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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缪亨是被雨淋醒的。

      半夜的一场大雨来势汹汹,如大颗豆子穿过棚顶砸到他被子上。那时他还在做梦,梦到自己作小儿状蹲在阿妈跟前,阿妈用篦子为他梳理长辫,一边梳一边问:“好吗?你在加国过得好吗?”

      他想说:不好,一天到晚都要做工,工头用鞭打、用棍敲,很疼,而且经常死人......但他不忍阿妈担心,在梦中也十分懂事,说:“好,太好了!”

      雨豆“啪嗒啪嗒”落在不算厚实的棉被上,渗到被窝里冰凉他的手背,缪亨打了一个猛子,从梦中回到现实,轻声喊旁边的大龙哥。

      大龙那边没漏雨,他睡得正香,震天的呼噜声甚至盖过了雨声。繆亨下地,张开十指慢慢摸索,在暗无天光的营帐里摸到木盆,放到铺上接住漏水。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想起阿爸曾经教他的诗,重新上铺去,身子尽量往大龙那边挤,双手抱在胸前试图按住心中那股被寒意带起的颤动。

      ——冻死人啦!

      每日,每时,每刻,这句话就像小蚂蚁一样趴伏在人的耳朵里,时不时噬咬一下,刺刺麻麻,问你听见没?听见啦,还不赶紧找找还有什么能穿的?

      事实上大伙儿早已把能穿的衣物都裹在身上了。

      温埠的冬天又冷又多雨,一连几日不见天开,不下雨的时候就飘雪。铁路工地又连接山脚,一个大风口,一过去就如掉进带刀片的漩涡,个个被刮得红鼻子红眼睛,下巴掉到前胸。

      但铁路还是要开工,这条掌握外国人命脉的铁路刻不容缓。在这样寒冷恶劣的天气里,工程师、工头和一批白人劳工住进暖和的火车厢,华工在平地支起数百个四处漏风的帐篷就当是异乡的家。

      白人能领到公司发的新棉被,新棉衣,华工没有。

      白人工资一天一元五角加币,华工一元。

      诸多凄凉,缪亨没力气一一细数,他平时是个沉默的人,少牢骚,不比营帐里一干老人日日吵翻天。

      是,他们早已集体抗议,要求发御寒物资,要求缩短上工时间。

      好不容易吵来一个叫孙仲方的华人谈判代表,他为华工争取到冬日上工缩短至8个小时,物资却迟迟没有露头,反倒是洋人监理詹姆斯一日比一日猖狂,张开一张狼嘴,满口喷粪,“猪仔冻死就冻死咧!反正死了又会来新的,新的更能扛打!”

      当他们是猪,想打就打,打死就抬去埋......

      吵翻天。明日也要吵翻天。

      缪亨把双膝缩到前胸,揽住自己静静入睡。

      翌日一早,雨还没停,穿着黑色雨衣的工头拿一副锣鼓在帐篷外敲来敲去,招呼华工起床上工。

      锣鼓声停,炉上的一大锅白粥已经煮开,米汤汩汩地冒着热泡,繆亨用一只长勺轻轻搅拌。搅着搅着,一听有人喊:“冻死人啦!”他的勺子就掉了。

      赶紧用另一只短勺把它捞起,忍住烫,一把丢到地上的水盆里,“咚”的一声,一如他的心脏忽的下沉。

      那是三个被冻僵的人。

      方才工头到帐篷外打锣无人应,进来一看,不得了。三个人并排挨在一起睡得面色青灰,被子上是棉衣搭棉衣,被子下是稀稀拉拉的棉花夹杂着一些夏季的衣服,被一条超长蜈蚣样的粗陋针脚缝住。

      也缝不紧,有人掀起被子,那些充数的棉絮乱糟糟地落在三个人身上,仿佛撒了一把碎纸钱。

      有人见状不禁红了眼圈,捂住口鼻默哀;有人像缪亨一样,以一种惊呆了的眼神原地伫立,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袖子下的双手握成拳。

      有人比他拳头还硬。

      是大龙哥。这三个人里有他的同乡,一见到冻成弓形虾米样的死尸,他大哭着扑上去,摇晃其中的一具,“阿强,你醒醒,说好了一起赚钱返归买大屋,你为什么走了?醒醒,起身了!”

