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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劲踢死了她的仓鼠,这大概算是源头。
为此郁青恨了他好一阵,即便知道他并不是有意。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讨厌他。
或许从第一眼,他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就足以令她厌恶。
仓鼠是同学家下的崽子,郁青瞒着姨妈养的第一只宠物,被她藏在床底下。
她给他取名为“吵吵”。
因为它很安静,故意反向命名。
吵吵不胖,长得甚至跟普通老鼠很像,也不怎么喜欢跑步,就窝在笼子里不动。
纯白色。
它可能有点儿孤僻。郁青想,因为她总是把它塞在漆黑的床底下。
在床底下,它或许碰见过其他老鼠,被惊吓过,或者渴望过自由。
郁青只能想象。
姨妈不在时,她会短暂地将它放到桌子上。
吵吵不吃东西,不喝水,无论怎么逗弄它都不吃。郁青反复喂食很久都不为所动。
于是她放它出来。
仓鼠是不是也会得抑郁症,仓鼠是不是也会想要新鲜空气?
可是没想到它从房子里窜了几圈逃出去。
郁青追去。
吵吵一路向前,正好跑到喻劲面前,被他怒喝声,踢了脚。
不过在喻劲踢之前,吵吵似乎就已经被那声怒喝吓得原地不动。
出租房暗小,郁青和姨妈说话很轻,吵吵没怎么听过大动静。
也许在喻劲踢它之前,就已经被吓死了。
郁青知道自己不应该怪罪喻劲,谁骤然见到一只仓鼠跑出来,都会惊吓。
可郁青那时候憋久了——是现在回想起来发觉。
和吵吵一样胆小、孤独。
过于敏感,了解人性,替姨妈的处境考虑,不攀比,不试图增添负担,不想埋怨。
她以为自己很成熟。
实际上只是会隐藏而已。
当喻劲将吵吵踢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时,她盯着那只陪伴了她大半年小仓鼠的尸体,情绪破防,对喻劲说出人生很少有过的重话:“我讨厌你!”
真可笑,像她这样的女孩,到那时都没怎么骂过人,骂人也只敢偷偷地独自一个人骂。
他妈的!
去你妈的!
曾偷偷在放学路上独自对着空气骂,好似能发泄一般。
平常时刻,她都维系着自己乖巧文静的假象。
不试图让大家喜欢她。
至少不麻烦。
她不是个会给人添麻烦的人。
不是累赘。
她很懂事、很懂事。
郁青将吵吵的尸体捡回家,放在笼子里,试图假装它只是装死,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可是它没有醒过来。
姨妈走过来,发现了。
其实她知道她偷偷养仓鼠这事,对她说道:“埋了吧,不然放臭了。”
郁青还是耐心地等,半夜起来看它。
轻轻拍打它的身体。
用花露水刺激它。
给它食物。
给它糖水
给它热水袋。
给它一点动静和音乐。
它一动不动。
用撕碎的卫生纸放在它鼻腔,检测不到呼吸。
摸着没有心跳。
后来用体温计测量它的体温。
是冷的。
是真的死了。
郁青隔日清晨将它埋在花园里,蹲在那朵花枝面前良久。
第一次恨一个人。
照理来说,她不是会恨喻劲的类型。
她习惯体谅别人,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次的确是她先把仓鼠放出来的锅,喻劲的反应是正常的。
可是她就是想恨一个人,无所顾忌地恨一个人。
恨不了亲人,就只能恨陌生人。
恨那个初见面时眼神高高在上的同龄人。
郁青阖下双眼,盯着自己黑色细皮带前伸出五颗脚趾。
黑凉鞋掩映下,皮肤很白,也没有涂指甲油。
观察自己的手指,也是没有劳作过的手。
姨妈的手就是粗糙的。
冬天冻到皲裂。
如果没有喻家,她大概不会有现在这样余裕而平静的人生。
学历、工作、乃至可以租宽敞的房子,有积蓄,不用打工和出来奔波,都是喻家给她的。
拿出身边包包里的手机,微信有个好友通知。
申请人:完美舒畅按摩店小刘。
郁青选择通过。
小刘:你好。我是刚刚替你按摩的人,你说可以借钱给我是真的吗?
郁青:是真的。
小刘:没有别的要求吗?
郁青:要写欠条。
小刘:欠条当然是要写的。还有其他吗?
郁青:暂时没有。
小刘: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逃走?
郁青:我会找店长以及报警。
小刘:利息呢?
郁青:一年内不用利息,超过一年就按年利率3%来算。
小刘:真的没有其他附加条款,譬如需要我举着身份证拍照之类?
郁青:我还没想过这种要求。
小刘:抱歉,我不是怀疑你,但现在骗子太多了。我有点担心。
郁青:能理解。
隔了三分钟,对方才又发来消息。
小刘: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去找你。借贷产品利率的确有点高,我也不是没想过找同事和亲戚朋友借。不过没什么亲戚,同事也没有余钱。
郁青:现在就有。
小刘:我现在没时间,待会儿有预约的客户要来。我下班后去找你可以吗?
郁青:没事。你几点下班,我去找你。
小刘:我下午五点半休息。晚上七点会继续上班。
郁青:嗯。六点左右我去找你。
小刘:好的。谢谢。
过不久,她又发来一条消息。
小刘:真的谢谢。
郁青抬起头看树叶边缘有轻微枯黄的落叶,像是梧桐。
杨树是苗条的伞状,槐树会结出槐花。只有梧桐会有这样大的,透出日光的叶子。
相比于很多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不是吗?
四点半,喻劲打她电话,开门见山:“你在哪?”
