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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一晌贪欢(中) ...

  •   “喂——你去哪!”邵研望着陡然远去的匡仪,根本来不及喊住。

      望着大堂里酣然入睡的两滩烂泥,他犹豫片刻选择坐下看造化,“起来一个陪我喝两杯也行啊!”邵研给他俩脑瓜弹了个爆栗,毫无回应下只得开了一听啤酒落寞自饮,被迫留下做看护。

      细碎的夜色轻笼薄雾,墨染的河流拨弄着桥洞船坞。幽幽乡道蜿蜒曲折,矗立的遮阳伞似肩披斗篷的夜行侠盗。

      陌生定位指引着匡仪一路南下徐行,静默着潜入夜色,思绪如流光般敏捷,脚步随心跳一同加快,快到能听到自己的喘息。

      嘈杂的通话环境,酒瓶碰撞的叮铃,戏谑的低声絮语,唯独听不到她的声音。

      匡仪素来对职场权力遮盖下的骚扰烦恶至极,大多是借酒蒙脸极尽幽暗、浮夸、吹嘘,以行龌龊之事。

      湖岸蟹舫灯熄火灭,楼下生意淡去消渐,唯余一间二楼包厢灯火通明。

      在烟酒刺激下,酒席陷入短暂的贤者时间。陈有格以酒盖脸,开始说些荤段子暖场,不忘回头瞥向脸色绯红的季秋。仿佛他不止嘴上,而是亲身占到了便宜。

      打火机被传来送往,烟雾缭绕,安静燃烧,似流沙轻雾升腾,勾引着、缠绕着穹顶灯盏。

      熏烤驱使着季秋挪到窗边,她探出脑壳试图呼吸新鲜空气,可怜肺里难受,止不住地咳嗽。

      声声破碎,乱入月夜。

      是她!

      匡仪循声望去,熟悉的嗓音穿透清凉的夜色,季秋双肘撑着窗台,正靠着棱格玻璃降温透气。

      心弦不及放松,蓦然间一双手拈起她耳边发丝,随后将其拉了回去,还顺带关上窗户放下栓锁。

      最糟糕的预想被当面坐实!瞬间劈裂匡仪紧绷到无以复加的心弦。

      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悸动,匡仪的眼里闪过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们彻底惹恼了这头被激怒的狮子。

      彼时蟹舫老板正靠坐在门口闲聊,谈天时忽然正襟危坐,远远注视着逆光而来的行人。

      一贯温雅的脸庞失去装饰,换上一副令旁人怖畏的暴怒。

      嗅到气氛不对,老板双脚蹬地唰唰从板凳上站起,右手背在身后狂甩不止,暗地支使服务员挡住大门,生怕惹出事端。

      “您、您好,欢迎光临,一个人吗?”老板口齿结巴探头问好。

      “有约。”匡仪冷言冷语,径直走向二楼。

      院子里露天吊顶垂悬着明黄宫灯,幽幽袅袅不见天光。木质台阶直抵二楼长廊,云纹雕栏古朴暗红,可惜新漆乍干气味煞人。

      “轰隆”一声惊响,匡仪面色凝重破开房门,长臂横斜,拳头抵住摇摇欲坠的门板,力道之大几乎快把它焊入墙体。

      上一秒门内嬉笑不止,下一秒皆目瞪口呆。

      颀长的身型遮挡住廊上亮光,一道阴影落在他挺立的侧脸。匡仪虽身着休闲装束,但在短暂运动后肌肉充血,能明显窥见衣物包裹下精壮的形体。

      过堂风裹挟着冲天酒气扑面而来,拜经年烟酒腌渍所赐,焦油积垢早已熏黑墙纸内饰,穹顶装潢逐渐焦黄碳化。

      冯元翔躺倒歪斜,够着脑袋一瞧,立马惊惧掉了脸色,慌张地撑起胳膊,不料却翘动一盘鲜橘,咕噜咕噜滚了半桌。
      攒局的熊炜因醉酒而动作迟缓,呆呆愣愣起身问好,局促间碰倒一堆酒碗杯盏,黄白酒液泼了自己一身。

