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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孤岛浮灯 ...

  •   “我说旺姆,小满到底去哪儿了?这都四、五天了,也不见人。”梅朵的阿爸扎西大叔打旺姆家门前经过,一面和邻里打招呼,一面问坐在柜台后头的旺姆,未曾留意旺姆若有所思,问了几遍都只嗯嗯应着,目光焦躁无神。

      “喂,旺姆!”扎西大叔走向前,猛地在酒坛上拍了几下,盛满了酒的坛子咚咚闷响,惊得旺姆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见是扎西,不由嗔道:“要买酒自己打,我现在没空。”

      扎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诧异,走上几步问道:“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打那天小昭寺举行法会后就没见过她,不像你说的走亲戚呀~”

      “去,走个亲戚还有像不像的?”

      “可那天梅朵还说和小满说了好半天的话,对了,梅朵还说见着第悉的侄子——宕桑旺波来着。”

      宕桑旺波~这个名字一出现,旺姆掩不住有些慌张。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小满的去向。自前几日打小昭寺回来,直到夜深,等来的不是小满,倒是却巴,神色仓促,匆匆丢下几句话,说小满被第悉接入宫,未知何时返家,为避免邻里猜疑,对外宣称旺姆让小满去往藏南探访亲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是什么话?旺姆还想问,却巴带着几个侍僧走了,身影转瞬被黑夜吞没,夜浸出丝丝凉意,让人心底一沉。

      “什么宕桑旺波,我不知道。我家藏南的姑妈病了,怕耽误,让小满跟着送信人当天就走的,连衣裳都不及多带几件。”旺姆一面答,一面掀开面前的酒坛,一股酒香四溢。

      “好香呐,这青稞酒有年头了,给我打上一壶。”扎西大叔说时深深吸了口气,那酒香仿佛都蹿到他鼻子里了,旺姆只觉得酒气冲人,让人厌烦。

      “哎,我说老姐姐,小满的事儿,你可得上心,从前是想当儿媳妇儿的,既然却巴升了拉然巴格西,不如许给我家外甥。”扎西捧着酒壶犹不走,见旺姆不答,兀自道:“你也见过,人材没得说,可惜小时候摔的那跤落下病根,走路跛些罢了。”

      “你那叫跛?”旺姆不由高声反驳,在她心里,小满也如女儿一般,虽比不得却巴亲近,到底舍不得她受委曲。“那是离了人走不了十步。”

      “算了,大家将就,你家小满没个来由,又吃不得苦,哪户好人家敢要?那十全十美、年纪相当的,早就娶亲了,除非作妾。”扎西说着直摇头,叹道:“你莫以为儿子做了拉然巴格西,小满也会得好去处,宫里的贵人,岂是高攀得上的?”

      旺姆也不搭话,走上前一把将扎西大叔推到门外,啪的一声,那木门阖上了,扎西被关在外头,嘴里还兀自念叨着,“说了你也不信,这宫里啊,不定哪天就出大事了。”

      隔着门板,旺姆想走又停了下来,侧着耳朵细听。

      “拉藏汗来了,第悉再有本事也不过只是摄政王,到时候,他那一派……”话说到一半儿,啧啧两声,径自往家去了,倒剩下旺姆大婶,怔怔站在屋里,心噗咚乱跳,但觉一切都不在把握之内。

      第悉只是摄政王,拉藏汗野心不小,六世尊者尚未成就,大皇帝又高深叵测,宕桑旺波是第悉的侄子,而却巴毕竟曾是宕桑旺波的侍僧……所有加起来,前途不容乐观,偏在这个档上,小满凭白无故入宫,且不论背后有何玄机,单是那晚却巴惊慌甫定的神情,也大异平常。

      旺姆越想越怕,坐在床边,眼皮直跳,眼见窗外太阳西沉,一天又要过了,习惯性想去张罗晚饭,才走两步,听见楼梯上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轻快的小跑上楼,那声音耳熟,旺姆迫不及待迎了上去,还未见人先唤道:“却巴~”

      果然是母子,昏暗的光线里,却巴的轮廓像极了旺姆大婶,只是旺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散乱花白。却巴有一瞬的怔忡,不知为何,数日间,觉得阿妈苍老了许多。

