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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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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那是尚且稚嫩的声线,仿佛事隔多年,仍袅袅然在耳边回响。十月的银桂树万里飘香,树下立一方青玉案,案上铺开潺潺锦帛,琼指如花,捻起那饱蘸了墨汁的白毫,行行隽秀的小楷一字排开,落笔正是那诗款:
卜算子。
“哪..裴公说你在习字我还不信,岂料竟是真的?”那声音饱含了笑意飘过来,历时便起了效应。
伏在案上的少女嘟着嘴巴转身,只见一白衣少年含笑盈盈立在不远处的绿地上,风吹腰际佩玉鸣叮,日光倾城而下,美的出尘。
“爹爹真是个长嘴巴~逢人便说…”少女不乐意的撇嘴,起来伸个懒腰,漫不经心的揉着睡酸的胳膊。
“又胡说,回来给裴公听到了可是又讨骂。”少年笑一笑上前来,轻轻拂开镇纸,低低念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咦?是首情诗?”
“怎么,打算去告状?”少女轻哼一声,懒洋洋的说,“我不过是从那书籍里随手抄的,爹爹只说要习字,可也没说不让写诗哦~~”她捻着肩头上的青丝笑眯眯,眼底满是狡黠。感觉身后有气息逼近,一扭头差点就撞上那一张清秀隽气的脸。
“你你、你…靠这样近做什么?”声音颤悠悠,像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
他仔细看那张尖俏灵动的小脸,水汪汪的瞳孔无辜的瞪那样大,粉红色的菱唇微微探开一抹讶异。他俯身再靠近一些,四目相对,果不其然看清了那眼底一掠而过的羞涩,瞳仁紧张的颤动,玉一样细腻的面孔紧张到泛了红。
他忽而偏了偏头,诡魅一笑。伸出颀长白皙的食指到她眼前儿,停顿一下,低低道:“这里..”手指靠近些,近到触上那赢弱抖动的睫毛。
他的指尖轻轻覆盖住她的眼睑,她只听见耳边一声低叹:“找到了。”
什么?
瞳孔一瞬间在他手心张大,睫毛忽闪忽闪的,他却已飞快的撤离手,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容恬静安详,温文有礼。
她窘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本正经地摊开手心给她看:“哪,你的眼睛开花了。”手心,赫然一片柔软的桂花瓣。
她怔一下才反映过来是被愚弄了,登时急火攻心,不顾礼仪就冲他叉腰跳脚怒目相向:“撒谎!那样大的花瓣我会看不见?你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什么,被自己的话呛到了。
明明就是..
“呐呐…你不会以为我是要吻你吧?”他眨眼,冲她漾开个风情熠熠的笑,满眼狡黠。
“休要胡说!你..”她头一回气到跳脚却没忍住,抓起毛笔朝他掷去----
回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面如冠玉的男子立在原地有一些愕然:“裴儿?…九、九皇子?!”
眼前这两个原本应当粉雕玉砌的小人儿此刻形容甚为狼狈,若说那少女生性野蛮难驯就罢了,偏偏还有在人前始终温文有礼,举止妥帖得体的九皇子?
裴之越望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六目相对,瞪到几乎脱眶,最后…竟是笑了。
“爹爹…?”少女挑起一边眉毛,讶异的望着他那乐不可支的父亲。她手里还抓着九皇子被撕裂的衣衫一角,满身墨汁,泼妇一样骑在少年身上。
然后,地上滚落的少年忽然利索的爬起来,有条不紊的抖一抖身上的灰尘,瞥见白衫上的墨汁,微一皱眉,竟当众脱下外衫,就地取了笔墨以此作画。
看似不精心的寥寥数笔,令原本脏乱的袍子上赫然出现一副墨竹图。少年起身,迎向男子的目光依然淡定沉稳,全然不似一个10岁的孩童。莞然一笑,晨光中轻轻俯首道:“九儿见过裴公,问裴公安好。”
“九皇子有礼了。”裴之越微微一笑,目光透出赞许,少时又一蹙眉,淡道:“裴儿,还愣着作甚?你的礼数可是都跑到南海去了么!”
被唤作裴儿的少女不紧不慢的从地上爬起来,理一理有些凌乱的发,俯身施礼,不卑不亢:“见过九皇子,见过父亲大人!九皇子安好,父亲大人安好!”