      窗边昏沉困倦的季秋显然与满屋受惊的人群格格不入。

      匡仪收回抵门的拳头,脸上不带一丝一毫的笑意。他按耐住乱序的气息,静静望着窗缘。

      几平见方的厢房静的可怕,他的情绪透过空气掐灭掉一群醉客的心跳。一屋子人在短时间内站回理智边缘,自觉挪出一条通路。

      匡仪迈步而行,带着薄雾的沁凉在季秋身旁站定。

      松散凌乱的头发,白嫩粉红的脸颊,额头枕在掌心,恰似大观园里醉卧芍药茵的湘云。

      季秋只觉浑身燥热,周身像陷入蒸笼般煎熬。不行!我要出去吹风醒酒!她默念不休。陈有格不怀好意的劝酒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紧紧握住椅背棱格,试图用刺骨锥痛提醒自己撑下去。

      突然间,指尖连同手臂一同僵化麻木,脱力的手无力垂下,她便像一尾裹好面糊的小虾缓缓划入油锅。

      “大概要交代在这儿了。”季秋望着倾斜的画面闭眼认命,忽而被强大的外力扶起,重新坐回“宝座”。

      陈有格吗?肯定是他!

      季秋像小狗抬脚般甩掉束缚,却想不到对方追着不松。

      “又来!”
      “我甩!”

      “还来!”
      “噫,甩不掉了!”她发现无论怎么使劲都躲避不了追踪。

      胸腔积压的火气噌噌直冒,季秋唰一下挺直腰板,借力顺势冲拳。
      匡仪直接发力一扶,就打断季秋的施法前摇,她立刻如小鸡崽般乖乖站好。

      熊炜搓着拳头尴尬站起,面带愁容为现状开解:“匡总,我们马上就回去的,小秋喝多了,我们尽量照顾了。”
      “对对,高兴了嘛,跟着喝了点。”
      “都没怎么劝……”
      “……”

      匡仪的脸上泛起青色,额上青筋暴突,似乎太阳窝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他将季秋缓缓放回椅背,只低眸快速扫过她全身衣物。

      还好,没有酿成差错。

      冷峻的回眸让人不寒而栗,熊炜羞愧地低头,不敢对视。凌厉的眼神似弯钩,攫住熊炜的心脉质问他:

      就照顾成这个鸟样?

      熊炜抱手紧张地摩挲,暗里又被冯元翔揪住衣角,僵硬地坐下。

      “劳你费心。”匡仪将视线收回,重新托起季秋的臂膀。

      季秋用仅存的力量吹开眼帘旁的碎发,这才勉强看清来人:

      “是……是你。”

      她像发愣的蠢萌呆鹅,一下忘记使劲,身体便借助匡仪的手劲轻松站起。

      瞬发的依赖感冲破季秋所剩无几的清醒,长久的克制在奔涌的委屈中奔溃决堤,整晚绷着理智终于承载不住情绪立地垮台。

      她后退半步抽回胳膊,低头掩盖住流露的神情。虽然身体脆弱地十分想要被关怀和照顾,但她潜意识里不想成为负担,更不想留下醉酒坏印象。

      门在那里,走过去就行了!

      季秋忍住泛滥的情愫,攀扶着墙绕过匡仪,坚持自己独行,即便要偷偷靠墙保持平衡,她还是咬牙做到了。

      都怪醉酒让她变得奇怪,嘴巴有点想笑,但又没理由去挥洒这股高兴劲。等到离开扶手落地的那一刻,她终于蹦跶起来欢呼一声。

      匡仪跟在她身后,出门前定定直视了熊炜一眼。蟹舫老板待在一旁不敢随意开腔,一看情形缓解立马带上屋门,生怕他杀个回马枪搅了和气生意。

      *

      匡仪半路止步,解开外衣拉链,顺便克制住对她自陷危险的说教。

      “小秋,你醉了。”他轻声道。

      “一点点嘛~”季秋捏着食指和拇指比个样子,接着甩几下脑袋,试图整理散乱的头发,无奈摸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发圈,只好以指代梳边走边整理。

      头顶忽明忽暗的姜黄宫灯光势羸弱,季秋一步变三步,迷迷糊糊间摸到门楼牌面,当即被一道二十公分的石阶挡住去路。

      “小心门槛。”因为季秋别扭地不允许他走在前头,匡仪只能出声提醒。
      季秋听罢,用力瞪大眼睛,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神,一鼓作气抬起软绵绵的右脚跨了过去。

      “噢耶……”成功了。

      小小的激动雀跃让她忘记左脚的分量,“啪叽”一下磕到了尖尖,她踉踉跄跄直接冲墙壁撞去,手背亦贴着水泥颗粒蹭过一段距离。
      霎时间,针刺般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不争气的双眼紧跟着一片模糊。

