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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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布还太小，又没猫妈妈照顾，琥珀色如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蒙着一层膜，看什么都看不清。但它能听，一双三角形的耳朵，时常支楞着，听见小满的脚步声，“喵喵”叫着就追着那双脚步去了，有时走得急，一屁股摔在地上，可能因为那脚步声远了，也可能是视线里的裙角消失了，它越发着急，屁颠屁颠直直就往前冲，看不远的双眼，常常带着小小的它一头撞在前头的桌角，抑或院子里的大树上。
在小满还是韶华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刚满八岁的韶华在街上拣到一只纸盒，纸盒里有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狗，毛绒绒的，像初生的小狐狸。那是冬天，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飘着雪，天空阴沉，小狗叽叽的叫声微弱又无知无识，从纸盒里探出头来，看不懂纸盒旁边的狗妈妈已经死了，僵了、变形了……韶华把两只小狗抱在怀里，用棉袄捂着，偷偷带回家，偷偷用牛奶喂它们，偷偷的，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第二天上学，韶华把小狗藏在一个垫着厚厚毛巾的盒子里，放在床底下，最深的地方，她依依不舍向它们道别，一直一直记得它们圆溜溜的大眼泪，乌黑发亮，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惜别……
一整天心思不定，放学铃声才响，她已经一个箭步往家里跑，一路跑，咚咚咚的不知道是脚步还是心跳，住家的单元房近了，近得能听见呜呜的哭声，像风的来去，乌云又集了起来，飘下一朵雪花儿，落在韶华脸上，变成一串泪……
怎么可能瞒天过海？两只小家伙从六楼被扔了下来，那只纸盒，成了它们小小的棺材……
也许从那时候起，韶华就觉得那个家并不是自己的家；也许从那时候起，韶华就在下意识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段生命；或者，从那时候起，韶华在潜意识里不得不面对人性里残酷的冷漠。
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次想起，总忍不住落泪。小满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两只小狗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眼睛，怎样在瞬间，消失了所有的光芒与神彩。
“抹布~”一面想，一面唤了一声，龙王潭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听见熟悉的“喵喵”声。
“抹布。”小满站起身，往树后绕了一圈，小东西不在。
“抹布！”不自觉提高了噪门，因为刚才的回忆，难免有些胆战心惊。
潭边绕了一圈不见，小满又往碉楼附近找，楼后堆着杂物，小满掀开一个竹篓子，扬起一阵灰，正欲往里头看时，听见后面有两个婢女低声谈论，本不欲听，那些话却还是悄悄传到耳朵里。
“你拉我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昨日随尊者入宫又听见什么故事了？”
“快别说了，也不知道咱们保不保得住这条小命儿。”
“这是怎么说的？”两个人的声音再低了，但都透着焦虑。小满心下明了，却不知如何面对，思量着往后头走开，却听她们继续道：“你也知道了吧，上师就要到拉萨了。”
“真要来？”
“可不是，照规矩，应该尊者前往拜访上师，却不知为何，由上师亲自前往拉萨为尊者授比丘戒。”
“比丘戒？这么说，尊者将要亲政？”另一个低呼道：“那拉藏汗竟答应？”
“拉藏汗算什么，他又不是活佛。”
对，藏民心中的汗，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佛，人间亦是佛土，众人顶礼膜拜、甘心臣服的，唯有历代转世尊者。小满不由想到自己，实在是活佛生命中多余碍事的一部分。果然，那两名婢女继续道：“那这位玛吉阿米呢？究竟是尊者的什么人？”
“说是拉然巴格西的阿妹，但怎么又是个汉人？”
“听说她阿爸是傣族，阿妈又是其他什么族，反正复杂着呢。”
两人说时啧啧只叹，好象这混乱的血统实在算不上高贵。
在后世，小满不过是普通人群的一员，当大多数人都活得差不多时，血统似乎没那么重要，但回过头来想，众人看王子与公主，永远带着羡慕与敬仰的目光，数千年不变。众生其实不平等，众事也从来没有公平，所以，佛所宣扬的，一直只是一个梦想。
原来，佛也和荟荟众生一样，一直在追索，一直都没能如愿。
“喵～”的一声叫唤，抹布从几根乱放的木条搭成的空间里摇晃晃走了出来，奶声奶气的好象知道小满就在外头。外间两个婢女仿佛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小满侧身朝墙后一躲，余光瞟见她们往潭边去了，一面走，一面嘀咕道：“听说修行无上瑜珈密续的僧人，也会用男女双修的方子提前成佛呢，这姑娘，不会是尊者的同修吧？”
“那你说他们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看不看欢喜佛？”二人说时吃吃掩面而笑，别有一番意味。
