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十块钱,算命吧 ...
-
那以后,阿玲没生意的时候都会来雷宵小店里暖和暖和,临走雷宵总会给她一支热牛奶喝,阿玲也不再推辞。她的笑容更多了,雷宵曾经观察过,她一个人笑的次数比一条街上的人加一起都多。原本工作餐里还有面包的,虽然雷宵也不吃,不过这个就只能偶尔给她一回了,要不然会被怀疑。雷宵说不喝牛奶的借口是自己牛奶蛋白过敏,怎么解释自己永远不吃面包?总不能说自己碳水化合物过敏吧。
阿玲接过牛奶以后,她那画着巨大黑眼圈的眼睛总会露出雷宵喜欢看的笑意。就这么一点东西,就可以让她笑的那么满足。她经常说:“雷哥,你真是好人!”雷宵耸耸肩膀,心道:“傻孩子,我要是好人,你就是神仙了!”
过了年,气温慢慢回升,雷宵已经脱掉夹克,换上衬衫了。有一天,雷宵刚刚来上班不久,仍旧是他的老样子,半睡不醒的靠着椅子打盹。门一响,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女孩推门而入,雷宵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突然他全身巨震,猛地跳了起来,身后的椅子翻在地上,咣当一声巨响。
来人被他吓得大叫一声:“雷哥,你吓死我了!”原来是阿玲。
雷宵眼睛瞪得极大,紧紧盯着她,呼吸急促无比,手扶着桌子,手背上青筋崩起老高。阿玲被他吓着了,结结巴巴的说:“雷、雷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雷宵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身子,摸索着扶起椅子,坐了回去,又等了一会儿,才能开口:“阿玲啊,你突然进来吓我一跳,这么早店里一般没生意,我还为睡觉让老板抓住了呢。”他的声音很不自然,却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维持平静了。
阿玲嘻嘻笑了起来:“雷哥,其实你总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老板要是真来看到恐怕真要扣你工资。要都像刚才那么精神多好。”
雷宵陪着她哈哈干笑几声,忍不住偷偷打量,太像了!阿玲今天没有化妆,眼睛还没有平时三分之一大,月牙一样眯着。她散着头发,穿着一件老式棉布长裙子,旧旧的浅黄布面上绣着菊花,正是那个人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的样子啊。她穿着这么一件裙子,这么眯着眼睛笑,整个人,整个身形,就是那个人的样子啊。那一瞬间,雷宵以为时空错位,那个人日思夜想的人骤然出现在他面前,所以才会如此失态。
看雷宵一直打量自己的衣服,阿玲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是我妈妈年轻时的衣服,确实过时了,不过我没有正经一点的衣服,以前的都小了,雷哥你别笑话我。”
原来是她妈妈年轻的时候穿的,看着挺有点复古的味道,雷宵回想几十年前确实时兴过一阵这种绣花连衣裙。和一百多年前他所在的时代一样,服装的潮流是周而复始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流行起来了。再仔细看看,这件连衣裙和记忆中的款式还是略有不同的,只有花色一样。再仔细看看,笑容也只有眼睛那部分像,整个看着一点也不像,那个人的笑是含着忧郁的、让人心痛的,阿玲的笑纯粹是美滋滋的傻笑。
雷宵只觉得失魂落魄,有一搭没一搭接着阿玲的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阿玲看了看他,皱起眉头:“雷哥,你是不是没睡好觉?我替你一会,你睡会吧!”说罢手脚麻利的拖出几个货架下的纸箱,又把椅子摆好,替他做了一个可以半躺的床铺,自己站在桌子后面,帮雷宵收起钱来。
雷宵站起来又被她按回去,他苦笑着道:“我不睡,我真的不睡。”雷宵十点上班,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了,他无奈看了阿玲一眼,问:“你今晚不去做生意了吗?”