      匡仪伸出的臂膀兀自空悬,一直关注着她脚底动向,却忘记门牌楼外的危机。所以接下去的五级台阶,都是匡仪提溜着季秋的衣帽领,顺利带她走上马路。

      手部刺痛带来短暂的清醒,颈部的勒痕亦驱散她眼神中些许迷离。
      逃离蟹舫后她大口呼吸着鲜冷气息,庆幸离开了烟雾重重之所。

      “还认识我吗?”匡仪抱着胳膊,倾身弯腰与她对视。

      季秋像罚站走廊的学生,迎面接受老师的审判。

      他站在光影之下,浓密的睫毛在轻轻颤动,细微的吞咽声,略带关切的眼神,以及眼眸里映出呆若木鸡的她。

      季秋噗嗤出声,眼底却泛红,她知道自己出问题了,不然他哪会有这样的眼神。

      白日里积攒的委屈、埋怨与后悔如海啸袭来,卷走她所剩无几的克制。一半清醒一半沉醉的天平终于倾斜,她彻底陷入情绪海洋,任其泛滥、扩散吞灭自我。

      她猛然闭眼,像被风沙迷蒙眼睛。随后整理好一瞬间上涌的情绪,故作洒脱地绕着匡仪转了两圈,就是这一绕,把她彻底绕晕了。
      在匡仪还在试图理解这番表演行为时,季秋像被猫咪短暂放归的老鼠,撒腿就奔着反方向一泻千里。

      啊……轮到匡仪感觉不妙。

      一辆电动观光车亮着灯呲呲压过马路,正迎面冲撞而来!

      “小秋!”

      “季秋!”

      任凭如何呼唤,季秋充耳不闻,拼命沿着幽长小道奔跑。

      匡仪长腿一迈,三两步便捉住她臂膀,惯性让她止不住后仰,好在被及时揽住,才免去席地而躺的结局。

      “咻——”观光车高速擦肩,卷起凉风将二人吸得更紧。

      疼,好疼,脖子快没了!

      季秋仰面盯着河堤垂柳,脖颈又酸又累,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喉咙亦被扯得生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快要去找阎王爷报到啦!

      安全感尽失,平衡系统宕机,慌乱中只剩两手胡乱拉扯,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月夜照见她白腻的脖颈,绯色的脸颊更显细嫩。晚风抚乱了发丝,发丝又缠绵着唇边,一双含水的眸子愈发迷离晶莹。

      匡仪箍住一双仓皇的纤手,温暖的掌心托着后颈,慢慢引导她扶稳站好。季秋顿觉灵魂归位,低头捂胸呛咳几声,重新感受呼吸的美好。

      “为什么要跑?”

      “看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不会有。”这毫无章法的提问令匡仪很不解。

      “……那、那你不接电话?”季秋眼含水雾,哆嗦的唇极力压抑住委屈。平日里也出现过类似情况,可就是今天这次她记得格外清楚。

      匡仪错开对视,即刻头脑风暴回忆过往。

      “我用阿姨的手机。”
      “你拒接……”

      季秋声如蚊蝇,似乎每一句都在透支着醉酒下的莽撞勇气。

      “我在开会,有回过消息,对方没有应答。”匡仪冷静解释,终于确定了那通“误触”电话的来源。

      “阿姨们回家了……”季秋咬着下唇,强忍着不吭声,她转移视线躲避掉匡仪了然的目光。

      大概是酒精麻痹了羞耻神经,才能将蓄积的感受用言语一股脑儿表达出来。

      可……似乎真的过头了,他是老板她是下属,哪有上级向下级汇报的。

      季秋转身欲走,那灌木丛里窸窸窣窣,骤然跳出一只虎皮比特,萤绿的眼睛闪着电光,壮硕的前肢凶悍抓地,似下一秒就要张嘴撕咬。它低吼嘶鸣,闪着的寒光的牙齿紧紧磨砺着,折射出愤怒的光芒。

      烈犬毛发喷张,满腿成块的腱子肉。乍一看,竟与狼无异。

      汪汪汪!汪汪!汪汪!

