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中》婕山

1、第一章

　　冷。
　　迟嘉皓在桌头上趴着，冷热交替仿佛冰火两重天，眼睛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班里热得都在吹小风扇，他却觉得冷极了，浑身像针扎一样。
　　晚自习还有一节，去请假班主任绝对不会同意。迟嘉皓绝望地想，怎么就没有一份病历证明什么的，让他顺顺利利溜走。他愈想愈乏，这个样子也根本没法上自习，索性闭着眼睛趴下好让自己舒服点。
　　同桌陈歆舟见了，察觉到不对，拿笔戳了戳迟嘉皓的胳膊肘，小声咬耳朵，“喂，不会死了吧？” 迟嘉皓有气无力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痛小病算什么！” 陈歆舟快气乐了，“得了吧您，都这时候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我看你脸快红成猴屁股了。” 迟嘉皓恨死了陈歆舟这张嘴，可偏偏自己现在又是个带病之身。他假装恶狠狠地说∶“陈歆舟咱们来日方长，别拿软爪子的猫不当老虎，以后有你好受的 ！”
　　陈歆舟翻了个白眼给他，现在的迟嘉皓对他来说可是毫无杀伤力。他实在看不下去迟嘉皓死在教室这么一个又破又热的地方，于是决定帮他一把。
　　陈歆舟写了张字条给皖澄，大意是迟嘉皓发烧了云云，烧得很严重快要烧死过去了那种。
　　他传过去，却不忍打搅皖澄了。少女十六七岁，头发松松垮垮地挽成了小丸子，耳边碎发垂下来一些，肤白如凝脂，双唇鲜嫩饱满。皖澄笔尖不停移动着，一点也不分心。
　　陈歆舟罪恶感上来了。给吧，实在不想扰了班长大人的清净，那家伙做起题来可是走火入魔一样的。不给吧，迟嘉皓又快死了。
　　皖澄看着桌上飞过来的皱巴巴的纸团，放下笔拆开来看。“迟嘉皓命不久矣，速来见他最后一面！”
　　皖澄皱了皱眉，谁的恶作剧 ？
　　只见陈歆舟指了指身旁的迟嘉皓，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皖澄便明白了，她轻轻起身从后面穿过去，俯下身子，“迟嘉皓，能坚持住吗？我扶你去办公室吧。”
　　迟嘉皓已经烧糊涂了，眼圈发热，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像小时候妈妈给他煮的冰糖炖雪梨似的。是女生…校服外套上有股淡淡的冷幽香味。随后他被她扶起来，迟嘉皓现下走路都是虚浮着的，任由人摆弄。
　　办公室里班主任不在，也没有老师。皖澄把迟嘉皓扶到座椅上，从饮水机里接了点冷水。环顾一周，三个班的班主任办公桌上，只有老刘桌子上放着一块毛巾。皖澄想，老刘，革命需要你的时候到了。皖澄拿毛巾浸了冷水，拧干后敷在迟嘉皓额头上。即使这样，迟嘉皓脸上的潮红仍没有褪去半分，他又叫唤着冷。发烧的人冷一阵热一阵的，如果能找个东西给他盖上就好了。现在去哪找什么毯子呢？
　　等等，校服？
　　自己身上不是穿着校服？薄是薄了点，可好歹也能遮一遮。皖澄没想其他的，把校服外套脱了盖在迟嘉皓身上。老刘肯定不会准假，他一直没什么人性。要不，来个先斩后奏？她转过身从老刘的抽屉里取出了开学时的花名册，上面有每个人父母的联系电话，她用办公室的电话给迟嘉皓家长打过去，通知他们来接迟嘉皓。迟嘉皓混沌时，忽地感到那股冷香味更浓郁了。睁眼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以及……守在旁边的皖澄。早春的晚上还很凉，皖澄的双手环着胳膊，冷得打了个哆嗦。迟嘉皓吃力地坐起来，把外套取下来递给她，“谢谢你”。
　　皖澄没接外套，把他又按了回去。“这都是我该做的。我不冷，你生病了，就不要再想别的了，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好受点。”
　　女孩的眼带上了娇嗔，似是埋怨他不理解自己的好意，分不清轻重缓急。迟嘉皓失笑，大概从来没见过班长生气的模样。
　　过了一会，一个气质出众，和迟嘉皓有六分相像的女人走了进来。皖澄连忙起身，“阿姨好，迟嘉皓应该是发烧了，我跟门卫打过了电话，请假条我帮他写，您先带他回家 ”。
