徐礼嘴皮子毫不松懈,他昂头眺望托腮思忖的郑权,高声喊道:“郑哥,问问其他兄弟能不能接算了。”

      这顿刁难结束,徐礼选择撂挑子不干。通过短暂交火,他单靠高音频输出就便已和季秋拉开差距。

      季秋强压怒火,肺里气炸。一直默默观战的吕建中忍不下去了,赶紧向一步挡住季秋半个身位。她已有口不择言的趋势,万一落人话柄更加吃亏。

      吕工转身朝向郑权,句句言辞恳切:“说句实在话,Demo机就是季秋带队的,她人勤快又灵巧,有问题赶着解决。二代机DOE验证结果很漂亮的,核心模块已经出完,剩下的模块基本就是优化,其实已经解决了大部分争议点,所以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

      “建中,你别插嘴。”汪林育蓦地吼他,“你搞清楚什么情况了吗?别跟着搅乱!”

      席面之上,吕工噤声垂首,宽大的身子挡住射向季秋的半边阳光。徐礼立在一端,逆着光线趾高气扬。西窗布帘半卷,照不明汪林育的神情。郑权惜字如金,依旧倚门遥望。

      两拨人的矛盾齐聚季秋,她孤身一人进退失据,不知所措,心肺倒像是一座活火山,在临界边缘趋向爆发。

      “你经事少,不理性,等情绪稳定了再说。”汪林育抢先封住季秋的口,以不影响大局为由终止了谈话,不再给她辩解的机会。同时招呼吕建中推着季秋退场,自己也撂下几句客套话后抽身离开。

      直到见不到人影,郑权才拉上门走到桌旁,徐礼和他眼神一接触,僵持气氛荡然无存。

      郑权摊着手抖落两下,脸上是勘破一切的从容:“她但凡懂点技术,你还能安稳站着冲她指着鼻子骂!”

      “新人嘛,多点教训对她以后发展好。”徐礼耸肩撇嘴,两人相视一笑,勾肩搭背走出门。

      “汪林育也就这样了,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哎,你真的想好不接了?”
      “就怕缠手里。”徐礼谨慎对待。

      郑权紧了紧勾在徐礼肩上的手臂,试探性问他:“小徐啊,你要是想接,就带完这个再去深圳。你不接,元旦一过就去,不过到那儿只能先做副的,等正的过完年调任成都,你才能升上去。”

      “这是哥的意思?”徐礼站住不动,脸色有些难看。

      郑权用胳膊肘怼了他两下,“楚风的意思,崔哥没说什么。”
      徐礼勾了勾嘴,知道这差使不会好做,“晓得,不麻烦了,我带着做做。”

      两人重归于好,又勾搭着走路。

      “既是责任人,理应主动推进。PM是新人不假,但你不能把责任全推人小姑娘身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以后还得合作。”郑权回想季秋刚刚的表现,徐礼压着她痛骂确实伤人。她是有不对的地方,急起来失了稳重,却也没有太多口舌。就怕徐礼变本加厉把对方惹急了,失态了弄出什么大新闻。

      徐礼摆出一副认真听的姿态,内里却不甚同意:“接了就得全按我的来,您呀别老站中间调停,我不好做的。”他打上两计预防针,就怕自己在那立规矩,背后出个红脸瞎搅和事儿。

      徐礼很了解郑权的性子,最讨厌指手画脚干预他的人,所以楚风支持的那套管理制度一直没渗透到设计部去,只在研发部少量试行。他便把这里的利害关系展开细说一通,专门挑着郑权的七寸去打。

      果不其然,郑权当即同意了。只要不把PMO那套东西引进来,其他的不多干涉。

      *

      吕建中领着季秋绕公司走了一圈,说是帮她做心理建设,实际一直在叹惋研发部的处境。

      郑权已经拉着研发部几个组长开过会,坦白大部分建制都要打散归零,唯有吕建中一组悬而未决。本就是因为划片机的研发而组建的专项组,直接冲散反而降低集体价值。

      季秋猜到他没能倾诉出来的深层担忧:一旦二代设备结束研发,公司不继续光伏生产线的延伸开发,那全组的价值也就无法体现,届时他必将自谋出路。

      聊天中途他俩偶遇白天下班的汪林育,一如既往地潇洒,每日打卡泡茶,听听讲会消磨时间。转眼明天就是他最后一个半天,愈发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汪林育按了两下喇叭,门卫李叔循声开闸,他脚踩油门加速离开,一刻也不想耽误。

      徐礼也不耽搁,回去之后便以研发部代理主管头衔叫停二代机一切采购及加工活动,声称项目暂停进入重审,并催促下游各级部门估算成本。他巧妙利用部门代理一职,模糊隐晦掉项目技术负责人的身份,同时要郑权保密他确定接手项目的意向,借机辖制住季秋的行动——

      她一天不争取到他的同意,项目便一天无法继续。

      徐礼游刃有余地横插一脚,祸水东引,明里暗里让季秋承担项目停滞不前的隐患。

      经此一役,徐礼尚未用到甩锅绝技便已能把季秋气到吐血,且拿他还真没办法。一边资金被卡脖子,另一边人员也被限制,除了已经在外协供应商机器上加工的零件,其他能停的都被叫停。