      狗吠刺耳尖锐,声声刺激神经。季秋头皮发麻,浑身暴汗,撒腿就跑的打算是有,可惜长距离奔袭的力气刚用了个清光。
      烈性犬、不牵绳、不戴嘴套。任一一个状况都足以在人狗对峙时滋生绝望。

      “嗝——嗝——”季秋吓得原地打嗝,慌忙捂住嘴巴,奈何肩膀依旧微微颤抖着,比特犬看了更加兴奋。

      “别动!”匡仪出声低沉,凛然直视着虎视眈眈的猎犬,轻轻将季秋揽到身后。

      他动作稳健脱去外衣,将其缠绕在双臂之间,若冲突在所难免,势必要进行一场恶斗。
      相比于两年前在异国社区街头差点卷入枪战的经历,这场肉搏是一场实打实的降级。

      猛不丁,从夜幕响起一声口哨,虎皮比特闻声撤退,四肢乱窜蹬出一地灰土,咻咻遁迹。

      随后一位中年面孔的男性逗弄着大狗,随意散漫地走了过来。

      “大叔,它快要咬我了,遛狗可要牵绳……”季秋嘴巴委屈变形,声音拖沓发抖,一直揪住匡仪的衣角不敢乱动,话未说完就抑制不住喉头的哽咽,顷刻间豆大的泪珠啪嗒直落。她此刻神经脆弱,微小的触动无一不她放大悲观的情绪。

      大叔啧啧一声,把揣兜的手拿出来抚摸狗头,手指往前一甩,道:“走!”

      说罢,比特犬如遇无人之境,撒丫子奔向一片暗角。

      大叔得意地拍拍手,上下打量两人:“胆那么小呢!我家hero不咬人,乖得很,你不吓它,它怎会咬你。”

      “比特犬属禁养犬种。”匡仪将外衣搭在小臂上,带着压迫感欺身而来。

      他身量极高,看起来危险系数更高。大叔理亏在先,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忿忿抢白几句便抢道跑路找狗去了。

      人狗分离不到半分钟,场面趋于了平静。

      季秋哭累了,或者说是没有多余的水份供给。崩坏的情绪居然因为劳累收敛住了,她开始张着嘴巴呼气,没几下又喊口渴。

      匡仪叹口气拿起外套,披在她的肩头,转身走去不远处的售卖机。

      一对散步的老年夫妻从石桥下来,望见独身而立的季秋。

      “小姑娘,这么晚还不回去?”
      “岛上游客多,你一个人走路安全吗?”

      老人身型板正,均带着眼睛,彬彬有礼语调丰富,加之熟悉的疑问句式,噩梦般的教师口吻,起码是教导主任级别!

      季秋浑身一哆嗦,这是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一下被激发出潜意识里的隐藏按钮。
      她旋即屏息低头,侧身让道乖巧如学生:“嗯嗯,我这就回去。”

      这对夫妻一步三回头,有些不放心身带酒气独自在外的女性。其中的奶奶刚想转身,就被爷爷拉住,指指手拿牛奶跨步走来的匡仪。

      看着他单薄的里衫,老夫妻俩顿时心思通畅。

      “闹矛盾了?”
      “快跟上去。”

      奶奶自问自答,抿嘴笑着催他赶紧去安抚。

      匡仪不知为何,礼貌点头谢过,奔着季秋疾步过去。

      噫?不打嗝了!季秋惊喜地发现呼吸顺畅多了。可惜这份喜悦没持续多久,她又觉得自己被老师捉到,深夜逛马路,肯定要被请家长了。

      季秋慌慌张张转个大圈,可这是哪儿啊,一间教室都没有,往哪儿走都不对!

      此情此景,错位时空。大概是高中时期过分压抑丧失个性的影响,她潜意识里满是灰色回忆。

      她坐在一颗蘑菇椅上呆若木鸡,茫然无力地小声啜泣。

      焦虑不安中,一瓶牛奶凭空出现,季秋只看不接,反抬起布满血丝的瞳孔不解地望着他。

      她满眼都是陌生与疑惑,嗓音带着哭腔无力问道:“老师吗?我……我我找不教室了。”

      季秋咬住下唇,想竭力制止抽泣。泛滥的情绪冲口而出,眼眶再也兜不住打转的晶莹,她终“嗬”地哭出声来,连串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鬓发,倏忽不见。

      匡仪捡起落地的外套,季秋像打太极一般和他过招,硬是不肯让它贴近身上。

      作罢。

      他蹲下身来,握着牛奶瓶轻轻摇晃,歪着头与季秋平视。

      “我是老师,现在带你回去。”

      “同学们呢?我见不到人。”季秋对着空旷的马路指了一圈,哽咽问他。

      “体育课,室外活动。”

      “那我不回去,等下课再走。”季秋赶紧板正坐好,不敢直视。

      “你刚运动过,是不是感觉……喉咙发干,全身乏力?”匡仪摸到窍门,试着攻克下去,“好好想想,感受一下。”

      季秋向来把老师的话当圣旨,自是眼巴巴瞅着他,怯生生“嗯”了一句。

      “你渴了,要喝水的。”
      “昂,我要喝水。”

      “这是水”
      “我要喝!”