　　岳美池愣住了，女孩也不过十五六岁，心思却极为缜密，办事周全。岳美池抬头望了望女孩，她身上有着一股同龄人没有的沉稳和淡定。打交道不过三两面，岳美池就对这女孩极为欣赏，是个成大事的。
　　岳美池笑着说，“囡囡把嘉皓照顾得这么周到，阿姨谢谢你。”
　　临走前，迟嘉皓冲皖澄露出笑容，嘴唇动了动。皖澄瞧见了少年说的是什么，他在说：“谢谢”。
　　回教室的路上，皖澄头疼起来，该怎么和老刘说啊？皖澄，这下好事做过头了吧，都怪你，没事瞎逞什么能啊。她在心里偷偷骂自己，不过总归是舍不得的，骂完后便美滋滋地表扬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人的班长比她当得更称职了吧？
　　她从后门溜进去，安静地坐下，很快进入了学习状态。最近学立体几何，她空间想象力差，更应该好好做题巩固。做完了便拿红笔盯，满满一片，惨不忍睹…皖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天天的，什么事都不让她省心。行吧，回宿舍之后再写一套吧，这个情况是真的没法开始学解析几何，多加些工就好了，一边做立体一边做解析，两不误。
　　不一会，自习的铃声响了，此时皖澄正在一道线面垂直的证明上有了突破口，没有停下，而是趁热打铁，往出来一个个列条件。同桌吴怡婷往她桌子上放了颗糖，眨眨眼睛，“早点回家，明天见哦，皖澄。”
　　皖澄从练习册中抬起头，冲怡婷笑了笑，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怡婷怔住，皖澄眼睛亮晶晶的，星子一闪一闪，真是的，这家伙怎么样都很好看啊……
　　皖澄把练习册合上，舒了一口长气。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皖澄故意慢吞吞，这个寂静的教室，没有白天时的吵闹，她自己心里的那份不安和焦躁，此刻也得以疏解。走之前关灯，她在黑暗里静默几分钟，这几乎是每天她尝试从外我逃离出来的写照，只有独处的时候，皖澄才是真正的自己。
　　她在班里对着每个同学笑，想要照顾每个人的情绪。谁委屈了，她知道后第一时间过去安慰；谁受伤了，她第一个去帮忙，从来不嫌脏累。同学有的吐了，别人都捂着鼻子退后，她却迎难而上。老刘乐得当甩手掌柜，活全是她的。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填表啦，运动会报名动员啦，精准扶贫户资助生的申请工作，组织班级演讲会啦……都是琐碎，她有时感觉到累，因为自己快被这些事淹没了。在班里，女孩和男孩们很少有不喜欢她的，皖澄做事妥帖干脆，性格和软，说话时总爱笑，人很热心，学习好却从不端架子，长得漂亮。她也从不在班主任面前打班里同学的报告，老刘问及时总含糊两句过去。班里同学都爱和皖澄一块，和她在一起你不用尴尬，她似乎对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私下做了了解。女孩们爱和皖澄一块玩或是聊天，男孩中有暗自倾慕的则更多是不敢靠近，她很随和，可是总有一种没法真正靠近她的感觉。
　　学习时的她也不是真正的自己，她强迫自己专注，用功。但这些不过都是手段罢了——她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皖澄的定位很清楚，要想做学习的主人，就得奴役和控制它，把它当成工具，剔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而不是让自己被学习主导。
　　抽丝剥茧，真正的小皖澄露面的时间少得可怜。她有一架相机，有一柄从华山上买来的长剑，一本德语教材，有放电影的投影仪，她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痖弦和保罗策兰的诗集。她和父母吵架；她抢了亲戚家惹人厌烦孩子的糖，看着他哇哇大哭心里反而觉得舒爽；搬宿舍时不想搬书，索性扔了那些碍事的书本，在没有人的地方对着空气说脏话。大概这样，就才算是和世界对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