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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 遗忘的记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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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昀十四岁,父亲沈景忽然病重,沈昀匆匆回京,代替父亲教两位公主各种祭典礼仪。
说得更直白些,沈昀成了公主们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人。
公主们的礼仪,宫内自有教习嬷嬷时时指正。
沈昀无法插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公主们感兴趣的时候,给她们讲讲古书上的礼仪或者一些有关礼仪的趣事。
那年,宋桑已有六岁。
沈昀第一次到皇宫文华阁上课,只有宋桑一个人来了。沈昀询问宫人理由,不料宋桑却抢在宫人前面告诉沈昀,姐姐是礼仪典范,根本不用再向任何人学礼仪。
六岁的宋桑无忧无虑,活泼灵动,她认为沈昀不过是半吊子师父,根本不配教公主。于是,她让宫人告诉姐姐,上课改了时间,这才是宋珺没来上课的真正缘由。
而宋桑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试一试沈昀。
“公主,想试我什么?”
心里想的话毫无预兆被人说出,小宋桑还没来及得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到“啪”的一声,随即便感觉手里一阵痛意袭来。
小宋桑抬头一看,发现沈昀手里果然拿了一根夫子用的藤条。
沈昀又一次重复开口,语气严肃而沉凝,“公主,想试我什么?”
此时,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藤条打了手心的小宋桑终于反应过来,她冷着脸沉默地盯了沈昀半晌,突然提起裙角,快步向外面跑去。
宫人们在小宋桑跑出学堂门外才反应过来,忙追着叫唤,“公主,你……忽然间要去做什么?”
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宫人在身后的呼唤,小宋桑也只当没听见。
小宋桑跑呀跑,眼看着就要跑到文华阁大门,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不料,这时,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人影突然挡在了她面前,也挡住了外面仿佛已经向她在招手的阳光。
“你走开!”小宋桑语气桀骜地训斥,她踮起脚,毫不客气地推着沈昀。
只可惜,一点都没推动。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如长成的大树般不可撼动,他低头严肃地看向小宋桑,“公主,是想试我能不能追上来拦下你?还是想试我到底能不能看出公主其实压根不想学什么礼仪,而是想趁着明媚的好天气去花园玩耍?”
“你凭什么反问我?”虽然又一次被沈昀当面说破了心思,但小宋桑十分傲娇,她很快回怼道:“本公主和姐姐都不需要夫子,何况你哪有半点夫子的样子?”
“公子认为夫子是什么样子?”沈昀冷静认真地反问。
小宋桑不知不觉被他引导,“至少也得是沈祭酒那样子,你比起沈祭酒可差远了。还有……还有……”小宋桑边说边想着,突然意识到她竟乖乖回答了沈昀的话,立刻不满地鼓起了嘴。
沈昀一直留心着宋桑的神情,这时提醒道:“公主别忘了,沈祭酒是我父亲。”
“我没忘,沈祭酒可比严肃古板的你,看起来儒雅有学识多了。”小宋桑理所当然地回道,末了,意识到她竟又回答了沈昀,连忙捂住了嘴。
闻言,沈昀眼中快速闪过了一抹了然,但他仍然只是淡淡问道:“公主觉得我严肃古板?”
小宋桑紧捂着嘴,点点头。
沈昀低头想了想,“好,那今日课就上到这儿。”
“你……就这样走了?”这下,轮到小宋桑好奇了。她盯着沈昀说走就走的背影,目光中满是疑惑。
沈昀转身,矜持着身份,向宋桑施了半礼,暗示道:“公主,下次上课,我尽量不像今日这样严肃古板。”
小宋桑扬起下巴,冷傲地看向他。
沈昀对这种小孩子的挑衅,没有再回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忽然从外面传来,不到片刻,宋珺便带着一脸又爱又怨的表情走进了文华阁。
“桑桑,你……竟敢让宫人告诉我错误的时间,误了夫子的课!”