      “自己可以吗?”
      “可以。”

      季秋双手接过瓶身,颤颤巍巍拧了拧,无奈瓶盖不给面子,宛如村头公厕生锈十年的水龙头一样难拧。

      匡仪就着瓶身单手一拧,季秋这才凑到嘴边小口啜饮,只喝一半便停下来,把奶瓶递还给他。

      “喝饱了?”匡仪接到手里,掂量几下,她其实喝得并不多。

      “嗯~”季秋摇摇头,“你喝!好朋友要分享。”

      嗯?他又改身份了。匡仪笑着点头,拧紧瓶盖却不喝。

      季秋直勾勾盯着他,上一秒清澈的眸子下一秒又开始水波潋滟。如此僵持了一分钟,她突然起身,顺着小道就要跑。

      从没见过她如此好哭,抑或说不曾见过情绪如此崩盘的她。匡仪仰头望月,在凉夜里呼出一口白雾,伸手握住季秋的胳膊。

      跑又跑不过,力气还全无,她可太像被猫咪故意纵归的老鼠,被绝对压制又永不服输。

      “哪里不对?”他问。
      “妈妈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老师。”
      “我不记得你。”

      “现在记得也不迟。”
      “我不要老师。”

      “想要什么。”匡仪侧着脸看到她眼波流转,透露着一股窃喜与娇羞。
      “做朋友。”季秋扣着手指头,忸怩害羞。

      “好,我是你的新朋友。”匡仪觉得摸到了门道,觉着这场慌乱快要结束。

      结果季秋哭得更大声了。

      匡仪刚澎湃起来的自信瞬间被击溃,扶着她继续坐回蘑菇椅,耐心问道:“为什么还哭呢?”

      “好朋友要分享的,你不想喝是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很健康,每年去都体检,除了一点点心律不齐。”季秋哭到接不上气,断断续续说出破碎的句子。

      她的眼睛布满水华,鼻子也红红的,连脸蛋都哭肿了,满脸是清晰的泪痕,任谁看见都知道刚刚大哭过一场。

      见匡仪无动于衷,季秋迷迷瞪瞪地又准备竞走。

      “等一下。”匡仪无奈叫住她,他潇洒地拧开瓶盖,被迫喝尽剩下的牛奶。

      “我的巧克力呢?巧克力、巧克力……”季秋焦急地摸遍口袋,把纸巾、发圈全扔到地上。摸来摸去只从兜里掏出一些名叫“巧克力”的瓜子,是白天一位阿姨强行塞她给的。

      匡仪蹲下身,捡起她丢弃的随身物品,季秋却腼腆地拉着他的手心,羞涩地塞给他一些。

      她如释重负拈起一颗,可惜手掌没力气,还没碰到嘴角就掉了。

      “好小,我吃不到。”

      匡仪便剥了两颗,放在她的手心。季秋撩起长长的衣袖,拿起来送至口中,牙齿动了几下又开始不痛快了,口味竟不是最爱的焦糖。

      “它没有味道。”季秋指着剩下的一粒,批判它几句寡淡后,又挣扎着要走。

      匡仪握住手臂控制住季秋,几番无厘头的回合下来,她的身体越发无力,冷汗出了一阵有一阵。无厘头的行径虽不疼不痒,任由她发作下去只怕会脱力。

      季秋双臂动弹不得,索性抵在匡仪的锁骨上推搡。

      “那边有狗。”匡仪脱口而出。

      季秋蓦地停手,缩成一团躲不敢乱动。

      果然,被狗吓到之后,她着实听话很多。

      被随意摆布的季秋省事多了,匡仪揪着披在她身上的衣袖,领着她沿途安静散步。直到横冲直撞的观光车再次出现,它从反方向鸣响喇叭,嘟嘟直叫唤。

      “我不坐车、不坐车!”季秋恰似秦王绕柱走,围着匡仪躲了一圈,白天差点被它甩出去,现在看都不愿意。

      “我要自己走!”季秋语气坚定,不走不行。

      可惜没走几步,她又小口叹气:“这路好硬。”

