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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诺布 ...

  •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酒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们的分离却另有些不同,仿佛空越了时光与高山的阻隔,我依然可以和他在一起,以不同的形式相守,身隔两地,心牵一处。这样的相守,本来就是梦一场。

      人生如一幕幕华美的大戏,缓缓拉开帷幕,又徐徐降下帷幕,真正的悲辛,往往隐藏在幕后,不足为外人道。

      譬如我们的爱恋,世人或看见轰轰烈烈,或看见离经叛道,或看见感天动地,或看见幼稚可怜……然而,真实的滋味,只有剧中的男女才能知晓,能说出来的爱,已经流于轻浮。沉重而决绝的情感,早已融入骨血,五味杂陈,难描难画。

      这也是酒的滋味,香、烈、醇、厚、苦,抿在嘴里,一路烧着下去,火辣辣的,慢慢被吸收扑灭了,唯余一点怅怅的余温,久久不愿消散。

      你能说清它的滋味吗?谈不上好喝,迷上,却又戒不掉的贪恋。

      正如佛陀所说的苦味的人生,尝尽千百难、万百苦,苦中的苍生,还是眷恋着红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里的句子,也可以美得像诗。浸在酒香里的诗,格外飘渺起来,便像这诗里的意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们,都在幻影里自欺欺人吗?像梦蝶的庄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更别提这真假难辨的人生里,那些过眼云烟的情爱、生离、死别……有什么是可以抓得住吗?连我自己也觉得困惑。

      或许,什么都抓不住,贫穷或富贵、爱或不爱、信仰或背叛、幸福或苦楚……任何一种体验,都只存在于当下,存在于内心刹那的体验中。世事瞬息万变,有什么可以停留吗?时光流转,即使相思入骨,也兀自向前,转眼,已是秋天。

      秋是四季里最美的季节,我喜欢看满山缤纷的色彩,肆意铺陈,黄的、红的、黄绿的、绿的……各种色彩在森林里绽放,那些即将枯萎的叶,在生命的尽头,竟可以比春之桃李更加灿烂灼目。

      溪流返清了,从石缝间奔流而过,带着水的清新,滋养着一方土地,也润泽着我的心灵。那潺潺的流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不知不觉中,已变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像另一种形式的诺言与守候,同样,安抚着生来就寂寞的人心,也涤荡着所有惊心动魄的过往以及祸福难料的将来。仅仅看着阳光下粼粼的波光,就会慢慢升出希望来,仿佛,仿佛有一天,宕桑旺波还会在溪边的圆石上打坐,微垂着目,阳光,为他镶就一道银色的光边,他坐在里面,恍如一尊温暖的佛像。

      光是想,已令眼角湿润、幸福满溢……

      “风,你也喜欢这儿对吗?”我拍了拍风的脑袋,它亲昵的扭头过来抵着我的面颊,油亮的皮毛,光滑如缎,我抱着它的头,笑道:“我们下山吧,再过些日子,雪就来了。”

      风鼻中喷出热气,哧哧两声,好象是在应诺,四足一踏,已将马背错身向我。

      “哈哈~”我搂住它的脖子亲了又亲,高大健壮的风,就像宕桑旺波留给我最好的礼物。“你比抹布好,那小子,越大越懒。”

      说着,越身上马,我已娴熟了,“驾”的一声,穿过低矮的树丛,拐向下山的小径,阳光透过树影落入林间,斑驳的光线里,落叶在飞,随风,在我身边打旋起舞。空气里,有秋天干爽的气息,带着枯叶的芬芳,比甜腻的花香更加怡人。天空是透蓝的,比以往都要高远,偶尔扯过一丝白云,瞬间又变幻了模样。

      林间,马蹄踏踏作响,风声偶尔穿过树林,秋的叶,一面凋零,一面起舞,斜斜掠过我身前,轻脆的,一碰即碎。

      斑驳的光、清脆的叶、缤纷的色彩,还有干躁的空气,这便是山里的秋天,同样转瞬而逝的美丽。

      山下,人渐渐多了,听见马蹄声,田里的农人回头,看见我,忙不迭跪拜在田间路旁,有人甚至从低矮茅舍里取出哈达,捧献于我必经的路上,那样子,小心谨慎得连头都不敢抬起。

      这就是传说中的信仰,在不经意间,已经和最初的真实大相径庭。这就是宕桑旺波想要改变的无明吧?若要解脱,光有慈悲是不够的。愚昧,正是困扰众生堪不破真相的障碍。

      或许,一位真正的活佛,永远都不会满足于众生的拜俯。宕桑旺波心中真正的佛法是智者的思索、善者的柔软、明者的通透与勇者的无畏,然而,这样艰辛的修行之法,始终未能在人间弘扬,活佛,终究只能是一个偶像,供人跪拜,教人驯服。

      难怪真实的佛法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而流传于世的,往往都必须服务于人间的制度、人心的贪欲以及统治的需要。

      真是,他在拉萨,我在这流放贫苦之地,却同样受人跪拜。错与不错,不在百姓思考的范围,而矛盾的佛理与现实,常常让人心生感慨。

      用山货换了盐巴,买了必须的粮食与酥油,又到一户小贩家中扯了几块氆氇,风的背上驼满了过冬所需的物资,都置办齐了,我又转到小路,离这小村庄不远处,正是央金阿奶的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自诺布走后,阿奶的神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孤苦零丁,风烛残年,像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没风也快熄了,但风来,却摇摆着,强撑不灭。她总站在家门外眺望,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她在牵挂着诺布?还是已故的老伴儿?又或者,远嫁之后再无消息的女儿?

