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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朝为宠一朝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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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六年春,应该,是一场崭新的遇见。因为是在这一年,一切莫名的就发生了改变…
那个五岁善词七岁吟诗的少女,她拥有着世上独一无二的殊荣。她的父亲是手握朝廷半壁江山的裴之越,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裴之越,是与圣上举肩并齐打下半片江山的裴之越,理所当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之越…
他是真正的位高权重,却又处处谦卑有礼。人曾言他是天子手中威震八方的虎符,四海生平时做镇纸,锦上添花。若天下动荡国况空前,那便是一把利剑,一把贯穿诸侯的利剑。
如此一人,却能够在任何诱惑面前站稳脚跟,一次次叫那天子对他刮目相看,礼让三分。这男子,风雅傲骨,却又稳妥安娴。正如同净曜帝提于他玉扇上的箴言:
“静而不迟,柔而不阴。动而不狂,安而不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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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裴沧海不过十三岁,梳一双桃花髻,额前桃心刘海娇俏妩媚,一双水汪汪的美目里波光碧影,映得每一双过往的目光皆是一样的惊艳。
是那一年,在振国公府邸后院的银桂树下,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微微垂下含笑的眸,对着怀中已显露夺人之姿的少女温声嘱托着,教她明理识仪,教她日后若为人妻,必定要有一双巧手来为夫君绣一袭华美大气的衣袍…
那年她方十三岁,却与朝中万人瞩目的九皇子—姬止水,有了青梅竹马之约。一个是天下才子趋之若鹜的对象,一个是世间女子心神荡漾的佳偶,她与他,本就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
“再过两年,等裴儿的及笄礼,圣上定会把九殿下从边疆招回尚京…”裴之越挟着一柄玉扇笑吟吟道,“届时裴儿便不用整日烦恼着如何处理那些贵公子的名刺,而好专心在府中学些婚嫁的礼仪…”
“爹爹!”裴沧海精致玉面上掠过一抹红晕,咬着下唇恼怒道,“好端端你又讲到那人身上去,做什么?!”
“我讲到哪里了?”裴之越轻一挑眉,笑意不变,“倒是裴儿,好端端生的哪门子气?莫不是怪九殿下长时间来忙于要事…疏乎了你?”
“你~”裴沧海一恼,叉腰站起身活脱脱一副凶相,别扭了半天方才轻哼一声,撇着嘴道:“还说自己不是老狐狸…话里处处藏着玄机还装模作样,哼!”
裴之越的笑容如沐春风,手肘为点微微支翘起头来,一双温顺的眸子安闲的望着少女,不动声色道:“裴儿,为父是狐狸,你又是什么?”
“我不与你辩驳~”裴沧海哼哼唧唧的翻了个白眼,讥诮道,“你同那皇帝老头儿一样笑里藏刀,净寻思着怎么将我出卖掉!”
“裴儿何处此言?”裴之越拧了眉,淡淡道:“陛下放皇子下出去历练这几年确是忙碌了些,然年纪轻轻已有这般作为,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裴儿你就快及笄,身上这孩子气固也要改一改,不然,日后如何与殿下般配?”
“怎么你们都认定了我要嫁他?”裴沧海垂了头目露神伤,喃喃着:“他那样高贵又不屑于人,恐怕只是被传言懒散了才不计较口实,真个面对面,一颗心还不一定怎样呢…”
裴之越一怔,望着他那往日里骄傲冷淡的女儿,是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同她娘亲几乎一模一样,微笑时微微翘起的嘴角,眼神永远带着固执的令人心疼的薄凉…可是今天,她竟会露出这样自卑的表情麽?