阿玲笑一笑:“今天不做,今天是我生日。”
“我答应了妈妈,生日这一天不做。”她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惆怅,轻轻叹道:“知道我做这个,妈妈哭了一整天,不过她没有说过一句让我不要做,她就算不治病,妹妹也还得吃饭啊,我自己也要活下去啊。后来她说:‘阿玲,你生日的时候不要做,妈妈生你好辛苦,至少那天你要干干净净的。’”
她转头看着雷宵,眼睛里含着刚才的忧郁,强笑道:“放假一天也好啊。”
雷宵眼前一黑,只觉得泰山一下子砸进他胸口里,痛!痛不可当!她笑的时候只是眼睛像,可是这样惆怅、忧郁、心痛,又强装笑颜的神情却像极了!那个人临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老妇人,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外表仿佛是她孙子的雷宵,雷宵觉得自己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挤着一般,闷闷的几乎没有呼吸的余地。他知道她要说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她去了,以后谁陪着自己呢?
然而这个小丫头的像极了那个人的惆怅表情一闪而过,比流星还快,随即就笑了。她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有奶油夹心的面包,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笑道:“雷哥,我生日,我请你吃面包,有奶油的!就当是生日蛋糕了好不好?”
这一笑就不再像了,雷宵下意思的接过面包,胸口还是麻木的,不知道是想再看一会她惆怅的样子,还是庆幸她不像了。
阿玲已经吃的嘴唇上都是奶油,有奶油的面包两块钱,比没有陷的贵一点。阿玲吃完一摸口袋,哎呀一声,不好意思的说:“我忘了今天换衣服了,就带了一块五,雷哥,我明天再给你送来吧。”
雷宵摇摇头,道:“不用了,我付钱。”
“那怎么行啊,你工作都够辛苦的了,每天晚上觉也睡不成,你看你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也挣不到多少钱,衣服都舍不得买,我每个晚上能挣两百呢!我来付钱!”她向墙上的挂钟看了看,道:“雷哥,十二点了,我先回家了,难得今天可以照顾一下妈妈,妹妹年纪小,贪睡,晚上总是醒不了,我明早上再送钱过来。”然后她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塞进雷宵口袋里,鼓起勇气道:“雷哥,这是我的电话,你的朋友如果……如果想,或者可以帮衬我的生意。”她看着雷宵,脸色有些红,眼圈也有些红,但是随即又笑了:“无论如何,挣钱越多越好!”
她走出门,雷宵将半个奶油面包随手放在桌子上,满脑子都是阿玲像极了那个人的一笑,她今天还穿着和那个人一样的棉布裙子,简直就是来专门折磨他的,雷宵觉得自己简直恨她,为什么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什么要提醒自己那个人已经去了?你活成那样,不自杀去,还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专门穿的一摸一样到自己面前笑?
雷宵知道自己已经不可理喻,然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狂躁情绪,又来了,又来了!每次喝完血之后都会出现这种烈火一般的焦躁,酸痛苦涨,让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都难受的不得了。他闭上眼睛,发现自己疯狂的想再看到那样的神情,比渴望血还渴望着那种忧郁的笑容。旧日里的点点滴滴争先恐后的从记忆深处涌出来,她抱着他,她陪着他,她为他哭,她为他愁,哭的时候总是背着他,而当面的时候就会用这么带着忧郁的笑容看着他……雷宵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嚎叫,随即冲了出去,他就那么使劲走、使劲叫、使劲跑,砸碎徒手能砸碎的一切东西。夜色笼罩了整个城市,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像他的未来一般暗无边际。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又一次像最初那样疯狂,只可惜这一次,身边没有了那个一直陪伴安慰他的人。
快天亮的时候,他以酗酒、扰乱治安的名义被抓进了警察局,尽管他没有喝酒,但是从表现出的症状看,他不承认醉酒就只能承认精神障碍了。
拘留十二小时以后,阿玲交了五百块钱,将他保释出来。原因是雷宵身上只有阿玲的电话号码,警察试着打给她的时候,雷宵还讥笑:“她自己五块钱都舍不得花,你要五百块,她会建议你干脆把我枪毙了。”谁知阿玲接到电话立即答应着就来了,居然真的掏出五百块钱来将雷宵赎了出来,雷宵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还值这么多钱。
办好手续,又是黄昏时分了。雷宵萧索的走着,听着阿玲不住口的说话。
“哎呀,雷哥,你把我吓坏了,你昨晚上是怎么了,门也不锁就出去喝酒,你们的便利店被人抢光了,今早上我去还钱,看到你们老板咬牙切齿的骂你呢。说你要是不赔钱,就要找□□杀了你!雷哥,我也没有那么多钱能帮你赔,要不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雷宵抬起眼睛看着她:“阿玲,难道你有钱就会帮我赔了?我要是没钱还你呢?”