      只用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把她架在锅炉上炙烤,季秋彻底明白自己碰上硬茬子。

      *

      二次修改好的评审资料整齐码放在徐礼工位上,此刻是下午间休时间,绝大多数人都去放风抽烟。

      季秋放好文件,趁间隙来到苏里工位上说话,他工位周边堆满行李,晚上一下班就随车出发去深圳出差驻厂。

      赵苏里把徐礼的吵架术摸出七八分,无非就是挑刺讥讽堵嘴那一套。

      “他呀就是让你失态出丑,让周围人觉得你不理性,不再信任你。”看来冤死鬼不只季秋一个,他手底下流失的员工个个都能作证。

      “你看出来没有,老汪和姓徐的都拿你当枪使呢。”苏里举起两个千分尺,头抵着头做掎角之势。

      季秋伸手向中间劈去:“嗯,我知道。可凭什么他们两个斗法,要的却是我的命?”

      “你好欺负呗!”苏里毫不掩饰地讲,“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公司上下每个部门徐礼都吵过架,你以后怎么办?”

      “包龙星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季秋扔出一把螺丝又稳稳当当收回掌心,不就是吵架嘛,嘴笨又不是脑子笨,大不了多吃点亏学呗!

      几句闲聊后间休铃响起,人潮又挤回了工作,季秋抬腿就往尽头逆向走去。

      这个世界由人组成了社会,在难以参透人心的浪潮里穿梭也就成了常态。

      也罢,能早早见识一下物种多样性,何尝不是一种新体验。

      *

      吸烟区挤满了各色烟民,一晃成为综合区域信息交流集散地。

      设计部的几名科长罕见围聚,站在风口里交换意见。有人听闻深圳分厂技术总监的缺口有了递补,而徐礼升迁的讯息不胫而走。

      待主人公徐礼咳嗽两声退场,烟筒里便多了几根未燃尽的烟头。

      人群簇拥着徐礼回到工位,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心情很是不错,但仅限于季秋出现以前。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天净忙着和你碰头了。”他起身挽起袖子,弓腰蹦跶两下,顺带眯眼瞅了几眼二改资料。

      季秋碰碰口袋,发觉走得太急,忘记把手机带着,之前开玩笑要录音的念头一闪而过,看来今天没法实现。

      徐礼习惯性拒绝道:“我在邮件里写得很清楚,等成本统计清楚了再统一评估。”

      “两个工作并不冲突,解决一份是一份。”季秋坦然一笑,表现得丝毫不在意他此前的嘲讽。

      他不以为意,拧开夹子,夹在左侧厚厚的一沓文件是之前被他扔进垃圾桶的初版资料,被季秋重新塞了回去。徐礼翻了右侧新版的前两页,不久眉毛一扯,又翻出人力成本一栏,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反复圈出。“这块不一样了,研发部都要分化合并了,你不要按原来的算。”

      “但小组是按照研发需求组建的,变动代价很大,再说……郑经理和几个组长的意见也是这样。”季秋有点心虚,吕工口头透露的消息并不能作为证据。

      徐礼也听出季秋中气不足,一下了然:“那只是讨论不是定论,很明显人员问题就是风险,你要把每个人的情况做两手打算。这东西拿回去重写!”

      赵苏里仰着脖子,看见季秋接住徐礼扔过来的东西,知道她又一次惨败。

      第二次被否,第三次当众辩驳,季秋活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拖着臃肿疲惫的身体溃逃。

      如果第一次就没有充足的火力压制,后续的敌人反扑便会成倍猛烈。她生动形象演示了这句戏语,失去树立威严的机会,几次三番妥协忍让,卑微的姿态并没有换取应有的尊重。

      日子过得太快了,快到几个小会、片刻对话就能耗光精力。

      夜色来得急切,屋里却没有亮灯。季秋呆坐在位子上,面前竖着两块显示屏。一块显示着催促协同部门统计成本的对话框,一块屏幕角落黏贴着徐礼更迭的要求,她则低头在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笔尖摩擦着纸张,勾画连笔,每一个拐角连线都体现笔触的力道。

      褚穗上传了空无一人的堂食饭馆照片,在群里和周晔抱怨,自从她结婚辞职后,再没有人能陪她正经游玩约饭。季秋知道这是在嗔怪自己食言,褚穗三秒气性,转头又安慰起季秋适当放宽心。

