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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 遗忘的记忆(上) ...

  •   在白无常沈昀遗忘的记忆中,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少女一直没有忘记过与他的约定。

      沈昀出生在有宋国和光十五年,一个世代掌管宫廷礼仪的诗书之家。他的父亲沈景正是当时的宫廷祭酒。
      同样也是在那一年,有宋国公布了太子宋曜的婚讯。未来的太子妃出生名门严氏,与太子同岁。两人将在三年后成婚。
      沈昀早慧,少言,幼时便传出“神童”之名,因此早早就被当时的有宋国大祭司衢云看中,跟随衢云游学于有宋国各地。
      不仅让父母和家族省心,而且几乎可以预见以后的光明前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似乎就给沈昀铺就了一条青云直上的路。

      沈昀五岁时,已继任皇帝的宋曜有了第一子,有宋国长公主宋珺出生。
      又过了三年,宋桑出生。
      其时,年满八岁的沈昀却跟着师父衢云在外游学已有三年。他的师父衢云是个极其洒脱随心的人,他虽身为有宋国祭司,却不愿只待在高堂,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虚伪之音。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有宋国各地游历。
      沈昀五岁被他收入门下,五岁被他带离京都。
      三年间,他们几乎走遍了有宋国的各个州府,但衢云从不提回京都的归期。
      五岁的沈昀,偶尔会耍些小脾气,拽着衢云的衣袖就是不让他出门,然后小声倔强地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去看我爷爷?”
      “乖,小沈昀,到了你该回京的那天,为师自然会带你回去的。”
      那时,衢云看着站在他脚边的小人儿,总是这样笑着敷衍沈昀。
      甚至,偶尔他还会没心没肺地补一句,“再说,你将来是要继承为师祭司之位的人,那样超脱的高位,当然必须要德行高超的人才能与之相配。小沈昀,至于世俗情感,你得早日看淡,看淡啊……”
      然后,衢云就在那故意拖长的语调中,悠悠叹息着远去,留给沈昀一个负手离开的背影。
      虽然那时候小沈昀并不知道成为祭司、与成为德行高超的人以及看淡世俗情感这三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但他还是隐隐察觉到衢云不过是在忽悠他。
      于是,到了六岁的时候,沈昀学会了与衢云“讨价还价”。
      衢云的生辰恰好是冬至。每年的冬至那天,无论衢云和沈昀在那里,总有一个人会为衢云送来生辰礼物。
      而每年,衢云只有在收到生辰礼物的那半天,会全然不管沈昀。
      他会带着收到的生辰礼物和几壶酒,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然后边拆礼物边喝酒。直到酒喝完了,他也醉了,然后,他会放任自己大梦一场,天明之后,便就此翻篇。
      在与师父衢云游学的那些年里,沈昀每年冬至都要经历这样一场准时到来的“意外”。
      那个人,那份每年从不迟到的生辰礼物,是属于衢云的故事,后来的沈昀自然不会刻意去窥探。

      然而,只有六岁的沈昀却不会想那么多。
      在六岁的沈昀心中,他只记得,上一年的冬至,雪漫庭院的时候,衢云将他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醉了酒后,大冬天就在地板上睡着了。
      而后,那晚,小沈昀在午夜醒来,不知因什么事,迷迷糊糊地摸到了衢云的房间里,小沈昀发现衢云浑身冰冷地躺在地板上,当时就吓得哭了出来。
      “师父……你不要死……”
      小沈昀不停地哭喊着,也不停地耸动着衢云的身体,可衢云醉得太厉害了,愣是一直没被摇醒。
      后来,还是小沈昀声嘶力竭的哭声惊醒了客栈的掌柜,掌柜联合下人将衢云抬上床,为衢云盖了数床棉被,身上渐渐有了温度的衢云才慢慢转醒。
      然而,衢云转醒的第一眼,看到在床前哭得满脸是泪的小沈昀,他不但没有安慰小沈昀,反而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小沈昀,你可别哭了,师父就是害怕听到你的哭声,所以才不敢醒来的……还有,师父被你摇得快疼死了,现在还疼着呢。师父不过就是在地板上躺躺,你太心急了……”
      衢云后来还说了什么话,沈昀记不清了。
      总之,最后,衢云将冬至发生的事解释是一场“意外”。