语毕上前来,并那少年并肩而立,睨他一眼,又冲头顶高大的男子淡然道:“父亲与九皇子授课可是还要裴儿在一旁旁听?若不要,裴儿可否先行下去浣洗一下..”
“你且去吧!”裴之越微微颔首。那少女也不扭捏,就那样大刺刺的擦身而去,并不再行礼。
“这丫头..”裴之越颇有些伤神的叹一声,却听少年轻笑:“裴公过滤了。郡主天资聪慧,尚且年幼却有超旁人之姿。况,虽有些秉性,却比起宫里头那些个娇气的公主,要好上许多呢..”
“九皇子褒赞,小女恐难敢当…”裴之越笑然。
“九儿不过据实而言,裴公过谦了。”少年莞然一笑,一双浅褐色的琥珀瞳漾开来宛若珍宝,映的人叹惋。
轻一垂首,想起方才那小丫头猝不及防扑上来的模样,他倒是真想不到她会有此“作为”,比起宫廷里一个个捧若明珠的小公主,其实,他还真的更喜欢呆在她这里。
当然还是需要忽略掉些什么的,比如她撕扯自己衣衫时那满脸的坏相,还有就是,她胆敢放肆的骑在自己身上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她叫他什么…“贱人?!”
呵,她才多大就敢这样野,如此粗鄙的称呼信口就来,她还想咬他的吧?…嗯,是这样,这坏丫头…
迟早,是个人尖儿。
他这样想罢,忽而仰起脸漾开个温柔的笑意轻声道:“裴公可否允九儿一事?”
“哦?何事你且说来听听。”
“也非大事..”那少年垂眸浅笑,转身将一物件奉上前。“这是..”裴之越一怔。
“劳烦裴公代为转交。”少年温声道,目光濯濯。
“好,”裴之越绽开个了然的笑意,朗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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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究竟是何物?”莲出托着下巴痴痴的问,月色如霜,淡淡的笼着身前那一方俊秀飘逸的身影,漆漆墨发,美人含笑垂眸,一湾剔透银瞳闪烁如星辰,映的人眼花缭乱。
“听这么久,还不困?”他启唇一笑,白皙手指温柔的拂开遮挡她视线的朱发,那双墨瞳里散发出晶莹的光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令人怦然心动,那一霎那他竟仿佛回到了当初。
当初…
“你说是我们的故事,可是为何我竟全然不记得?”莲出苦恼的攒起秀眉,咬一咬薄珞的下唇。
“没关系..”他体贴的将她拥进怀里,素指扣上她薄脆的肩骨,淡淡道:“没关系。即使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那么一切,总归会好起来..”
指尖似又泛起熟悉的凉意,他慢慢敛笑,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日渐透亮的天空,垂首,指端挑起那一片尖尖下巴,有一秒钟他无意撞见她慌乱颤栗的瞳,然而只是短短的犹豫。下一刻,那吻已经义无反顾的压制下来。
口中绵长肆意的花香,寒意如同幼虫噬骨,唇与唇的贴合用了最温顺安详的姿态,甚至于舌尖都安稳的封闭起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还是在痛呢?
你告诉我,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仍旧是痛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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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过半。凉意正浓。
墨子苏挽起袖边,手中木瓢舀满药汤,扬手,蒸腾的白烟笼罩在面前圆圆的木桶上,人面已氤氲。
那少年光裸的身躯美好如同一尊瓷器,在闪烁的烛光里散发出淡淡的微光。他背对他,长发缠缠绵绵铺开散在水面上,几缕湿发耷在洁白的肩头,蛇一般蜿蜒恣肆。
却是白色。
墨子苏凝眉,手在半空中僵了一刻,既而轻轻为他挑去发里隐约的银丝。
“就快要支撑不住了麽..”他喃喃道。
木桶里水纹有些波动,少年垂闭的眼帘似有不详,睫毛轻微一颤,泄漏了眼角的神伤。
该怎么办呢。到了这一步。
墨子苏轻叹一声。氤氲的白雾散开一些,露出少年清秀稚气的脸庞,眼梢狭长,唇线脆弱的令人心疼。
忍不住唤一声:“阿隽。”
手指颤抖的抚过去,带着痴迷的哀伤。他还记得那少年曾经在他怀里言笑晏晏,漂亮的月牙眼带着满满的童贞。那声音完美的像一场虚幻,如今总时不时的在他梦境里出现,就那么轻轻地立在他触不到的地方,柔柔的唤他的名字。
“阿隽…”
他不能再回忆,因为惧怕那种哽咽会阻碍了呼吸。明明已经沉沦过一次,可是命运似乎并不想就此妥协。
按在桶沿上的手指用力泛出苍白的褶痕,一道道狰狞的像伤疤,遮掩不住的痛角。
他想他,想念他。到底,有多想他…
“子苏。”
他一惊,听见有声音唤他。怔愣的时候,那少年抬起温热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一点一滴,痴恋的描摹。
他的心脏惊到几乎要分崩离析!那是…阿隽才有的动作……
他仿佛在一瞬间失了声,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句。只能任由那少年的脸庞穿越层层雾霭降临眼前,靠近他,近到可以看清楚每一处细致的轮廓。
轻轻睁开眼,果真是那一双邪魅的墨瞳,像暗夜里深邃的繁星,高贵的俯瞰这世界,漆黑,是几乎泛起暗紫色的波光,咒语一样能蛊惑人心。
他几乎要失声叫道:阿隽!