这年的宋珺也已经九岁,一举一动间,几乎已完全是少女的模样,她匆匆走进阁内,看见长身玉立的沈昀,温柔端庄的脸庞上立刻浮起了一丝尴尬的羞红,“夫子,是学生来晚了。”
沈昀微微点头,只说:“无事,今日的课已经结束了。公主,下次不要忘了就行。”
“是,学生谨记。”
宋珺恭敬作揖,竟似乎不敢再抬头看沈昀一眼。
小宋桑看见姐姐这个样子,看沈昀又不顺眼了,她立刻抬头又瞪了沈昀一眼。
沈昀没理会,径直走了出去。
待眼前的阴影散去,宋珺抬头,立刻快步朝小宋桑走了过去。
小宋桑躲闪间,逮到机会,却迅速溜出了门,边跑边笑着讨饶,“姐姐,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反正你最后还是见到夫子了,不是吗?”
宋珺跟着追出门,话里带着一丝嗔怪,“你还说?我都不敢抬头看夫子,都是你闹的!”
“姐姐,我没闹!” 小宋桑调皮地回应。
“那你还想怎么闹?”宋珺说着,奔跑的脚步突然顿住,“这件事幸好父王母后还不知道……”
小宋桑见姐姐停下,又听到姐姐的嘀咕,慌忙转回来,扑进宋珺怀中,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姐姐,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父王母后。”
“现在知道求人了?”宋珺又气又笑地瞪了小宋桑一眼,“我看你刚刚跟夫子说话,样子很神气啊!”
小宋桑想起沈昀,气呼呼道,“自然是不能让他小看我的!”
“说你横,你还真横起来了!”宋珺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知道,我就不出现,让你直接把夫子给气走!这样你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气呼呼了!”
哪知小宋桑却一板一眼道:“姐姐的确疼我爱我,但姐姐也是礼仪典范,才不会不出来见夫子。这样于礼不合。”
宋珺突然犹疑着低头看了小宋桑一眼,“你……知道了什么?”
小宋桑神秘一笑,将自己完全赖进姐姐怀中,“姐姐,如果你告诉我,你今晚偷偷溜出宫干什么去了?那我就乖乖闭嘴,什么都不说……”
宋珺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我溜出宫了?”
小宋桑立刻傲娇地道:“姐姐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两人都不知道,她们这一番私语全意外落入了并未走远的沈昀耳中。
沈昀觉得,两位公主性格虽大为不同,但显然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之后,沈昀在京都待了一年,平时在家为父亲侍疾,每月按预定的时间进宫为公主们上课。
就如宋桑所说,长公主宋珺礼仪得体,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因此,长公主时不时缺几堂课,似乎也无伤大雅。
大多时候,文华阁只有沈昀和小宋桑相对。
小宋桑时而故意刁难,命宫人将沈昀故意拦在文华阁外,而她则站在文华阁前,笑盈盈骄傲地对他说:“沈夫子,课堂之内,我敬你为夫子;但课堂之外,我乃公主,你素日从来没对本主行过礼,今日,这礼,你怎么也得给我补上!”
“公主,我自然可以向你行礼,但公主难道不知王后仪仗正往这边过来,”沈昀冷静自持地站在那儿,言语间没有半分慌张,“待会儿,如果王后问起你为何将我拦在阁外,公主难道想听我回答你不过是想拖延上课的时间——”
“沈昀,你休胡说!”小宋桑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沈昀,冷哼道:“你别以为你总能猜出本公主的心思!”
沈昀自然不可能时时猜中小宋桑的想法,但对于从小在外游历的沈昀来说,小宋桑的喜怒哀乐完全浮于脸上,所以,十之八九,小宋桑最后总会气急败坏地吼这么一句。
小宋桑时而厌学,便也想撺掇沈昀陪着她“逃学”。
这时,小宋桑往往会故意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沈昀,恳求道:“夫子,我昨日在宫宴上吃坏肚子了,今日能不能提前下课?”
沈昀往往瞥她一眼,慢条斯理问:“敢问公主,昨日宫宴上吃了哪几道菜?”
小宋桑以为有戏,实诚地报出菜名。
沈昀却道:“公主,据我所知,昨日宫宴除了你说的千里江山这道菜,压根没上你说的其他菜。”
“夫子,你是说我骗你?”