      人真的很奇怪,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历经世事反而老而弥坚。等待,无意中让央金变得坚强,但我真怕,当等待有了结果,她会不会突然就这么离开。

      “风,如果我也有等到他的那一天,会不会也风烛残年?”我问一旁的马儿,唇边扯起一抹苦笑,青春耀目的美丽,毕竟昙花一现,我可以不惧怕同生共死,却很难面对独自老去。

      再潇洒的男人,也难舍弃权势的诱惑;再洒脱的女人,也难面对芳华渐老的悲哀。百转千回,若能有再见的那天,希望我还可以笑颜如花,而他目中清冷滋悲的神情,也还未染上岁月的痕迹。
      花开正好,谁舍得了这青葱的年华?赏心乐事,也不过刹那芳华。

      一面想,一面牵着风走在少人的小径上,秋意渐浓,空气凉爽,不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层林尽染。有鸟儿斜掠飞来,忙着啄食地上遗漏的粮食,叽叽喳喳,一派繁忙。

      秋尽后,便是冬了,拉萨的冬天,没这里寒冷,不知身在宫中的宕桑旺波,是否还记得这里的冬雪,皑皑铺陈,将天地覆盖。

      “喂,你要记得诺言啊!”我冲旷野喊道,惊飞了几只雀鸟,远远的,似乎有山风送来他当初的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隔的时间长了,那声音反而清晰起来,不像是吉仁的传话,却像他在我耳边低诉。

      放肆的,在旷野里奔跑,迎面的风,逼干了眼角那点些微的湿意,额边散乱的发,有时掠过眼前,乌黑的发丝,一缕缕,在风中纠缠。马儿被我抛在身后,远远的,央金阿奶的家近了,出乎意料之外,她并没站在门外张望,屋顶那抹淡淡的炊烟袅袅而升,远风中,我似乎闻见酥油茶的浓香。

      “风,快点儿。”回头嘱咐了一声,提起裙角,向那矮屋跑去,跳过破损的围墙,刚欲喊时,屋内似乎有人说话,我走近了几步,直到门前,大门没关,门缝里,有个少年跪在央金脚边。

      “还俗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同我商量。”央金的语气冷淡,借着屋内不算透亮的光线,她的表情,难得的清醒,目光中尽是责难。

      “阿奶,您不是希望我还俗吗?”

      是诺布?他回来了?一身藏人装束,蓄了发,头发刚长到耳后。

      “你要修行,那是你阿爸的遗愿。怎么说还俗就还了?”央金越说越激动,站起身道:“从前尊者让你还俗你不还,今天有什么理由比尊者之命还重要?”

      诺布还俗?连我也吃了一惊。他向来倔犟,认定的事谁都劝不回头。当年宕桑旺波斥他不明佛法真义,末了,也只是选择在家乡出家修行的路,并未真正脱下僧袍,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从拉萨回来?又还俗成为在家子?我摒住了呼吸,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就此传来。

      “阿奶,在家也可以修行。”诺布的语音与我记忆中有些不同,数月不见,他声音里的稚气被一种淡漠代替了,平静的语气后面,有一种决然的冷静。

      “在家,在家,你在家能做什么?”央金有些恼怒,这便是藏民矛盾的信仰情结——出家,便不能安享团圆之乐;还俗,又恐怕轻慢佛祖,引祸上身。

      我朝门后侧身,从门缝间,看见诺布的脸,还是那样任性,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下牙一咬,颌骨突起,光阴,不知不觉,将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

      我竟惊讶得想要照镜子,仿佛落进一个黑洞,混混噩噩,自己数月,世间已过数年。

      “你倒是说话啊?”央金见诺布不答,急道:“难不成尊者有何变故?”

      我的心,也一下提到噪子眼儿,屋里的两个人,像一对说书匠,悬疑处即将揭晓,听书人难免挂念。然而真奇怪,我也是那故事里的人,却无缘与故事里的另一个人继续我们共同的传说。

      “阿奶~”诺布咬了咬下嘴唇,继而道:“大皇帝派钦差前往藏地,人还未至,拉藏汗已发兵进军拉萨……”

      “你说什么?汗王竟不顾大皇帝之命?”央金比我惊惧,说着已跪在地上,喃喃念佛,“阿弥陀佛,千万保佑尊者平安,如此,藏地上下方能平安。”

      她的神志这般清楚,连我也觉不可思议,但央金仿佛一夜间年轻了数岁,担忧、恐惧写在脸上,她垂垂老矣的身体,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与神采。

      “阿奶!”诺布突然跪至央金身旁,央求道:“尊者是我们藏民心中的活佛,不可由他人替代。拉藏汗此举,是想抢得先机,令大皇帝不得不从他之计。”

      “那该如何是好?”

      “如今,若要藏域平安,唯有誓死,助尊者再登高位,抛开第悉与拉藏汗,藏域只要一个太阳!”

      “啊?”我不由低呼出声,不为宕桑旺波,不为时局动荡,但为诺布话语里流露的杀机,将一切时局,又推到当初宕桑旺波极力想要摆脱的局面跟前。

      风的马蹄声近了,诺布回头,目光相碰的刹那,我突然有所了悟,不禁张口问道:“你还俗,是为了尊者?”

      他不答,目光狠决。

      “谁是尊者?”我再问,连自己也糊涂了,“究竟是仓央嘉措?抑或宕桑旺波?还是那个益西嘉措?”

      片刻,诺布低声道:“是谁都不重要。”

      “那你脱下袈裟,是怕双手沾染血腥,愧对佛祖?还是怕藏民无所依附,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或许都不是吧,也或许都是。诺布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在千均一发的那一刻,他也必须有所选,有所不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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