      隔壁工厂的晚班铃断续传来,机器转眼通电轰鸣。这时候苏里应该结束了篮球,满身大汗钻进商务车里往观澜赶路,老余又得通宵忙ERP发版。

      桌角的可乐见底,季秋揉揉眉心,挪动起三个小时未动的身躯下了楼。

      晚风丝丝如冰针,钻入身体的每一道骨缝。季秋扔掉拉环,举着易拉罐边走边喝。

      甜腻饮料缓解喉头涌出的苦涩烦闷,她裹紧薄衣散步到板房仓库。曾经热火一时的托管班如今冷清不少,唯一的幼师也因为儿童数量骤减选择辞职。

      屋里大灯未开,七巧板一般的组合桌椅旁只一个男童坐着玩耍,头顶棕黄炸毛卷发,脖子上挂着迷你手套,恐龙书包甩在一旁,三层拉链全开,露出边角皱巴巴的图画书册。

      公司为了省电没有开顶灯,而是加装了一盏吊灯做照明。那孩子就在聚光灯下哼哧哼哧和魔方斗智斗勇。

      季秋走出黑暗,围着板房仓库里堆叠的栈板泡沫逛了一圈,最后拉出一把玲珑小巧的凳子,默默看他动脑拼凑。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在季秋闯入的瞬间抬起过头,之后便一直倾注在恢复魔方红色面。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时间越久手速越快,男孩越烦躁慌张。

      “啪!”魔方脱手滚了两圈,男孩绷着小脸趴到桌子上又把它捞回身边,却并没有继续拧动它,而是握在手里一动不动。

      “小弟弟,能给姐姐看看吗?”季秋半蹲着和他说话。

      男孩儿把赶紧东西捂在胸口,宝贝得不得了,十分不放心季秋的意图:“这是我的!”

      “我知道呀,但是姐姐很会玩的,它只差两块就完整了,要不要我教你呀?”季秋翻出手机相册里的五阶魔方,他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光。不过又很舍不得地告诉她说:“这是爸爸买的,你千万不要弄坏。”

      季秋摊开手接过他递来的三阶魔方,男孩儿小心翼翼观察着转动方向。

      “呐,这块要放在对面,不能着急转动它,你一开始拧动的方向是正确的,后面着急起来就乱掉了呀!”季秋指着线条轨迹,告诉他如何使用技巧快速复原。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在季秋拧动最后一个色块时,他自信满满兴奋地拍桌,迫不及待要上手。黑黢黢的胖手与白嫩的脸不成正比,一看就是爱玩爱探索的性格。

      季秋把游戏的乐趣归还给他,临走前把钥匙扣上的迷你异形魔方挂在他的恐龙书包上。

      当此时,老余忙着一心二用,一边顾着软件开发的项目,一边在群里喊话季秋,着急找她商量流程稽核的工作。

      两人约在研发部的实验室里,老余先到一步,靠着门板低头划拉手机。

      季秋推开第一道门,他就把手机揣进兜里,把门把上的塑料袋卸下,提在手里道:“吃的,咱俩聊聊。”

      两人将就找了块泡沫垫子,靠坐在大理石台的钢筋支架上。

      “匡大时间约不上,改在晨会再谈。”老余开口就是一句打击。
      “嗷,知道了,等等嘛,也无妨。”季秋把蛋挞一折,大口塞进嘴里。

      “今天——又碰壁了?”老余试探一问。
      “嗯,习惯就好。”季秋被甜食哄骗,短暂开心了片刻。

      老余嚯一下转身,朝季秋拱手福了福。“您这是想开了呀!”

      季秋咀嚼着糖分包裹住的快乐,她是想开了,可惜只有一点点。

      想通了徐礼那一套组合拳的利害关系,最大坑点在于他试图给自己套上枷锁,被他逼迫着扮演一个尝试解决问题又一直在被证明不适合解决问题的角色。这一系列组合全然指向最终的目的:让季秋怀疑自我,忧虑自身是不是真的能力不行?

      所以够识别这种套路,不被激怒就成了季秋今后的目标。

      在老余眼里,这是极其难得的情况,季秋能把自己劝慰好了。

      可惜她尚未能做到游刃有余,这不,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自信快被徐礼的组合拳消磨完了。

      但,紧紧让情绪计划破产远远不足以推进项目前进。

      汪林育再怎么难缠,他始终是发起者与技术总监,一切成果与部门发展挂钩,即使再怎么折磨人,起码共同利益是一致的。而徐礼的态度太迷惑了,一边扮演主管角色,一边唱衰一切,矛盾又古怪。季秋与他暂时没有交叉利益可言,没有捆绑效应加持,光她上赶着贴金只会被辖制住。

      老余听着季秋唠唠叨叨半宿,感觉这次免开尊口害挺轻松。可惜季秋前脚把自己劝好,后脚又钻牛角尖去了。

      老余不说话,该说的都被季秋秃噜掉了,只好瞪着眼睛不知道如何安慰。季秋忽然笑起来,表示这就是徐礼想要的结果,自己才不会着了他的道。

      “接触几次就能识别,那也很厉害了。”老余鞠一把热泪,看来里头故事也不浅。他也明白汪林育最起码是盼着设备成功的,徐礼就不好说了,推三阻四拖沓阻拦,云里雾里不知心意。

      “所以你要……踢了他?”老余挠着嘴角,小声嘀咕道。

      季秋诧异的不行,“你是开了天眼么,能提前窥见每一步发展?”

      “不。”他拍拍肱二头肌淡然一笑,“胖子总要多经历一点。”

      是的,季秋在回去的路上暗自定下基调,要对徐礼硬碰硬,他的意见真的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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