      六岁的小沈昀也就将记忆中的这件事当成了“意外”,但是,那年冬天,随着初雪的到来以及冬至的临近,小沈昀还是发现衢云的异常。
      衢云开始经常出神,而且总是望着北方出神。
      当时,小沈昀恰好又因“想回家看爷爷”的事正同衢云生气,为了让自己手中有足够的筹码同衢云“谈判”,小沈昀提前到驿丞大叔那儿讨巧卖乖,让大叔在收到生辰礼物后,先交给他,然后再由他转交给衢云。
      小沈昀虽然不懂,但却隐隐意识到生辰礼物是衢云在冬至日伤心醉酒的原因,他认为他将生辰礼物扣下,衢云就不会喝醉酒,也就不会在冬至晚上冰冷地躺在地板上了。
      接着,终于到了冬至那天。
      上午,衢云兴致极好,趁着天气好,他还带着小沈昀去附近的山里赏了雪景,盛了泡茶的雪水。
      但是,下午,一回到客栈,衢云就开始找借口打发小沈昀自己去玩。
      小沈昀以为自己等的时机到了,于是故意耸拉着衢云的衣袖说:“师父,我不想去玩,还想去赏雪景。我想画一副画寄给爷爷。”
      “小沈昀,你这是在变相埋怨师父不带你回去过年,是吗?”衢云这时心情仍然还不错,他含笑着轻轻拂开小沈昀的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沈昀不满,“为什么师父小时候都可以和家人一起过年,我却不可以?”
      “那当然是……因为师父和你不一样啊。”衢云一脸理所当然,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在忽悠小孩,“师父生来就是祭司,而你却是师父我选中的。”
      “那你为什么要选中我?”小沈昀听不懂衢云话中深意,依旧不满道:“你选了我,我就要离开爹娘,离开京都,现在连爷爷都没法见到……我不想当祭司了……”
      “原来小沈昀是这样恋家的孩子啊。那看来是师父看走眼了……”衢云依旧含笑着拍了拍小沈昀的肩,忽然话音却一转,“不过,小沈昀,师父即使看走眼了,也是不能承认的,也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而且,你不知道,当祭司很多好处的。或许有时候,是能救人的。所以,你还是跟师父我好好走一走这大好河山,然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师父带你回京都……至于现在,你就忍着吧!”
      小沈昀相当不满地瞪向衢云,衢云任他瞪着,脸上仍挂着那标志性的洒脱笑容。
      小沈昀暗暗拽紧了拳头,心道,每一次,你都有借口。随后,小沈昀不再迟疑,他学着衢云的样子笑了笑,以某种自以为是的“谈判”口吻说道:“师父,如果我用一样东西跟你换,你能不能明年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明年?再等等吧……”衢云自动忽略了小沈昀前面所说的话。
      “不行,我就要明年回去,我都离家三年了,我再不回去,爷爷肯定都记不清我的样子了……”小沈昀一个人继续坚持着和衢云的“谈判”。
      不料,衢云认真看了小沈昀片刻,却说:“小沈昀,你现在回去,沈爷爷也不一定认得你啊。你还是陪为师继续走走……走走啊……”
      显然,衢云又开始了他的忽悠。
      而沈昀终于忍无可忍,他生气地朝衢云大吼道:“师父,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今天是不会将你的生辰礼物给你的!”
      “生辰礼物?”衢云抬头朝北方快速望了一眼,然后很快恢复了嬉笑的神色,只是语气却十分怅惘,“原来在你这里?我还在想,今年会不会没有了……”
      “就是没有了!”小沈昀赌着气,看着衢云。
      衢云忽然蹲下身,爱怜地摸了摸小沈昀的头,“看来今年的生辰礼物,小沈昀很喜欢。既然如此,为师就忍痛割爱送给你了!不过,小沈昀,你以后可不能再同为师耍这样的心眼……”
      小沈昀自认为他没耍心眼,所以又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衢云毫不介意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牵着小沈昀走向屋外,边走边叹道:“为师老了……没有小沈昀你反应灵活,所以,小沈昀以后要学会尊老爱幼,知道吗?”
      小沈昀不知道他们明明谈论的是“讨价还价”的事,怎么忽然就扯到尊老爱幼的事上?而且,当时的他也无法体会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教育一个六岁的小孩要尊老爱幼时,是什么心情?
      但后来的沈昀回想那天时,他总觉得衢云对他说那些话时,心情是低沉的,眼神也是落寞的。
      或许是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那份他再未提起过的礼物。
      那份礼物,沈昀一直替衢云保存了很多年。直到衢云去世那天,沈昀才打开,却发现被衢云错过了的礼物,原来是一颗红豆种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到那时,沈昀才知师父衢云的心中原来藏着一份隐秘的感情。