      匡仪松开外套,略抬起胳膊,季秋便能握住他的衣袖小步伐慢走。

      静谧的河道闪着波光,村屋错落间能眺望到一汪无垠水泊,两人走过沙砾长道,再跨过石阶小桥。

      “你举得太高,胳膊酸了!”季秋捏捏酸涩的小臂默默掉泪,没一会儿把匡仪的外套哭湿了。

      大概是牛奶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桥上的凉风让她有了一丝清醒。

      季秋蓦地脚底加速,故意远离他一些,外套滑落也无法顾及,手上可劲儿去抹泪。

      匡仪觉察到细微变化,不露声色放慢脚步,不打扰,给她足够时间去消化。

      季秋攀着廊桥扶手,谨慎走下石桥,竭力回忆一晚上的种种。“糟糕,好像全忘光光。”她脑仁儿生疼,一股因冲动后悔而生的焦热炙烤着两颊,她不敢回头,只好扶着一块泰山石敢当踩下平地。

      匡仪一语不发,跟着步伐落在季秋身后漫步。

      可叹季秋步伐乱了,不辨方向和路程,天色幽暗不明,她不敢匆匆前行,没几分钟就气喘吁吁,撑着一块冰凉的人物石刻碑歇息。

      折腾半宿实在走不动道了,季秋不得不转身说话:

      “酒……酒店在哪里?”

      匡仪双手插兜,和她同步驻足。

      “在反方向。”

      “反——”季秋语塞,她按捺住情绪极力克制地说道,“啊……您可以提醒我的。”

      “我以为你需要时间冷静。”

      冷静?季秋浑身被酸痛支配,恨不得天为被地为床,骨碌碌躺下睡大觉。

      几句不达心意的解释瞬间触到季秋的霉点,悲观消极的情绪再被顶了上来:“这根本不冲突嘛,回酒店也要走路,边走边冷静,多好的事啊——说不定现在都回去了。”季秋蹙着眉头,五官纠结在一起,窘迫中看到草丛里丢弃的饮料瓶,腹部猛地抽痛起来。

      牛奶!她还在生理期不能喝凉的啊!

      季秋抑制不住懊恼悄声呜咽,要命的是流出来的水分让体内的酒精浓度更高了,醉意暗暗重整旗鼓,心脏怦怦乱跳跟着捣乱,哭得太累致使呼吸也急促。

      原以为玩闹快要结束的匡仪,被季秋的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

      他无从下手,手臂抬起又放下。

      季秋盯着湿漉漉的手背,被连珠炮一般的眼泪搞累了,“烦人!”任凭如何擦拭,都揩不干涟涟泪渍。她把湿透的掌心摊开,哭腔颤颤:“我不要这个。”微风拂面,季秋全身都在轻微地颤动。

      细长清秀的眉,大大的眼与湿漉漉的眸,都在绝望无力地向他求助。

      “别哭。”匡仪吞咽了一下,喉结动了动。

      “我做不到……”季秋鼻音嗡嗡,即使满眼询问也止不住地掉泪。
      “穿上衣服就好。”匡仪故技重施,展开外套放在她身后。

      “穿衣服就行了吗?”
      “我是老师,还是你的朋友,不会骗你。”匡仪模仿教师和蔼关切又有些强制的口吻,正正经经糊弄她。

      得,屡试不爽,季秋又绕回去了。

      她乖乖伸手,穿上了宽大的外套,帽子直接遮到鼻梁,她怎么扶都扶不上去。

      “体育课结束了,我们该走了。”匡仪在她的耳边轻描淡写。
      季秋踮起脚悄声说道:“学生不能在走廊玩儿。”

      “这里是操场,可以跑步回去。”匡仪随即应变。
      “哦,那倒可以。”季秋放弃捋袖子,准备甩着两条水袖跑路,“我喊口号。”

      “一、二……”