“有什么事?”
“带你吃饭。”
“不用了。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他重新反问回来。
“等一个小姑娘。”
“为什么?”
“借钱给她。”
喻劲像是笑了下:“公司的,还是外面认识的?远房亲戚?”
“不太熟,不过打了很多次照面。”郁青回答说。
喻劲隔一阵:“你对陌生人那么心软,怎么对我就那么心硬?在哪,我去接你。”
她沉默的瞬息,喻劲说:“这么久了,你要知道,一顿饭并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击退我,也不能降服你。”
郁青报了地址。
不到半个小时喻劲便过来。他在对面马路瞅见郁青,寻了个停车位,穿过人行道,衬衫解开好几颗,大踏步过来。
“大夏天在这里看风景?不嫌热。”
“我体温低,不热。”
“体温低,得未雨绸缪考虑冬天吧?”喻劲松开领带,坐在她旁边,开玩笑,“要不要找个温度高的人?”
喻劲怕热。
幸好今天还算凉爽,在阴处,还有风,这会儿车流也不是很多。喻劲这才想起是周末,没下班高峰期。
只是脱离开空调,不适应。
“什么时候过去?”
“五点半。”
起了一阵大凉风,吹下不少落叶。
喻劲慢慢适应了,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感受自然的时刻。
要不是仍有太阳余温,他会想将身边的人揽入怀里。
“借多少钱给人家?”
“三万。”
喻劲没多说什么,郁青的钱她自己做主。甚至想,要是她赔光了更好,干脆跟他签订卖身契,绑在一起,省得折腾。
可是呢,他倒也不一定舍得不要这个折腾过程。
恋爱时折腾折腾,以后结婚了,回想起来说不定别有情趣。
赏了会儿叶子,喻劲突然说:“我昨一晚上都在琢磨,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除了我妈跟座铜墙似的挡在那,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想出结果了吗?”
“没太想出来。”喻劲游刃有余地笑着,身体宽阔而矫健,白衬衫黑西裤黑靴,明明只坐了另一半长椅,却像坐在他的王座似的,给人以余光里的强烈存在感。
他身体略微倾前,眉目如鹰隼,盯着有车开过,而腾起灰尘的马路:“不过呢,倒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起你也曾有过主动勾引我的时刻。那时候你的心气可高得很,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无欲无求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勾引你?”
“因为我踢死了你的仓鼠,还有……欺负你姨妈。你的报复心,强着呢。”后面几个字,喻劲刻意拉慢了说着,甚至还带有几分兴味。
“你是喜欢以前的我。”
“别逮着机会就想让我打退堂鼓。”喻劲是完全的格挡型,滴水不漏,“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都是你。”
喻劲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走吧。”
他开车,送郁青去按摩店,等在外面没进去。
郁青直接从微信上转账三万,收获一张欠条和身份证复印件,上面还有小刘签名写得“仅作为凭证”。
小刘是个很谨慎的姑娘。
目光中有感激、疑惑,以及审慎。
直到顺利收到钱,她似乎一直想说谢谢,说了几遍,又发觉谢谢是无力的,最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不用尽快也没关系,郁青不缺这笔钱。
回到车里。
喻劲问:“做好人好事快乐吗?”
郁青说:“只是力所能及。”
喻劲笑了下,盯了她很久,伸手认真地摸摸她脑袋:
滴水之恩,总是涌泉相报。连对待陌生人,都容易有同情心。
也因此,更容易受伤害。
喻劲老爸长年累月不在家。
林秀莲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从没工作过,不是会管事的人,喻深更是只沉醉在他的艺术世界,对谁都客客气气。
家里的保姆、司机、园丁十几个,有兢兢业业,也有看出主人家好说话想趁机捞油水的。
喻家之前有个老管家很聪明,让保姆们每天早上轮流买菜,还会仔细核对价格,这样她们就难以捞油水。
不过老管家退休之后,林秀莲主事,没人仔细核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群保姆也学聪明了,她们互相通气,抬高物价,同时为了防止被戳穿,还会拉拢新来的保姆。
每天她们都去进口超市买新鲜蔬菜水果和肉类。
水果之类能尝出来的东西她们不敢糊弄,但炖汤的肉类就偷偷去普通超市买,赚差价。
郁青姨妈第一回买菜,不知怎么也开始跟那群保姆学,被喻劲抓了个正着。
那会儿他少年心性,的确脾气不太好。
喻劲性格锋利,更由不得别人将他们全家当傻子糊弄。
他没想起来自己当时骂了郁青姨妈什么,总之的确是挺看不上这种占便宜的行为,还打算将她辞退。
郁青姨妈吓得跪下来求他。
正好郁青放学回来,瞧见这一幕。
她的眼神里,朝他刺出了一根针。
喻劲并没有认为自己做错,只是换做现在的自己,会很快想到,是什么让从未做过保姆的郁青姨妈这么快学会了这种方式?
郁青姨妈被他逮住,正因为她是新手,不好意思,心虚,恰恰那些老油条,心黑的,做得顺手的,不容易被看出来,相反,还很会倒打一耙,见风使舵。
那时候,他徒有敏锐,不够人情练达,只以为只有郁青姨妈一个人手脚不干净,没有发现保姆里面也有团体裹挟。
而郁青姨妈的反应太大,她实在过于害怕失去这份工作。
对于当时正值青春期的郁青,见到姨妈朝人下跪是什么感觉?
喻劲猜测不出来。
只是这会儿,喻劲才想明白,郁青很在意她的姨妈。
她的心肠格外软。
对于陌生人,她都会施以援手,更何况那个从小把她带大,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的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