      沈昀八岁,跟随衢云在外游历,他并不知道,在京都之中,宋桑已经出生。
      沈昀九岁,他收到家中来信,信上说,严家那个背负诅咒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名叫严磬的私生子回到了严家,但严家并没有接纳他们。因为沈严两家是世交,父亲特意在信中告诉了他这件事。
      沈昀十岁,沈昀祖父因病去世。衢云终于带着沈昀回了一趟京都,但沈家祖父葬礼刚结束,衢云就带着沈昀匆匆离开了。沈昀知晓有宋国多了一位小公主宋桑,但他并没有记在心上。
      日月更替,季节流转。时间在花朵的枯荣中,匆匆而逝。转眼,已是三年后。
      十三岁的沈昀长大了,不再总嚷着回家,也不再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衢云了。

      衢云依然洒脱随性,想去哪儿就走到哪儿;可常年跟随他的沈昀,经他耳濡目染,却养成了几乎跟他完全相反的个性,少年老成,严肃固执。
      这一年春天,两人游学经过一个叫长祁的小城。
      长祁因十里杏花闻名远近,城外折春岭,每到花季,杏花漫山遍野盛开,花色烂漫而娇俏。
      衢云慕名而来,刚到折春岭,便甩下沈昀,独自走了。美其名曰,为了锻炼沈昀独自游历以及识人的能力。
      沈昀认为赏花赏的是一种心境,而他当时还达不到衢云所谓“看花不是花”的境界,所以,他在十里杏林外徘徊犹豫了一会儿后,便独自朝城里走了。

      不同于城外的春色撩人,城里的喧嚣热闹更多的是一种市井嘈杂的味道。
      沈昀觉得自己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更自在,于是,他在街上信步走着,努力体会着衢云所说的“烟火气”。
      不久,街上忽然起了一阵嘈杂。
      “煞星……”
      “祸害……”
      “活该被抛弃……”
      伴随着这样的尖刻的咒骂和议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急速朝他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沈昀转身,看到了像野兽一样被关在藤条编织的笼子里的林大乘和林小笙兄妹俩。
      虽然笼子里的空间十分狭小,但林大乘仍然紧紧护着妹妹,用他并不宽厚的背替妹妹抵挡着外界所有的奚落、谩骂以及仇恨的目光。
      林大乘和林小笙当年都没超过十岁,可世人却视这对兄妹为野兽怪物。更不知道要将他们关到笼子里,抬到哪儿去。
      沈昀不解,于是他上前挡在了抬笼子的人面前,冷声质问:“你们……要对他们做什么?”
      抬笼子的人瞥了眼沈昀简单低调的打扮,直接绕开了他,没理他。
      沈昀却没放弃,他很快就再次奔到前面,挡住了他们前行的路,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们……到底想对他们做什么?”
      抬笼子的几人见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竟还敢拦他们,心头来了气,将笼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恶狠狠地逼近沈昀,“难不成你想替他们打抱不平?”
      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团团围住,沈昀虽面上镇定,但心中到底还是怯弱,“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们想做什么。”
      “想弄清楚?”抬笼子的一个大汉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冷嗤道:“轮得到你吗?别不自量力了。”
      说完,几人毫不客气将沈昀推倒在地上,抬起笼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昀从地上爬起,还想去追,不料却被一个路人拉住,那人好心提醒沈昀:“小公子,你干什么自寻晦气?你千万不能靠近他们兄妹,他们俩都是天生煞星,有阴阳眼的,被他们瞧一眼都要死人的……不然,我们为什么要为难两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
      沈昀耐心听完,更觉得这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淡淡拂开了路人的手,愤怒地反问道:“是啊,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难为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沈昀没再理会路人,急忙追着笼子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去拦抬笼子的人,而是直接来到了林大乘兄妹身边。
      不料,他刚一望向林小笙,立时就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要被林小笙那双幽瞳给吸进去一般,他随即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向笼子边缘,带着点无措,低声问:“你……我该怎么救你们?”
      林小笙看见沈昀躲避的目光,冷笑着毫不客气地训斥,“你走开,多管闲事!”
      察觉到林小笙话中恶意,沈昀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林小笙,固执问:“我想知道,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们?”
      这一次,是林大乘坚决反驳了沈昀,“我们没有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有什么错?”

