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沉醉 ...
-
布达拉宫，和记忆中没有区别，第悉败了，西日光殿空着，人事变迁，但那雄浑的宫殿，毅然立于红山之颠，俯视苍生，傲然而立。
有多久没踏足这块熟悉的土地？再回头，宕桑旺波眼中的拉萨，还是一样热闹繁华，八廓街独特的魅力聚集了各地的商旅，在这儿，你能买到苏绣、杭绸、滇茶，还有尼泊尔、天竺带着异国风情的珠宝首饰。
世事变化，像云聚云散，没有一刻停留，没有一刻永久。但路经龙王潭时，宕桑旺波还是不由多看了几眼——这里，曾是他与小满相恋之地，如今大门紧闭，守门的蒙古兵，再也识不得眼前这位气度不凡，却被押入城中的青年。不过两年，数得出的岁月……
宕桑旺波忽然笑了，唇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欢颜。他还记得他的话：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而你我，已厮守无数千年。
无数个千年后，终归分离，但眼下，他分明觉得小满就在他身别，她身上清新的发香、细腻的肌肤，还有光洁的额闪、飞扬的发丝，每一样都深刻在宕桑旺波心底，风起时，仿佛能听见小满欢愉的笑声；风落时，她似乎又站在他跟前，娇好的面容，比从前更加柔美，更加精致。
一场注定的缘，注定生世羁绊的走下去。没有小满，或许，他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六世尊者，永远高高在上，疏离苍生，为权势的交叠与争斗做最慈善的保护者，但他永远悟不了真正的佛法，参不透矛盾的人生，不可能有无畏的勇气，不敢去追寻心中确实的真理。
她是他的劫，没有劫，又怎能看透世间万相？如何普渡众生无明？
……
还是布达拉宫，从前是名义上的主人，如今是名义上的犯人。有什么区别？都是“名义”。
宕桑旺波看着前来偏院黑屋提审他的拉藏汗，竟恨不起来，两年没见，他长胖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笑时，轻轻颤动。
“久违了。”拉藏汗坐在椅中，接过女奴递上前的茶碗，笑道：“故人相见，不知如何称谓？仓央嘉措？宕桑旺波？还是……尊者？”
宕桑旺波不答，昏暗的光线里，他直直看着拉藏汗的脸，神色平静，不嗔不怒。
半晌，拉藏汗哈哈笑了，颌首道：“两年不见，尊者倒更像尊者了。”
“尊者，有像不像之说吗？”宕桑旺波反问，眼角低垂，将这局促的小屋尽收眼底，“我从前竟不知，布达拉宫除了那些雄伟的宫殿、黑暗的地牢，也还有这般狭小拘人之所。”
“尊者若嫌小，咱们换一间便是，只是，西日光殿，恐怕另有主子了。”拉藏汗说时挑眉，欲见宕桑旺波动怒，却不料只见后者轻笑了一声，目中，泛出淡淡的悲悯。
“天地之广，未有心大。汗王坐拥大清一隅江山，可曾满足？”
“放肆！”啪的一声，拉藏汗拍桌而起，怒目道：“尊者这玩笑开大了，小王不敢当。尊者不欲造福藏域，难道让那没名没份、欺君妄上的小人掌权？敢问，他若由第悉变作汗王，又是否真会满足？”
这就是佛陀说的欲望吧，六道轮回里，轮回人道的主因本就是欲望，像永远都填不满的黑洞，得了一样想得另一样，有了一片江山，想得天下的江山。
宕桑旺波闭目，掀袍盘腿坐于屋中，宇宙间的黑暗似乎一下压低了，人心的欲望与人世的苦海，沉沉浮浮，欲将众生淹没。自己，也是众生中的一名，爱得起，却放不下，以何超然之姿劝说世人？说到底，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见如此，拉藏汗心下大快，蹲下身与宕桑旺波平视，嘻嘻笑道：“本王找了尊者两年，不料尊者自投罗网，为答谢这份好意，本王想送给尊者一份贺礼。”
“贺？有何喜？”
“大喜！天下安定，此乃一喜；乱臣将诛，此乃二喜；新活佛即将受戒，这是三喜；但对尊者而言，最大的喜，该是恋人相聚吧？”说时，拉藏汗仰天大笑，话语间尽是嘲讽，笑着，竟跌坐在一旁，手指宕桑旺波道：“好一个痴情种，却让本王大开眼界。”
“情？有错吗？”宕桑旺波低语，或许，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笑话。爱情之于政治，男女之于权势，太过轻佻，哪里及得上一、二，然而究竟还是忘，一切众生，乃有情之物，若无情，何称为人？若无情，又怎悟道？
“汗王是想威胁我？”
“哪里哪里？本王不过是想成其好事。”拉藏汗笑得像猫，嘴一抿，眼中却露凶光。
宕桑旺波却并不紧张，仍闭目，唇边，浮现一丝丝轻笑，“汗王以为，立一个新的活佛，仅仅是大皇帝的事？”
“你……”
“我已留下密令，若小满有事，藏民将拥而起之助我重登藏域王者之位，届时，大皇帝鞭长莫及，怕这佛域动乱，权衡之下，汗王以为大皇帝会走哪步棋？”
话未完，拉藏汗面目已变，虽是光线昏暗的内室，但他铁青的脸仍清晰可见。“你以为本王为信？”
“信或不信，一念之间。但汗王何必冒险？为区区一个女子？”一面说，宕桑旺波一面睁眼，嘴角，忽又上扬了，含笑道：“男女之守，不过微不足道，和这江山百姓相比，怎能相提并论？”