裴之越叹一口气,伸手轻轻一揽,那少女眸子无助的颤动一下,蔷薇般盛放的脸庞柔弱的埋进父亲双膝之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啜泣。
“我…不想相信他,一点都不想…”她的声音如同游丝,夹带着几分伤感。“爹爹那样英明,怎会真的看不出?我与他之间总是我多余些…”
“裴儿如何要这样说?”裴之越低低的惊呼一声,心疼的拂拭那少女,三千长发顺着她的肩膀蜿蜒到地面上,漆黑如瀑。他不是不了解她的女儿,只是某些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神情总是更像她的娘亲那般,带着些迷惘的天真,眼底却是一抹狡黠。
他是宁肯相信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可是今天他还真的就听到了,听到她始终娇气又优秀,被他视如珍宝的女儿用这样伤感和妥协的语气说这些怀疑,说这些难过…
“也许,是我们都错了?”裴沧海忽而抬起头怔怔的望着她的父亲,眼眸晶莹剔透宛如被碧水洗清的墨玉,静静不含一丝杂质的望着他,轻笑一声道:
“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错误。”
裴之越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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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年里所拥有的一切:
权利、地位、富贵、荣华…以及人人眼中的艳羡,从小到大都不曾陌生过的,那些关于她容颜的赞叹。
的确,她很美。也许像她那早逝的娘亲一样美丽,所以从小到大爹爹疼她就如同疼那娇花,纵使严肃了些,却从不让她疏于旁人分毫。他是圣上御笔亲题的振国公,他唯一的小女理所当然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聪慧,机敏,冷傲,狡黠;
她古怪,游离,放肆,不羁。
恋慕她的人可以从府邸门前一路排到京都城外,父亲视如掌上明珠,连圣上都对她宠爱有加,认定除了她,没有可以再胜任第九个儿媳的位置。
她应当满足了…她这样想,却仍然会在没有星辰的夜晚轻轻的伤感,只是因为那一个人。
那个人,明明是男子,却美的不差自己分毫!那眉宇间云淡风轻的笑意宛如长虹观日,一眼,就击中她要害。
断不肯承认喜欢,是因为他太优秀?还是怕承认了,就失去了他为自己驻足的理由…
谁言美人珠联璧合,谁言彼此相得益彰。都是假话。
她那样清楚,其实他对她,从没有过分的逾越,甚至于连试探都没有…
仲夏夜的蝉鸣薄薄席来,她立在窗前望着府园里亭台水榭,落日合欢。莫名地,就觉着疲惫。手里一卷捏皱了的碎绢帛,是那一年他画在被自己撕烂的衣裳上的水墨丹青,右侧柔柔的提着两行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怔怔的看了半晌,忽得就笑了,方才明白,他那一颗心七窍玲珑,根本就,由不得她来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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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从这时起,她终于开始与他有了疏离,或者,间隙。
面如冠玉的少年正值风华,伴随他举手投足间追随的视线一如他迷人的双瞳一般,令人无法忽视。他那样垂下眸温然一笑,满目的五光十色便齐齐眩惑着众人,璀璨到几乎要灼伤旁人的眼。
可是除了一个人,除了她。
他对谁都淡然,对谁都那样漫不经心,除了她,裴沧海。没有谁还敢骑在他身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贱人笨蛋;更没有谁敢把墨汁泼他一身还撕烂他的衣衫…
他向来稳重恭谦,可是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的日子就开始那么不平静:
四岁,她随振国公一道进宫,后花园里第一次见他,分明还不认识就敢叉着腰骂他男人女相,红颜祸水。
五岁,她灵巧的小嘴哄的皇上乐不可支,竟然破例准许她伴着皇子们一道读书,明明授课的先生就是她爹爹,她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偷懒睡觉,他好心提醒她被注视了,她竟然一巴掌把书拍在他脸上还气势汹汹。
七岁,一道圣旨从天降,她被正式册封为“淮阳郡主”。当日挟礼庆贺的官员们就踏破了门槛,他也很认真的为她备了一份“薄礼”。岂料他在国公府足足等了半天,她竟然独个儿溜出府去玩耍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就被振国公训斥到五雷轰顶,她当着面时热泪盈眶的认错,一转身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贱人,你长了一张叛变的脸。
十岁。他高贵的万金之躯,美丽的风姿绰约的脸,在某个夏日的午后被她气定神闲的甩上了一巴掌。原因是,那里有个苍蝇…
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撒谎从来不带眨眼。他耐心再好也常常要被气的青丝炸裂,他找了一万个借口和理由告诉自己不去惹她,可是竟然忍不住,忍不住…看不到那双令人怦然心动的双眼。
她十三岁。
他就要离开皇宫去到边疆战地。最后一次去看她,他站在国公府的水榭前,只见到她蹲在地上慢慢烧掉那一年被自己撕烂的他的衣衫,连同那诗句,连同他隐约的墨迹。
他站在不远处愣愣的看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他以为这样拖拖拉拉的,总算与她交的些情谊,却迟迟没有再开口讲一些话。直到父皇遣他去到边疆严酷之地去学习将法,亲自体验置身于水火中的黎民。他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还是会想念她,可是更学会了着眼于大局。