      十三岁的沈昀这时还并不明白,这个世界对某些人永远是充满恶意的。譬如,出生就被人断定拥有阴阳眼,随后就被父母抛弃的林氏兄妹。
      他们从小被恶意包围着长大,饿了,他们要去找东西吃,拿别人的东西会被打,与别人抢吃的也会被打;困了,他们甚至无法去同那些流浪汉抢地方,因为流浪汉也会嫌弃他们晦气,将他们赶走,因此他们只能在山里的荒屋、没人去的地方睡觉,不然还是会被赶,被打……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兄妹身带煞气,更晦气。
      有人偶然遇到他们,随后死了,人们总是不由分说就将这样的账扣到他们头上,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
      林大乘和林小笙虽然想反抗这样的命运,可他们早已麻木,也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会救他们脱离这样的困境。

      这一次,他们之所以被关藤笼,也不过是林大乘翻墙去了城里富户马家,在去厨房找吃的时候,恰好同经过的马太夫人直接撞上了,接着,一天后,马太夫人突然暴毙,事情又一次重演,马家所有人都觉得是林大乘身上的煞气冲撞了马太夫人,以致于马太夫人不到一天就人死命消……
      马家人气愤不过,想拿林氏兄妹给马太夫人抵命。这就是事情的前因。

      衢云将林氏兄妹的遭遇缓慢说完后,也忍不住暗暗地叹起了气。
      沈昀不知衢云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也不知衢云到底是如何知道了上面的一切,他看着衢云轻拍着他肩膀的手,心中忽然被一种急迫所驱使,他恳求地看向衢云,“师父,这……怎么能算他们的错?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你……能不能救救他们?”
      十三岁的沈昀认为,人们应该坚持公理正义,放了林氏兄妹。
      可放了他们这一次,那么,下一次呢?
      林氏兄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们之前有幸逃脱,却还是不停遇到这种事,不停被恶意伤害……
      衢云看得明白,事情的关键在于,林氏兄妹都还太小了,他们无法通过自己来抵挡外界对他们的恶意。
      这件事,沈昀即使想处理,也无法处理。
      岂料,当衢云心里正琢磨着该如何不打击沈昀的自信,又能将这件事解决的时候,沈昀又急躁开口了,“师父,你是大祭司,你怎么能不救他们?”
      衢云看着抬笼子的人越走越快,已经慢慢远离了他们,只好道:“可……我救不了他们啊,沈昀。”
      “师父,你也救不了吗?”沈昀似十分丧气,“那到底谁能救他们?”
      衢云先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望了远去的林氏兄妹一眼,叹息着道:“他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沈昀记得,当人群随着林氏兄妹的笼子离开,街道重归寂静后,他还曾这样问过衢云,“师父,身为祭司,我以后到底能为有宋国做些什么?”
      衢云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林氏兄妹的事触动到了沈昀的内心,他对自己能做什么产生了怀疑。
      他叹了叹,斟酌道:“身为祭司,能做的事很多;但也可以说,能做的事很少……”
      那很多的那些事是什么?很少的那些事又是什么?
      沈昀固执地看着衢云,等着他继续。
      衢云无奈,只好又道:“沈昀,其实人们只要安居乐业了,是不会太在乎祭司是谁,或是做什么的。所以,你就把它当做一种象征,代表有宋国稳定的象征。若有一日,有宋国不稳定了,你或许就明白你该做什么了。”
      衢云一语成箴。
      沈昀也没料到,不过数十年后,有宋国皇室就只剩下了宋桑,而他就如同衢云所说,必须做出他的选择。

      沈昀与林氏兄妹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匆匆错过。
      此后,沈昀几乎没有再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直到数年后,沈昀在京都重新与他们相遇。
      令沈昀意外的是,那时,他们俩竟跟在微服出宫的长公主宋珺身边。
      而他,那时的身份也不再仅仅只是大祭司衢云的弟子,还成了两位公主的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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