沈昀不置可否“嗯”一声。
小宋桑立刻恨恨地跺了跺脚,故意暗示道:“我就不信夫子你不觉得无趣,给我上课肯定没有你同祭司在外游学有趣,所以,夫子,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你游学的事?”
“公主是想出宫?”沈昀再次毫不犹豫点破了小宋桑的心思。
小宋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这样沈昀就没法指摘她。
谁知沈昀很快就漠然地收回目光,也暗示道:“公主想出宫,何必来求我?”
小宋桑想起每次缺课实则是出宫了的姐姐,担心被沈昀彻底看破,除了在心中暗暗腹诽,自然不敢再回应沈昀了。
一年四季,看似漫长,转眼却匆匆。
那一年的初雪,伴随着冬至,如期而来。不久后,随着沈景的病情逐渐好转,沈昀终于收到了衢云的信。
衢云在信中说,他实在看不得沈昀在京都浪费他的人生了,他已经求得王上的允准,让沈昀开春后便离开京都,去外地同他汇合。
收到信的沈昀几乎掩饰不住他的兴奋,他兴冲冲去到父亲的书房,沈景看见沈昀难得一脸喜色,叹气道:“你既然这样高兴,就早做准备吧。为父还记得,你五岁刚离家的那一年,衢云祭司还总有信来,问我该如何安慰总是闹着要回家的你,可现在……沈昀,你果然是长大了。”
沈景这一番感叹自然是有感而发,这一年,沈昀虽然在家,却与他并不是十分亲近,沈景偶尔回想,也总觉得,他错过了沈昀的童年,心中实在遗憾。然而,现在即使他想挽回,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了。沈景早就看出,沈昀根本不想待在京都。
“父亲……我只是……很久没见到师父了。”沈昀隐隐能感觉父亲的心绪翻涌,可是他并不擅长表述情感,那一声温情的父亲几乎已是他最外放的表达了。
“为父知道。你去吧。”
沈景拍了拍沈昀的肩膀,示意沈昀应当毫无挂碍地离开。
沈昀走出沈景的书房,站在廊下,发现这年冬天的第二场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了,他看着飞飞扬扬的雪花,心中忽然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第二场雪仅下了一天,京都就迎来了热烈明亮的晴天。在久违的晴天里,沈昀陪着父亲走亲访友,出门踏雪,父子俩度过了一段温馨平静的时光。
此后,风云又突变。
乌云很快再次嚣张跋扈地占据了天空,当天空沉下来的时候,这年冬天的第三场雪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将京都的屋顶全部盖上了一层糯糯的白色。
那是一个呵气即可成冰,几乎离不开暖炉的日子,也是沈昀最后一次进宫为宋桑上课的日子。
宋珺着凉生了病,因此,这最后一堂课,来的人还是只有宋桑。
那日,小宋桑像早早得了某种预示,带了一个又重又大的包裹,独自背负着,进了文华阁。
“夫子,你看,这是御寒的,这是遮雨的,这种鞋子可以在雨天行走不湿脚……”小宋桑将包裹在桌上摊开,将她平时收藏的稀罕物一件一件毫不保留地直往沈昀怀里塞,“还有这个,你看,我听说你对气味很敏感,春天里还对花粉过敏,所以,你春天出门时可以戴这种帷帽……到了夏天,你和祭司肯定会去赏荷,你们可千万别晒伤了,出门记得带着这种伞;至于秋天……”
小宋桑在包裹里摸索着,却发现找不到一件适合秋天出门的物件,她渐渐变得急躁起来,就在这时,一双宽厚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翻手之间,已将捂得温热的暖手炉熨贴地放到了她掌心里。
小宋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暖炉,低声哀戚地道:“夫子,我找不到了……怎么办?”
“没关系。”
沈昀站在小宋桑面前,同样低头看着她,第一次不带打量,平静地看着她。
小宋桑察觉到打量,抬起头看向沈昀,有点难过地问:“可是,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夫子,你什么时候再回京都?”
沈昀犹豫了半晌,十分谨慎地答:“或许是等我成为祭司的那一天。”
小宋桑脸上显露出一种必须得到答案的急迫,“那是什么时候?”