      阿强四肢僵硬如铁,拉都拉不直,试了几次后,大龙愤怒回头,长辫在他背后兜了半个圈,“那班仚家铲!他们不给我们发棉被!害得我们的兄弟活活冻死!你们看,你们看。”

      他手颤颤地指着铺上三具尸,满脸泪水,“如果我们再不站出来,这个就是我们明日的下场!”

      昨晚还好好的三个人,没受伤也没做什么,只是好端端地睡一觉却冻死在梦中。这一举无疑激起众多远渡而来的劳工心中的害怕,更多的还有激愤——他们做牛做马,为外国人的铁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少人还赔上性命,可外国人连基本的待遇都不给他们!

      在大龙的叫嚣下,大伙儿纷纷扔掉手上的工具跑过来,同仇敌忾地挥舞各自的拳头,大声呐喊。

      “是!站出来!找他们要棉被要车厢去!”

      “要衣服要皮鞋去!”

      “洋鬼子有的我们也要有!”

      “罢工抗议去!”

      随着冲天响的“砰”一声,默默在帐外旁观的缪亨滑如泥鳅,立刻蹲下捂住双耳。

      “吵什么吵?”工头扯雨衣盖住火枪,厉声警告,“死人就死人,雨停了再把人抬出去,还不准备上工,不准迟到!”

      “你个狗|杂|种,你是哪国的,没点同情心!”

      “对!打死那个狗|杂|种!”

      “一早看他不顺了,老是呼呼喝喝还打我们!”

      “打......”

      那华人工头被一堆人逼近,又不敢对着人身开枪,连忙叫来洋人看守通知詹姆斯监理,自己抱头鼠窜,从繆亨的脚背上踩过去,钻入雨中。

      不一会儿,看守把詹姆斯请来,抗议的阵仗也越来越大,众人七嘴八舌地呐喊要车厢要棉被。

      几个端枪的看守排成排,用身体将华工挡住。那个爱尔兰监理身上披着睡袍与雨衣,站上一个铺盖。刚起床,他目光懒散,连打人的力气都不想出,直接拿出火枪,“谁?谁想死?来!”

      站在前面的大龙说:“詹姆斯经理,我们要求和其他劳工一样,有保暖物资发,有房子住,或者也住进车厢里!我们已经有人冻死了!”

      “冻死?”詹姆斯嗤之以鼻,露出阴森森两排白牙,“又不是被我打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告状,别找我。公司已经答应给你们物资了,等。”

      “又等?等到什么时候,不会等到明年吧?”

      “就是,就是!到底什么时候发?”

      “不能等,就去死。”詹姆斯懒得废话,挥挥手让看守赶他们去开工。

      众人不忿,火上淋油地振臂叫嚣着不给就罢工。中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死这畜生拿去示威!”

      一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小山一样压过去,抓住端枪的看守就是一阵七手八脚地打,看守节节后退,在密集空间里根本不知朝哪儿开枪,也不敢开,生怕走火打中自己人。

      场面越发混乱,有人涌上去,扯住了詹姆斯,将他雨衣、裤腿拔下来,又有人将他推搡在地,往日对他积攒的怨愤一下子爆发,伸脚大力踹他身体,不管他说几次“stop”“stop”,根本没人听见。

      直到枪声起,两枪。不,是三枪。

      倒在地上的詹姆斯瞄都不用瞄,摸到枪,直接扣下扳机啪啪两下,将最近的一个胸膛打出两个血洞,鲜血直冒,人也应声而倒。

      紧接着,他持枪的手故意往一个人的腿挪去,打下第三枪!

      全场静止。
      只有缪亨失控喊的那声“大龙哥”在人堆中短暂出头。

      詹姆斯被看守扶起,一边怒喘一边睁着猩红的眼睛,大骂几声猪猡猪猡猪猡,指着地上的尸体,用一口怪怪的口音说着汉语:“正当防卫!谁碰到我,我打死谁。还有谁,谁要闹事?”

      活生生一条人命葬送在枪口,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就不动了。还有被打中大腿的大龙正捂住伤口满地大滚,嗷嗷呻|吟,鲜血止不住地从他指缝中流出,刺伤众人的眼。

      不少人心中涌起平时对火枪和洋鬼子的恐惧,脚步颤颤地往后挪动,甚至有的想拔腿就跑。

      “有谁?还有谁想打我?”深知猪仔最怕死的詹姆斯露出胜利而狰狞的冷笑。
      就在众人噤若寒蝉,个个脸上丑态百出时,他大摇大摆,故意从地上那具尸体上踩过去,眼角瞥向中枪的大龙,“带那个人出去医治!我会向老板禀报给他放假!”