      【三】字未及出口,熟透的蜜桃便从枝丫落下,跌入树下静候佳果的食客篓篮里。

      季秋尽兴折腾了快半小时,亦精疲力竭倒在匡仪怀中。

      “我喝多了。”呢喃嗫嚅,清醒迷醉,季秋在困意中沉沦,透红的脸还布着清晰的泪痕。

      阳澄湖的水泊汪洋里,一尾凤鲚跃湖而出,闪烁着银色鳞鳍淋漓入水。

      入梦的醉客归还寂静予以黑夜,柳条摩挲,旌幡随风猎猎,是独属岛屿的安眠曲调。

      匡仪弯腰抱起安静睡去的季秋,单薄的里衫挡不住她滚烫的脸颊,双颊发丝被泪水浸湿,紧贴着纤细白皙的脖子,帽子半遮她挺直秀美的鼻子,红润的唇还留有她咬过的齿痕。

      “就到这里吧。”匡仪默念一声,收回视线。

      他凝望着薄雾堆积的巷道,留下长长的呼吸,转身回到正途。

      *

      酒店大厅里,邵研对着电脑,电脑外壳则对着两位灵魂游荡的青年。

      老余和苏里经受住绝大多数同事的注目礼,终于成功清醒,虽然眼神还带点儿麻木,好歹精神回归正常。

      匡仪绕过石桥回到起点,凝视这一路,看似走了很长时间,实际距离不足百米。

      “……他们说匡仪成不了气候。”
      “没事。”

      “还要投诉匡仪!就拿他们没法子……”
      “不用理会。”

      “不配合你。”
      “我有办法。”

      季秋断断续续诉说着饭桌上的听闻,似胡话亦非假话,匡仪也从容简洁答复她。

      行至一段密集的小吃路段,再次偶遇到那对老夫妻,奶奶抿嘴投来笑意:“和好了就行。”

      匡仪点头作别,继续赶路。

      远远地,酒店招牌的霓虹灯从楼牌掩映中露面,怀里的季秋突然小声哼唧起来。

      哭泣失水,浑身出汗,她的胃像被架在火上烧烤。

      “好晕……我要走。”季秋支棱起一直垂坠的手臂,碰了碰正抱着她的温暖大手。

      考虑到酒店有众多同事,匡仪也正打算带着她走回酒店。

      季秋双脚落地,但酒精随着时间的延伸,进一步夺取掉她对身体的掌控。脚步虚浮,眼神迷离,所以基本还是在匡仪的扶持下踱步慢走。

      霓虹灯照见一对龟速移动的男女,邵研定睛一瞧,“哟,又醉一个,你部今晚够热闹的哈!”

      老余如醍醐灌顶,倏忽振作挺立,摇摇快要闭目的赵苏里起身迎接。

      “季秋,喝多少啊这是!”老余拖着沉重的躯体,扒在旋转门里边儿喊出声。

      好家伙,这一嗓子像捅了季秋一刀,她刚进门就敲了他一拳头,动作之快几欲把自己拉扯吐了。

      “你跑哪里去了,我一个人都找不到——”季秋觉得自己在歇斯底里吼叫他,实际上却是嘤咛低语没有力道。

      “就喝了一小瓶,一、小、瓶水!”季秋动气流泪,抱脸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委屈地哭诉,“我就是个大水牛,没有水我会死的!”

      老余满脸惊惧,手忙脚乱翻出包里一瓶巨大的水杯,“啵”一声弹开递了过去。季秋吮吸一小口,嘴巴又撅着哆嗦起来。

      “太凉了,我不能喝冷的,呜呜呜……”

      “好好好,这就换这就换。”苏里给添上一些热水,这才混合成适口的温度让她喝下。

      季秋果真不负“水牛”称号,咕嘟咕嘟灌下小半,随后打了个嗝宣告补水结束。

      “这是饱了还是要吐啊?”邵研抱着胳膊皱眉思忖。

      余湛麟眼疾手快,已经搜罗到俩垃圾桶放在季秋身前。

      “喝了多少?”邵研拿胳膊肘抵了抵匡仪,悄声问他。

      季秋耳朵灵光,抬起绯红的脸,露出哭过之后亮晶晶的眸子和红红的鼻头。

      她用两根食指比个“十”字,骄傲地展示给他看。

      “十瓶?”
      摇头。

      “十杯?”
      再摇头。

      “十两?”
      还是摇头。

      季秋像切水果一般飞快“切掉”半截食指,咯咯笑着答道:“半杯!”

      邵研忍俊不禁,继续追问道:“白的,红的,还是黄的?”

      “黄色的。”季秋用冰凉的指尖给脸颊降温,像海獭一样捂住眼睛。

      “半杯啤酒造成这样,小姑娘不能喝别逞强……”

      “果汁儿,掺了酒的果汁。”季秋捏捏自己发烫的脸,平静地复述这件事情。

      “我绝对有问题,是不是出大麻烦了?”季秋情绪跌宕起伏,没有章法,“我一定出丑了,不然你们不会这样看着我,对不对?”