沈昀摇摇头。
“夫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小宋桑没得到答案,心中难过极了,也委屈极了。
“因为,我也想做跟我师父一样的祭司。”这是这一年来,沈昀第一次对小宋桑坦露他真实的想法,“我不愿总待在京都,我希望我的脚步能够踏遍有宋国的每一寸土地。”
“……为什么?”小宋桑懵懵懂懂地问。此时只有六岁的她显然不太明白沈昀的话。
因此,沈昀虽然很想告诉宋桑,但是最终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祭司不应该仅仅只护佑皇室,还应该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小宋桑见沈昀一直沉默,心中只觉得沈昀就要永远离开了,她或许也永远见不到沈昀了。小宋桑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她连忙拉住沈昀的衣袖,殷切道:“夫子,我想和你订一个约定,你能不能答应我?”
沈昀下意识皱起眉。
小宋桑慌忙又道:“夫子,不论你哪一天再回来,我都会在京都等着你的。到时候,我会亲自贺你登上祭司位。这个约定没有期限,永远有效。夫子,你千万别忘了。”
此后,许多年,沈昀的确没忘了宋桑私自同他订下的这个约定,也没忘了宋桑最后望向他时,那双盈盈带笑仿佛闪着光的眸子。
只是,沈昀却忘了,时不时应停下来,回望一下京都,以及关照一下那些影响着有宋国历史的其他人。
譬如后来当了有宋国叛国者的严磬。
严磬第一次随母亲严珌回到严家那一年,只有四岁。沈昀听说,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严珌携着小严磬跪在严府大门前,跪了整整三日,才换得当时的严家族长出来。严珌跪行至族长面前,恳求地说:“族长,你不收留我可以,但是,请你收留小磬好吗?小磬他只有四岁,他受不了寒冷……”
严家族长却回道:“他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严家如何能收留他?更何况谁知道他有没有遗传你的气运,你不记得上一代祭司给你批的命格吗?克父克母克亲族,你一出生,父母都死了。族里是为你着想,才将你送到山里祠堂修行。可你呢?你一心想回到京都,为此不惜跟王家那个纨绔子搅和到一起,当年就在京都闹得满城风雨,还差点破坏了王上和王后的婚事……族里将你送走,已经是从轻发落了,你何必再回来?还带着一个小祸害!”
严珌闻言立刻愤恨地看向严家族长,“族长,你也是我阿伯,你怎么能这么说小磬?”
严家族长厌恶地冷哼道:“要么你带他立即走,要么我派人送你们走!反正,严家这门,我是不会让你们进去的!小珌,你记住了,从你父母和全家都死于大火的那一刻,你就没有资格再走进这里了。”
“我没资格?”严珌似乎知道再求也无望,她冷笑着站起,然后转身面向门口围观的人群,大声嚷道:“你们不过是觉得我不是一颗好棋子,生来就背负糟糕的命格,无法为严家带来荣耀和利益,不如严琬恭敬顺从,所以,你们才早早就弃了我,不是吗?所以,你们才让严琬成为了王后,不是吗?”
严家族长气得差点直接晕倒,好在严家下人及时扶住了他。之后,他没与严珌再继续纠缠,而是直接拂袖而去,让人关上了严家的大门。
但京都中,围观过那场争执的许多人都还记得,在严家族长关上严家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后,严珌飞速走到了小严磬身边,用充满恨意的语气对他说:“小磬,你记住了,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是我们的仇人!”