      “死仔!你为什么不拉住他?”工头管三赶着马车呼啦啦往山外去,一边回头骂痛昏在车上的大龙和委屈得像个小媳妇的缪亨,“非要强出头!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打死他?詹姆斯这人最记仇,肯定不给他痛快,不慢慢玩惨他不会罢休的!后面还想有好日子过?连腿都没了......”

      铁路工地在山里,要出来有较远一段路程,缪亨愣是听着管三一路骂骂咧咧,自己一声不敢吭。

      管三渐渐觉得没劲儿,骂一声“fuck”,狠狠抽了一鞭马背,带着一个伤者和一个“哑巴”来到一间洋人开的医馆。

      “你先等着,我去问问威尔逊太太收不收?”他一骨碌跳下马车,往门面跑去。

      威尔逊,岂不是总工老板家?

      原来他太太是西医,开了医馆。

      听到大龙闷哼,缪亨回过头,拍拍他肩膀,“忍忍,很快就能看大夫了。”

      果真很快,管三领着两个抬担架的洋人医工走出,缪亨跳下车,和他们一起将大龙挪上担架。

      管三松开手就走了,“你留在这里看他,我要置很多东西,晚上再来跟你汇合!”

      医工把人抬去了后院,两个人四只手合力,有条不紊地剪开大龙的裤子,又拿出一支注射器往他胳膊扎去。那闪亮的针头把缪亨吓一跳,他用蹩脚的英文问:“什么?”

      “麻醉。打下去不会痛。”

      缪亨听不懂,只见一针扎下,无色地拔出来。紧接着,医工从工具箱拿出一把锋利小刀,轻轻割开大龙中弹位置的皮肉……

      他不敢看,脚跟不离地地紧张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说道:“我帮,我帮……”

      一名医工指指地上的空盆,缪亨立刻明白是叫他去打水。他端着盆来到后院的一口井前,大力摇几下,装满一盆水,然后端回去。

      走得急,有水花在盆中溅出,他低头看水,没发现有人自面前走来,突然一个急刹,盆中的水花开得更大,“哗啦”一下在地面也泼出一朵。

      “猪猡!”有人骂他。

      是一个金发碧眼,穿戴高贵的小少女。

      “看什么看?滚回你□□去!”她踮着粉鞋避瘟疫似的倒退两步,用手帕捂住鼻子。

      缪亨知道“猪猡”是骂他的,脸涨红,只怪他没看路,他没理,憋出一句:“对不起,请。”

      少女睁大一双漂亮的碧蓝眼睛——该只猪猡会讲英文,不得了。她对站在身后的女仆说两句。

      女仆得令,伸手去接缪亨那盆水。缪亨不明白,手僵持住,结果被她稍大力夺去,老实不客气往他头上倒!

      哗啦哗啦——

      伴随流水和异国少女发出的银铃笑声,凉水像一条暴龙钻入缪亨胸襟,沿着那最敏感脆弱又渴望温度的毛孔往下攻击,一路从裤脚钻出,连同这个15岁中国少年的自尊心一起渗入贱泥。

      委屈、疑惑以及倔强在少年脸上变幻着色彩,他攥紧手心一动不动,心里那句“为什么”就要火辣辣地冲破喉咙。

      “你在干什么?安吉莉亚?”前方传来呵斥。

      是一位金发美妇人,她走过来将哈哈大笑的女儿拉到身后,又看了看自顶至踵湿透,变成落汤鸡的缪亨,对他探问道,“小家伙,你好吗?不如脱下外衣叫伙计帮你熨干。”

      不等眉毛都在滴水的缪亨答应,她身后那个高大的印裔女管家伸出一条粗壮手臂,直接将他卷进里屋,又快又省力。

      后来只听得美妇人叽里咕噜在外面教训女儿的声音,“安吉莉亚,我再说一次,不可以这样对待人。”

      “不!是他把水弄到我鞋子上!”

      “你鞋子是干净的......去!回去抄十页圣经。翠西亚看住她,不许她今天再出来。”

      “不!妈妈!”

      小小的安吉莉亚不愿接受惩罚,回家后以哭闹示威,哭了好几转,直至空中又飘起雨花,她面带残泪趴在床上疲倦地睡着。

      再醒来,谁也不知她的身体换了一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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