脚步声远了，小满站在原地，怀里抱着混身脏兮兮的抹布，听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反应。一直以为那是武侠小说的杜撰，难不成真有其事？正思量间，后头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话音缓缓，微微带着笑意。
“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何必偷听女奴私聊。”
“啊？”小满惊而回身，却见仓央嘉措好端端站在她身后，麦色的肌肤被太阳晒得微有些红。
这下不禁大窘，适才听见的只记得最后那句男女双修。小满忙低下头，仿佛已被他看穿了心事，面红耳赤，吱唔道：“你不说，我干嘛要问？”
“哦？”仓央嘉措挑眉，不知为何，很喜欢小满现在手足无措的慌张。“我又不是神仙，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我……”小满有些结巴，努力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半晌，心里的话没问出来，却被仓央嘉措接道：“既这样，我就替你解答一、二。”说时眉目一扬，走上前似欲伸手揽住小满。
“别，别说，我知道……”小满的脸，已红得似二月的山茶，忙不迭摇头，才一抬眼，却见仓央嘉措带笑不笑，故意道：“你知道啊？”
“啊？不，也不是很知道……”小满急得不知如何撇清，总不能说没吃过猪肉，总瞧见过猪跑？
仓央嘉措哈哈笑了，半晌，那笑声仍不断。“既然你知道，宫里这两日发生的事儿，我就不说了。”
“啊？”这下，小满目瞪口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满～”仓央嘉措不由想起今早与第悉的谈话，只字未提龙王潭，只字未提面前这个第悉欲取之性命的拦脚石，所有的话隐而未明，但仓央嘉措却发觉第悉忽然不太在意自己的放浪了，眉间，反而暗藏着喜悦与兴奋。
“第悉不会把藏域的将来，寄托在一个人的生死上吧？”仓央嘉措内心一凛，眼前突然浮现拉藏汗佝偻的身影。
桑结嘉措笑而不答，片刻方道：“也许是天意呢？尊者也将授比丘戒。”
“第悉竟不觉得凑巧？”仓央嘉措皱眉反问，他日夜歌舞，饮酒寻欢，拉藏汗却置若妄闻，出拉萨的各关隘都回禀说，这几日皆无上书大皇帝的奏折。
“尊者也懂得分析时局了？”桑结嘉措微颌首，叹道：“上师果然说得对。”
“嗯？”仓央嘉措蹩眉，不待他问，桑结嘉措继续道：“爱也是一种修行，尊者自从遇上那个姑娘，到比从前更懂得如何做一名人域的佛了。”
“够了！”不知为何，仓央嘉措不喜欢从第悉口中听到有关小满的一切，仿佛她也只是他生命里极短暂的一个过程，为了成就他，无数人成了灰烬。
桑结嘉措倒也并不继续，明了一笑，自往前走。
“第悉，修行不是为了这些尔虞我诈，更不是为了权力相争，我能看透人心，但人间永远是人间，不会因为立了一个活佛就变成佛国。钦差大臣不日将抵藏议事，届时，我会请辞活佛身份。”
仓央嘉措的话在身后响起，桑结嘉措脚步微滞，但最终，没有回头——到目前为止，一切尚在掌握中，也许还有意料外的惊喜，这就够了，至于小满？桑结嘉措从未放在眼里，谁没爱过？又有多少爱真实？多少爱长久？哪怕放任不管，这也不过是尊者生命中的一朵浪花，能掀起什么波澜？思及此，桑结嘉措紧抿的双唇稍稍松驰了些，精明的眼眸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尊者熟读经典，当知转世之说并非虚妄。既如此，辞与不辞有何区别？”
仓央嘉措一窒，眼前仿佛出现□□上师为自己灌顶授沙弥戒的情形……往事清晰如昨，转瞬间，迅速得甚至来不及细想根由。
……
“宕桑旺波，如果大皇帝真的动怒呢？”小满连日来的担心终于问了出来，她不是转世的活佛，参不透人间的生死，对她来说，最怕的不是生离，而是这样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无法掌控。
“你怕他不但废了我？而且杀了我？”仓央嘉措笑而摇头，眸里有些凄凉，“就算他是大皇帝，也不敢轻举妄动，要杀拉藏汗或第悉简单，要灭一个活佛……”
话未完，小满接道：“其实你也舍不得吧？”
“嗯？”
“舍不得这块土地，舍不得这样的信仰，更舍不得这里的人民。”
“佛说，有舍才有得。”仓央嘉措说时难免苦涩，他的内心，时时冲突着，不得安生。很难想像，如果没有千均一发的生离死别，他是否会走到这一步，是否突然发觉，内心的恋恋如春后的草原，发芽生长，难以阻挡。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却依然无法违抗心念所向。
小满侧头，阳光照在仓央嘉措身后，他的神情，有些复杂。“那佛还说，舍了也有不得的。”
仓央嘉措笑了笑，接过小满手中的抹布，良久方道：“是不一样的！”
“嗯？”小满有些疑惑，因为仓央嘉措的神色，慢慢豁然了，如云后的天空，澄明干净。
“我只是，只是担心阿哥和旺姆大婶。你是活佛，护得住苍生，却未必能护住……”说到这儿，小满猛的忍了回去，怕他误会，只当自己贪生，但其实，穿越的命运，让她除他之外，又有谁可以依赖。
仓央嘉措笑了笑，并不接口，只道：“上师到拉萨后，会在大昭寺讲经说法，为世人开示心结，解下佛缘。”
“那你的比丘戒也在那时候授吧？”
“出家、入家，一念之别。你也说，修行在乎心，不在以何形式。”
一席话似说完了，但心中又生起更多疑问。小满始终想问那天他怎么知道她有危险？但光是想想，也不禁后怕。
仓央嘉措携起小满的手，十指相扣，察觉她的指尖冰冷，身体似微微发颤，恐惧又写在透彻的眸子里。
“怎么？还想知道那个男女双修？”仓央嘉措故意扬高了音调，带笑不笑的看着她，小满适才还煞白的脸，突然飞来一抹红云，见仓央嘉措调笑的神情，不由双目一瞪，似嗔似怒，追着他举拳要打。
一旁的侍僧与奴隶看傻了眼，而二人在园中嬉喜，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飞鸟，清脆的，仿佛记忆里曾经出现的欢愉。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