那天,严珌虽然没有对小严磬说起宋桑的母亲严琬,但是后来沈昀听说这件事后,却猜测严珌一定深恨严琬,且认为严琬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因为与严珌糟糕的命格不同,严琬生来也被人批命,说她注定会成为人上之人。
可惜的是,由于沈昀不太关心京都中事,当云游在外的他知道上面的那些事时,已是严磬复仇占领京都之后。
那时,宋珺公主已经以身殉国,有宋国皇室只剩下了宋桑一个人。
后来,沈昀在悔恨中,曾经仔细梳理过严磬的人生轨迹。
严磬四岁,与母亲严珌一起到严家求助,被严家拒之门外。
严磬五岁,严珌忽然以丞相李禄外室的身份重回京都,那一年,严磬未出现在京都人面前。
严磬六岁,严珌堂而皇之住进李禄府邸,以美色周旋于各种宴会中,看似风光无限。京都中开始流传严珌与王后不和的流言,为了平息流言,王后严琬曾招严珌进宫,然而,据说严珌却当着王后的面,试图勾引王上。于是,严珌被禁止再入皇宫。这一年,严磬依然没有在京都露面。
严磬七岁,丞相李禄谋反事败,被赐死。严珌与事情牵连极深,本应被处死,却在官兵捉拿前魅惑了李禄手下的忠心暗卫,与暗卫一起逃出了京城。
严磬八岁,严珌和严磬都没有在京都出现,两人渐渐被京都中人遗忘。这一年,也正是沈昀留在京都给宋桑当夫子的那一年。宋珺时常暗自出宫,很多时候其实是去见严磬。当时,他们并不知彼此的身份,所以,他们也不会想到有宋国将因他们而覆灭。
严磬九岁到十六岁之间,沈昀猜想,他应该并不在京都,而是去从军了。
十七岁,严磬以威武将军义子的身份重返京都,因其赫赫军功和英俊长相,忽然成为了京都少女心中的倾慕对象。
之后,严磬三年布局。
在严磬二十岁这年,他终于即将迎来与长公主宋珺的婚礼。然而,这场交织着恨意与阴谋的婚礼,早已经注定了是一场血色婚礼。
宋珺恨严磬利用她的感情,谋夺她的国家;而严磬则自始至终没有忘记母亲严珌临终前嘶吼着对他说的那些话,“小磬,是严琬谋夺了我的人生!她明知我喜欢宋曜,却偏偏要嫁给宋曜……而后我遇到你父亲,生下你,为了让你重返京都,我勾引李禄,可他太不可靠了……后来,严琬连宫都不让我进……小磬,你得毁了严琬拥有的一切,毁了有宋国!”
没有人知道,严珌那时目龇欲裂的神情是严磬永远的梦魇。
而那些话,或许严珌也忘了,她早已私下里对他说过无数次了。弥留之际,他的母亲几乎忘了所有,却仍然没忘记叮嘱他向严琬复仇,他怎么能不满足母亲最后的遗愿?
在严磬占据京都的第二年,沈昀终于回到京都。
有一天,严磬召他觐见。
然后,在那一天,严磬忽然告诉了他上面的事。后来,沈昀从来没有再忘记,严珌死于严磬八岁那年,也同样在那一年,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蓄谋或无意,严磬认识了偷溜出宫的宋珺。
或许从那一年起,严磬就已决定利用宋珺向有宋国复仇。
“沈祭司在想什么?”
那一天,当沈昀想通所有事之后,便准备不再回答严磬任何问题。
可严磬显然不允许,他语带讥笑,嘲讽着沈昀,“沈祭司,既然你回来了,那就不应该再离开。你不觉得,有宋国灭,宋氏消亡,同你师父衢云不在京都待着,有关吗?”
沈昀不想同严磬争辩,只道:“我并不是祭司。“
“可你不是因为衢云在外面死了,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才回京都的吗?”接着,严磬命令似的对沈昀道:“他不在了,你就应该继位祭司!”
沈昀看着严磬空洞且放荡的眼,坚持回道:“我不是!”
那时的严磬大仇得报,一身的杀伐气质,命令一下,几乎无人敢违背。然而因为沈昀太过坚持,始终不愿继任祭司位,严磬又太想看到他低头,于是,严磬很快下令,将沈昀软禁府中。
只要沈昀一日不松口继任祭司,他就一日不能出府。
严磬想以权势威逼沈昀就范,因为那时的他已什么都不乎了,不在乎“叛国者”或“暴君”的恶名,也不在乎他到底能活到几时。
复仇之后,严磬完成了母亲的遗愿,却收获的是他空洞且无聊的人生。
或许,沈昀的反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能让严磬觉得他活得仍然像个人。
但那时的沈昀又怎么会愿意去体会严磬的心思?