窗棂不安的悸动,暗夜里徘徊的风声像低低的鬼咒,冲淡夜色,穿过每一具单薄的躯壳。
他愕然的时刻,只听到那少年苍白中透着沙哑的嗓音,低低的唤:“子苏?”
反应过来。没有风声,没有鹤鸣。没有抚摸自己唇瓣的细弱手指,甚至没有那墨瞳…
他的意识回归主体时,那盘坐在木桶里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已然起来,身上多了一件水青的罗衫,袖口上细致的白莲些微刺痛他的眼,却令他清醒万分。
“子苏,你还好麽?”少年微微蹙起眉心,有些担忧的问。
不,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多想这样说,可是冲口而出时依然是:“没有,没事。”抬眼,发现那脸庞比起先前似是光润了许多,水灵灵的双眼开始有了生机。
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可还顺利?”墨子苏慢慢直起身。
“嗯..”那少年漫不经心的答,素手理一理腰际的玉带,良久,转身,若有所思的说:“你累了吧?每天都熬夜,脸色都不比先前好看了。”
“不碍的。”他寥寥几字,似乎不怎么想说话。
少年眉心愈发蹙灼,良久却没有多说,只是望着那窗外幽幽的叹了口气。
天光乍现。
又是一天荒废过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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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苏推开门,扭头看一眼榻上陷入沉睡的少年,神情恍惚了一刻,脑中霍乱的一切就又蠢蠢欲动。
“不是阿隽…”
那一年之后他对自己说的最频繁的一句话。无数次在梦里醒过来,抓紧被角把酸涩的液体逼回身体里。喘息,翻来覆去的无眠。
阿隽的离开既成事实,他纵使有万般能耐却也只限于面对如此。有多少次的疯狂无法克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双手染满血的感觉,目光变成利刃,指尖垂涎而下的鲜红色汁液妖艳成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
阿隽离开他,只留下一枚冰冷的蝴蝶坠饰。谁说玉暖人,知不知道他几乎每个夜里都会被那玉坠发出的寒冷低吟逼成魔障。
“成魔还是成佛,根本就由不得人来选。”
他握着阿隽的玉蝴蝶漾开低低地笑靥,声音已经没有了温度。犀利的长剑在几欲贯穿他身体的一瞬间,他感觉到那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了一下。
仰起脸,在风中麻木僵化的五官,纵然有卓越的姿容,可是藏不住眼角惊心动魄的绝望。
长剑那一端的人竟然怔住,望着他凄艳的笑脸,无端端下不去死手。
“你想要我的命就尽管拿去啊…”他诡异的笑,对准那剑锋扬起脖颈,身子一颤,剑没入一分,而后一阵强大的掌力逼开他,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跌出去老远,颓然的伏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执剑者有一张冰冷俊气的脸,居高临下立在他身前,只说了那一句:“成魔还是成佛,只有一线之隔。”
墨子苏怔怔得立在门前,手中的玉蝴蝶发出低而动听的浅吟,那是风声过境的唯一痕迹。
他慢慢合拢手指将那一枚沉寂的蝴蝶包裹在手心,望着院落里的梨树自言自语:
“你说成魔和成佛只有一线之隔,怎么你却忘记告诉我,生与死的距离有多遥远呢?唐问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