阿玲被他看的低下头去,咬着嘴唇道:“雷哥,你老板要是真的找了□□……我还有一点钱,先还给他,以后慢慢还,就算还十年二十年,总能还完的。”
雷宵轻轻一笑:“十年二十年……”他的神情落寞无比,让阿玲这样神经大条的人看了也能明显感到那种深刻的绝望。
阿玲有些忧虑的看着他:“雷哥,你遇上什么事了?别发愁,会有办法的,老天不会让人活不下去,真的,会有办法的!”说着,她拉着雷宵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笑道:“爸爸不干活的时候我也以为活不下去了,后来不是也有办法了,是不是,雷哥!”
雷宵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气,什么跟什么呀,自己的情况能和她比?要是当婊子就能解决问题,雷宵现在也不介意了。
“你饿不饿?我今早去你们便利店,看见昨天给你那半个面包还在桌子上放着呢,警察说给你什么你也不吃,你一定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吧。”
雷宵摇摇头,他是真的不饿,前天他刚吃了一个人,这一个月什么也不用吃。
阿玲发愁的看着他:“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不吃饭啊,雷哥,振作一下,没事的!”
见雷宵还是默然不语,阿玲又道:“雷哥,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到我家休息休息吧。我让妈妈给你做胡辣汤,我妈妈煮的汤可好喝了,一通汗出来,特别解酒!要是头疼,我还可以帮你揉揉,你别不相信,我爸爸整天喝醉酒,我给人揉脑袋那可是专业水准!”
雷宵斜眼看着阿玲,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人,自己活的像鬼火,居然还试图照亮别人?
他皱着眉头推开阿玲的手,道:“我不头疼,不用揉了。”
阿玲被他用力推了一下,有点伤心的缩回手,那忧伤只是一闪就过去了,突然笑了:“啊,对了雷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听听他说话,就一定能高兴起来了,每一次我心情难受的要命的时候我就去找他看看。走吧,雷哥,走!”阿玲拖着雷宵就走,雷宵懒懒的跟着,阿玲的举动在他看来很弱智,然而无可否认,这个智商不高、家境不好、生活糟糕的人比自己快乐得多。
“就是他,他用石头算命!他的石头一握就会发光。”阿玲远远指着街角摆地摊的人叫起来。
还没有到了那个人面前,雷宵几乎就想笑起来,这个人理着挺整齐的小平头,穿盗版耐克球鞋,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仔细看,耳朵里还带着耳机,大概在听歌,可他身上却穿着一件诤明瓦亮的杏黄色道袍,绚丽夺目,耀眼生辉。此人手捏剑诀,指头上却带着个不锈钢的豹子头装饰戒指,整个一个今古传奇。
今古传奇正握着一个老太太的手,道:“……虽然有一点点灰,不过没关系的,阿婆你年纪大了,多少会有点小病小灾,从石头里看出来比医院去检查省事呢,医院去体检一次,简直贵死个人!不过一看阿婆就是儿女孝顺,这个钱呢当然舍得给你花,可那排队咱排不起啊,有那么多功夫,听听戏多好,以后你老人家可是命好了,吃穿不愁,吃穿也没有什么稀罕,关键是孩子出息啊,工作也顺利,生活也顺利,也就是你老人家的好命了,是不……”那老太太不断点头,笑眯眯的走了。
他的生意居然还不错,他们凑过来的功夫,又有一个人握着石头听他白话上了。加上周围围着看热闹的、里外三层,颇有点老北京天桥卖艺人的风采。还有不少人在嘀咕:“准!真是准!”
阿玲领着雷宵挤了进去。从他看阿玲的眼神可知,他明显是认得的,可是却装作完全不认识一般,道:“这位小姐,算命吗?人所有的吉凶祸福都是由身边的气场决定的,你气场是白色,那就说明你未来会很快乐,气场是蓝色,就说明你未来会很自信,气场是五颜六色,说明你以后的生活会很浪漫,要是气场的颜色不正,有点带着脏脏的灰色,那可就不好了,说明你有重大的问题困扰,不是身体不好,就是时运不济,那就可以早做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啊,或者多去庙里烧烧香,做些好事,就能转运了。一次只要十块钱,要不要试一试?”