他以为,她或许还是会等着她。等着她建功立业,封侯将相。至少,等着他对她说出那几个字…
可他竟然没等到。
在她十五岁及笄礼到来的前两天,他风尘仆仆从边疆归来,顾不得漱洗含着一脸倦色便去叩见父皇,求得他一袭圣旨。他原以为这样便可化解几年来她对他的怨艾和冷淡,可是那一日的翡翠台,他等她等的心碎,她终于来了。
来了却不肯给他任何机会,是那一次,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她的冷漠淡然和骄傲无礼,他把她丢上马车,他把她圈进怀里,他第一次吻了那双颤栗羞涩的唇。
他伏在她耳畔恳切地说:“让我,参加你的及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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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彼此意味着什么,你一定知道…
你那样聪慧,且永远骄傲着一张脸,倘若我未得你的意愿便先斩后奏求的父皇的圣旨,那么结果定是你再也不肯与我相见。
那么好,我不求其余,只求你能正视一眼。
他这样想,究竟是彼此之间谁太多冷淡,才会走到今天这局面。所以任我们之中的谁来想恐怕都不会猜到,原本应当是如花隽永的一切,竟然变得越来越脱离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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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及笄礼,她有扶桑花都无法比及的娇颜,她穿一件水天碧色留仙裙,青竹墨叶翠比肩,长发如瀑,目如琉璃,红唇藏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尖俏的下巴勾着淡淡的冷艳。
她还是那样美,不,是越来越美丽。不同于他的是,她的美像冬日里凛冽的暗香,总能轻易的噙住旁人知觉。
他的笑容僵硬在唇边,不是因为她眼底不动声色的寒意,而是在他对面那蜂拥而至的豪门公子。往日被她拒之门外被她厌弃的一切,今日竟然有了光明正大的一席之地。
他仍然笑,微微颔首,捏着酒盅的五指张开来,暴露苍白的痕迹。
沧海,裴沧海…
闭上眼,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她生吞进肺腑里去,也好过被明目张胆的忽略!
他那样凄凉的转身离开,终不曾注意过一道饱含深意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已经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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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
成王,将相。父皇看他的神情越来越透出深意,他垂眸浅笑,心底却泛起薄薄的凉意。
不是不明白要如何下去,只是突然感觉到无力。他无心于皇位的争夺,偏偏父皇对他无比肯定。这世间他唯一想要的那个人,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皇给他的最后一次考验,更像是一场非赢不可的决战。他手握寒冰玄剑,回头看看京都灯火璀璨的夜晚,轻轻的叹了一句,再转身,就踏入了漫漫征途。
那是他曾经历过的最为激烈的一场边境战役,可是他仍然赢了,带着父皇的期盼,披着落日的荣光,凯旋而归。十八岁的铠甲上,除了斑斑血渍,还有就是他怒放的无与伦比的荣耀。
他的心被磨砺的越来越坚定,而她却在漫长煎熬的等待中,为他揉疼了一整颗心。
为什么,要那么骄傲呢?彼此…不留一点余地。
她这样想,仿佛看到他再一次含笑立在自己眼前。疲倦的揉一揉眼,再睁开,他竟然,真的在?!
她眼中的错愕有一秒钟惊讶了他拾阶而上的脚步,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难道,其实,是他也错了么…
他这样想。
仍然是玉容神骨的面庞,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着一件玉色长袍,系了松软的狐裘披风,苏绣水绫带,夜柔碧绦丝。
在她怔愣的目光里,迈开轻柔淡定的脚步走上前来。他的发随风舞动,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与深情。在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他垂下一双碧光琉璃的眸,嘴角笑意潺潺。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雕刻精致的上等白玉簪,动作轻柔妥帖地插在她发间,而后温柔的说:“及笄那日就想送给你的,只是你有那样多的礼物,也许并不怎么在意这一件…”
他的话音仍有些怅惘和落寞,却是始终如一的温柔轻缓。她那样呆愣着说不出半个字,他却又慢慢敛起笑,伸手捏上她薄弱的下巴,一字一句,轻声说:
“裴沧海,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再拥有你。”
他的吻落下来,落在她来不及闭阖的眼帘上,那灼热的气息激的她心跳几乎停滞,她羊脂般细腻光洁的面颊瞬间如同蔷薇,迎着风雪怒放在他掌心。
他的吻扑天盖度压下来,她慌乱到发不出一个声音。那双手像多年前一样,再次温柔的把她揽紧在他怀里。她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他在自己耳边的呢喃细语,温柔说着:
“裴沧海,这世上能有资格拥有你的,只有我…”
“也只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