从严磬将沈昀软禁在府中的那一日起,这对似是而非的君臣便开始了漫长的对峙。
在被软禁在府中的日子里,沈昀偶尔会想起宋桑同他的那个约定,随后不过摇头一笑,他认为宋桑或许早忘了,也并没有把它当真。
可他没想到,事实却并不是如此。
沈昀被软禁在府中的四年后,临近年末的一天,严磬突然派人来了沈府,然后不由分说就将沈昀押上了去西山别宫的马车。
那一年,宋桑已被严磬关在西山别宫五年了。
当马车颠簸地行进在进山的山路上时,沈昀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却是他所想象的最糟糕的情况——
漫长的五年软禁后,宋桑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但她的恨意又不允许她轻生,于是,她便想同严磬同归于尽!
可谁知事情出了偏差,严磬并没有出现西山别宫。反而严磬最忠心的下属符天来了,他命人给宋桑灌了毒药,想要除掉有宋国皇室的最后一人!
随后,严磬才匆匆赶到,但是宋桑已无力回天。
沈昀到达西山别宫之时,宋桑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但在沈昀一步步走向她时,宋桑还是觉得,她最后看清了三十一岁的沈昀的模样,就是她想象中的夫子的样子,沉稳自持,光华内敛。
于是,在意识最后溃散的那一刻,宋桑终于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看着那个走近的模糊的影子,笑着对沈昀说出了最后的临别遗言:“夫子,我从来没忘了同你的约定,可你为什么没在五年前继任祭司呢?那时的我,才有好的贺礼送给你;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丰都,档案库。
当遗忘的记忆被定格的那一刻,沈昀终于喘着气,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档案台。
而当他因快要承受不住脑中突然涌进的这些记忆,即将跌倒时,闻雅天适时地伸手,撑住了他的腰。
沈昀顿时清醒,他连忙后退几步,恭敬地转身,朝闻雅天行了一礼。
“我以为你与叶慕不一样,但没想到,林氏兄妹的出现,还是引发了你的执念。”闻雅天那双洞察一切的双眼里快速闪过了一丝悲悯,“沈昀,你遗忘的记忆,你已尽数记起,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的选择。你知道,现在丰都动荡,容榷野心泛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你犹豫。”
或许因为重新记起了遗忘的记忆,此时的沈昀仿佛多了一点之前的固执。他没有犹豫,直接问道:“宋桑死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闻雅天瞥他一眼,语声依然淡漠而平静,“宋桑没有死,她闯进鬼王大殿,纳兰诚私自同她订立了契约,与她分享鬼王的生命。一千年来,她从来没有死过。你觉得,这个答案,你能接受吗?”
沈昀摇了摇头,蓦然间变得激动,“那我呢?我为什么会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后选择成为鬼差?”
闻雅天也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似在为沈昀可惜,“沈昀,很遗憾,我不知道你当时做出决定的原因。宋桑刺杀失败后,严磬就从有宋国消失了,也从历史上消失了。而你……”
闻雅天迟疑地看了看沈昀,最终还是道:“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只能自己去找。”
“可如果我根本想不明白呢?”沈昀语声一顿,神情已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望着闻雅天,渴求道:“我现在该如何做出决定?
闻雅天沉吟了片刻,暗示道:“你不是曾经问过你师父衢云,祭司对于有宋国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你们分别时,你想告诉宋桑那个答案。虽然最后你并没有说出口,沈昀,那难道不就是你心底的选择吗?”
有宋国在,祭司自当守护有宋国。因为祭司本就是为护佑有宋国设立的官职。
有宋国不在了,你宁可被软禁,也不接受严磬让你继任祭司的提议。你心底的选择当然是……为了能够守护宋桑。
良久,沈昀终于朝闻雅天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闻雅天这时才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告诉我,你的选择。”
“如果这是我找回遗忘的记忆应该付出的代价,”沈昀斟酌着,忽然朝丰都之外N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那么,我想,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闻雅天脸上露出感激的笑,“那就祝愿我们的计划水到渠成,以及最后的结局——如你我之愿。”
然而,遗憾的是,他们两人最后都没能看到,六年后纳兰诚与宋桑最终重逢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