雷宵不屑的撇撇嘴,心道:“每次装不认识,不知道骗走阿玲多少钱了。”然而阿玲已经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道士让她握着那个鸡蛋大小的白石头,然后嘟嘟囔囔的念着一段咒语,就相信他一次,当他那听也听不清楚的话就是咒语吧。
慢慢的,阿玲手中发出一团淡淡的白光,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一点痕迹,那颜色又变得有一点蓝,又有一点红,转了几下就消失了,雷宵不知道这个道士玩了什么把戏,实心的石头,又不是灯泡,怎么真的会发光呢?或许以前他还有兴趣研究一下,但是现在实在没有兴趣,他现在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左右是道士说什么也不信的。
只听那道士用极富感情、近乎夸张的声音道:“哎呀,小姐,恭喜你,白色蓝色红色,都是最好的颜色,你现在或许有少少不如意的地方,但是你的人生却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你的命天生就比别人好,就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也能找到出路,你也能开心起来,别人是前三十年命好,你是后五十年命好,到时候一定大富大贵、开心快乐、美丽雍容……”他声情并茂的展望了半个小时,几乎所有的好词都用上了,才道:“要是暂时还没有过上好日子,你也别难过,那说明你会长寿,后五十年的好运呢,你还不止五十年的活头!”
阿玲兴奋起来,脸颊通红,雷宵心道:“这个说法很好,就算你已经七十岁了还没过上好日子,那更应该高兴,说明你长寿嘛!甭管算的准不准,花十块钱听这么多鼓励的话也不错,就当看便宜的心理医生了。”
“雷哥,你看看吧!”见雷宵摇摇头,阿玲又道:“我钱都交了。”
雷宵有些无聊的握住石头,那个道士脸上已经堆上职业性的笑容,张口便道:“哎呀这位先生,恭喜你,白……”话音猛然噎回嗓子里,只见白色石头一到雷宵手中,立即变成黑色,随即一股股黑色气息从雷宵的手指缝飞快的渗出来,浓的就像有生命一般。转瞬间,雷宵一只手已经看不见了,变成西瓜大的一团浓黑。更多的黑色还在不断冲出,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辗转纠结,又不断膨胀。
别人握住石头发的光不管什么颜色,都是极淡极淡的、要使劲瞪大眼睛才能看见一点点影子,可这黑色却已经脱离的光的概念,变成不透明的、液体一般的浓黑,墨汁已经是最黑了,可是这黑气给人的感觉,只有比墨汁更黑,见过的事物已经没有一个能形容这种黑,只有感觉,这黑仿佛地狱,黑的不见底。现在只是黄昏,可雷宵身边迅速变成了黑夜。而且是那种无星无月,窒息凝固、黑的再也不能再黑的黑夜。
四周人遭此变故,顿时惊叫声四起,雷宵骤然变了脸色,将石头扔在地上,黑色又挣扎了一下,才慢慢消失,再看那块白色石头已经变成纯黑的颜色,像一块墨锭一般。
雷宵看了那个手足无措的道士一眼,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的问:“你这个石头是哪里来的?”
“我、我,一个去云南旅游的网友给我带回来的,我用了三年了,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人一握上去就会发光,那网友说是从森林里捡的,云南有些部落捡这些石头来测运势,开始我也不信,只是拿着哄哄身边的朋友,后来看着真的挺准的,我才拿出来摆摊的。”
道士害怕起来,叫道:“大哥,你别生气,不行我陪你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准了!可能是坏了,用多了,坏了!我陪你钱!我赔你……可、可是我也不能陪太多,我要价从来不多,还要交城管费,我也没挣多少啊!”
阿玲赶紧上前道:“雷哥,你别激动,算命其实不准的,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就想让你听听他说话,我觉得他特别会安慰人,你别真相信了,什么命啊,一块破石头还能算命了?不准不准,别信他!”
“谁说不准?”雷宵缓缓开口,嘴边一丝讥笑:“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遇上个算命准的!”
他看着地上已经成了黑色的石头,看的恍惚起来,思绪忽忽悠悠,一直飘到一百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