二人对峙数秒，拉藏汗愤而起身，大步往屋外而去，锁上门，宕桑旺波仍听见他在外头怒道：“看好他，若有什么差池，杀了整座城的人……给‘尊者’陪葬！”
森然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唯有屋内的宕桑旺波依旧风清云淡……最难的一关过去之后，还有无数的关隘。人生，就是这么不断重复着困难与挫折，希望，拨开云雾后的天空，还如记忆中那般澄透高远。
……
我学会了喝酒，青稞酒抿在嘴里，清凉的，开始有些丝丝的酸，慢慢泛出酒气，冲得人晕晕得想醉。但是，既然学会了，就难得一醉，半晕半醒之间，我才明白为何古往今来，苍海桑田、星移月转，唯有这杯中物，依然为人们所爱戴。
那滋味儿，实在是……说不出的复杂，说不出的薰薰然，说不出的……醉生梦死。
像一切分别，像一切重聚，像一切臆想中的恋爱，像一切生死难辨的混沌。原来，酒的微薰，竟这般奇妙。
饮酒有许多方式，一个人对月独酌，听虫鸣，看风影，是寂寞的幸福；与二、三好友相聚对饮，谈天说地、随性而歌，是热闹的快乐，酒醒，却余空落。
我没有好友，也没有可以与人分享的心事。知道这个故事的人，要么把我当成高高在上的吉祥天女恭敬拜俯，要么把我看作罪大恶极的狐媚妖精避而远之。深山之中，我是神秘的女菩萨，除了央金并几个喇嘛，无人敢靠近这小院半步，各种传说保护着我，即使宕桑旺波不在我身边，也没有恐惧了。恐惧，都已尘封在往事里，不去回首，难得想起。
独酌，可以沉浸在我的世界里，肆意遨游。在月朗风清的夏夜，有虫鸣啾啾，晚风徐徐，夜，并不是一片死寂，夜里，一切细微的感情与知觉缓缓浮现，像遥远处的海市蜃楼，浮动着，一触即化……
有时，我甚至觉得宕桑旺波就坐在我对面，浅吟低笑，饮一缕晚风，轻易的，醉了。
“你还好吗？”我举杯问他，他明亮的眸子灿如星辰，只笑，不答。
“八廓街还和从前一样热闹吗？”我其实没醉，心底，清醒得透亮，一言一句都是久藏的心事。
“旺姆阿婶的酒肆没有新主人吗？街坊们是否还会提及他们母子？”月亮，从树梢后露出脸来，清晖满地，将圆未圆，也像分隔两地的人，似离未离。
“对了，你应该没空再像从前那样四处乱逛。”说到这儿，我有些伤怀，毕竟，他的处境要危险许多，直面权力争斗的残酷，直面你死我活的拼搏，每一步、每一个诀择，都有可能将自己逼到绝路。
“我们的龙王潭呢？现在谁在那儿吟诗唱曲？”我缓缓问着，坐在对面的宕桑旺波笑了，一阵风过，只觉是他的手，在抚摩我的面庞。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气息……只为，寻你的……气息。”
依然是低沉的语音，依然是婉转的曲调，依然是含情的目光，依然是带着淡淡哀伤的宽怜，我不由泪如雨下，一步步走来，这诗，变作我们的印证，挣不开的命运之结。
浅吟、低唱，是怎样惬意的人生。我醉了，而他，从醉梦中伸出手来，指尖相碰的瞬间，我几乎以为，这就是真实。
“你说，终究会回来。那个‘终究’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夜，凉了，我一时幸福，一时伤感，一时又觉难忍这焦熬的相思。宕桑旺波的脸，近在眼前，但始终如隔着一层雾，恍惚的，像水面的微波，随时都可能散去。
仰头，饮尽杯中的月光，我告诫自己，幻境，终有破碎的一刻。
“听了，一宿梵唱……只为，寻你的……气息。”慢慢重复着，有心碎的甜蜜，也有无奈的苦楚。我，何尝又不如此——醉了，一夜的佳酿，只不过，想要靠近你的身旁……
“女主人～”正沉醉间，身后有人唤我，不用回头，这小院，除了风和抹布，只有吉仁一直陪在我身旁。
“既然这样，为何不随尊者同去？”他问我，带着质疑，或许因为我安全了，而宕桑旺波实在凶多吉少。
同去吗？我笑而摇头，从前，当我还年轻得有勇气任性时，我真的只愿和他同止同行、祸福与共，但结局呢？我们得以脱身，代价是却巴的牺牲。
“你知道吗？吉仁，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们的尊者和我，都必须有所承担。”
“可尊者……”
“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睁大眼，桌对面的宕桑旺波渐渐消失了，风中，只余一丝淡淡的佛香，若隐若现。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吉仁小声嘀咕，他以为我在借酒浇愁。或许有吧，其实也是孤独。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回头，定晴看向吉仁，醉意跟随宕桑旺波一同消散，余下的，只有满足与信念。信念，对，那天，我忘了告诉吉仁，爱情也是一种信仰，有时候，这信仰带来的勇气与坚定，并不亚于修佛人的执着与毅力……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