      “害会反思呢现在?”老余惊奇地趴在茶几上,要对这位酒量不行酒品尚可的同事刮目相待了。

      “老师,我想请假休息。”季秋突然举手,目光灼灼望向匡仪。

      得了,又开始糊涂了。

      “批假,现在送你回去。”匡仪驾轻就熟,在前台取走房卡。

      老余摸出季秋的手机,告知她有一通季蕾打来的电话。

      季秋心里咯噔一慌:“肯定是催我回家,现在太晚了,我有门禁的呀!”

      “对对对,快走快走!”苏里急速响应,拎起季秋的行李就往客房走。

      季秋一路都拒绝搀扶,尽量自己控制平衡往上爬楼。刚到二楼旋转角,季秋脚步就停了下来。

      “这里好硬好方,楼梯明明是圆的,这是我家吗?”
      “是你家,刚装修的,没通知你。”老余有样学样,跟着编瞎话糊弄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房间门口,季秋抬手敲门的瞬间拔腿就跑,被匡仪精准预判拦了下来。

      “你跑什么?”邵研不可思议地问她。
      “我迟到了,会被骂的。我不回家住,我要住外边。”季秋哭丧着脸急得不行。

      老余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她的电话,暗地里支使苏里跑去楼道冒充她妈妈。

      “嗡——”季秋兜里的手机震动不休。

      她刚拿出来老余就夺去按下通话键,紧跟着贴到她耳边:“你妈妈的电话,快接!”

      “妈妈,我喝醉了,我不想的,他们骗我的!”季秋声音气短虚弱,软到没谱,全因浑身脱力。

      “哎乖囡,快回来睡觉。”

      季秋把手机往耳边靠靠:“妈妈,你嗓子哑了吗?”这如同锯片剌过的喉咙,季秋越想越不对味。

      忘记变声的赵苏里赶紧捏着嗓子道:“没有的事,妈妈唱了一天歌,调门都拉高了。”

      季秋:“妈妈,我错了,以后不喝酒了。今天好像把老板得罪了,工作没了,呜呜……”

      赵苏里心里一惊,忘了捏嗓子:“别、别怕,妈妈养你。”

      邵研听得起劲,一脸趣味盎然的样子。季秋现在完全是小孩儿表现,虽然行为离谱但架不住可爱生趣。

      “她现在几岁了?什么状态?”邵研拿胳膊捣捣匡仪。

      匡仪瞥了他一眼:“你组里有女性能过来帮忙吗?”
      “老唐吧,刚刚和他老婆回来了。”邵研打去电话,询问是否有时间上来处理急情。

      赵苏里的女腔到底没能过关,最后找了酒店前台帮忙糊弄过去。

      “我要洗澡!”季秋一进门就往卫生间冲。
      “别了,今天免了,明早补上。”唐志毅老婆搀着季秋走到床边,季秋不想躺上去,只跪坐床下薄薄的毯子上,额头抵着硬邦邦的床沿。

      她嗫嚅着说毛毯好硬膝盖疼,又让把窗户开一半,怕自己缺氧。

      老余抱着胳膊不由说出灵魂质问:“能给她脖子来一下吗?”

      赵苏里摆好季秋的行李,望着门外避嫌的匡仪笑问:“挺好玩儿的,您一路回来很痛苦吧。”

      匡仪猝尔一笑,嘱咐一句“早点休息”便阔步回去隔壁休整了。

      季秋在老唐妻子的照料下酣然入眠,独自躺在漆黑的屋里。

      老余折腾半宿,猛然想起没有录像,总之十分悔恨。

      夜深人静,隔音不佳的客房难得归寂,匡仪结束工作,合上电脑,刚躺在床上,隔壁一声闷响又拉开了序幕。

      “哎呦……噫噫噫好痛。”季秋睡蒙滚落床下,一下撞醒自己。痴梦初醒发觉自己一身白日里的衣服,实在不忍心继续睡去,到底挣扎着洗了个澡。

      “马桶别动!”季秋刚吹完头发,脑袋热乎乎的,看什么都觉得在晃悠。

      隔壁房内的每一丝声响都悉数传来,匡仪凝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睡。

      在季秋起床鼓捣的时间里,匡仪点灯坐在窗前,打开一盒果篮,慢条斯理剥着橘子。

      撕掉白筋,剔除果核,拿起一瓣品尝。

      嗯,甜度不足,胜在新鲜。

  • 作者有话要说:  下节预告:
    醉酒闹腾过了,接下来就是如何面对回忆了,哎……能不能记起来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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