      “阿妈,东西收好没?”却巴压低声音问道,又展眼瞧向四周,矮柜的抽屉半开着,床上扔着一个包袱,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铺满整床,但角落藏着一家细软的大箱子依然锁得紧紧的,箱顶上整齐叠放着几床厚毯,是这个家最值钱的东西之一……

      “阿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让你捡重要的贴身带着,另外几件常穿的藏袍,收拾好了,我今晚过来接您。这怎么,怎么还……”

      “却巴,你说实话,小满是不是闯祸了?”旺姆打断焦急的却巴,觑眼打量,却巴目光闪烁不定,人在这儿,心似乎乱作一团。

      “我,我不是说了吗?上师要我前往日喀则随其修行,咱们一家在一块儿有个照顾。”

      “你会扔下你阿妹不管?”旺姆越探越觉得此事蹊跷,就像一条大道,走着走着突然撞在一堵墙上,再回头,连来路都没了,前后左右,怎么都想不通。“小满是不是被第悉治罪了?”

      “啊?”乍听这话,却巴不自觉低呼,惊得眼前发花,待反应过来旺姆的意思,这才道:“阿妈说的什么话,小满她好好的,哪儿来什么罪?”

      “平白无故,第悉接一个汉女入宫做什么?”

      “讲,讲故事……”却巴慌乱间接口,倒似找着了说词,一个劲儿道:“因为知道我家有个孤女,打中原来,想听她说说中原的事儿。”

      出家人不打诳语,然而有时候,谎言比真实慈悲。却巴说着说着不由想起从前也用这话骗阿妈,只是那时候,是说宕桑旺波想听小满那些中原汉人的故事。

      旺姆一面听一面摇头,神色竟带着悲伤。“却巴,你打小就不会说谎,怎么今儿没一句真话?果真是那丫头闯了祸,当年就不该心软收留她。”

      “阿妈!”却巴不由提高了音调,不假思索道:“若不是小满,我又如何做这个拉然……”话到一半,两个都愣住了,然而旺姆是不可置信,猛然摇头,却巴却是渐渐浮现悔恨之色……悔什么呢?是悔自己无法拒绝命运吗?还是悔没机会重来一遍,从前生开始,就种下这世的情缘?

      半晌,旺姆大婶收起诧异的神情,沉声道:“众人都这么传,你自己再这么说,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

      “可是,阿妈……”

      “住口!你是学佛的人,当知这是宿命带来的机缘,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关系。”旺姆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许任何人置疑,此刻,她倒像个佛,胸有成竹的,一心只护着自己的儿子。若以此心回护向广大众生,她便能真的悟道成佛。可惜寻常人,顶多如此,爱一个人也难,何况爱这世间所有?

      却巴明知解释不清,重重叹息,也顾不得旺姆,顺手抓起几件衣裳就往包袱里塞,“细软不拿也罢,今晚必须走人。”

      “住手,你住手。”旺姆抢着上前阻拦,一件衣裳拿出来,却巴塞进去两件。两个人,一个往外扔,一个往里装,都鼓着气,都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

      “却巴!”一会儿功夫,屋里扔的满地零散物件,旺姆一跺足,从怀中取出一物,拦在跟前,这下,却巴怔怔的收了手。

      “这房子,是你阿爸一块块石头堆起来的;这酒,是你阿爸和我,一坛坛亲手酿的;这刀,是你阿爸临终前交给你的!”

      旺姆手中的拿着的,正是却巴送给小满的那把结刺(短腰刀),自从小满失踪,旺姆从她房中找了出来,年代久了,银质刀鞘有些发黑,可那刀鞘上精美的花纹,也是却巴阿爸一点点打出来的。

      “这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有你阿爸的影子,你不把话说清楚,我绝对不走。”

      却巴的眼睛,紧紧盯在那把短刀上。好象回到那天夜里,小满与他送别,从那夜之后,他变作众人敬仰的拉然巴格西,与她擦身而过,再无世俗之缘。唯有这把刀吧,是他所有的记忆,他还记得她的双手握着那银灰色的刀鞘,月光下,细腻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象牙柔光。

      “阿妈!”却巴就着旺姆的手,握住那柄短刀,咚一声,跪倒在地。

      “却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旺姆又惊又怕,拉着却巴道:“什么事儿这么难以启齿?就算是天大的秘密,难道阿妈还会传出去害你?”

      “是福是祸,现在也说不清了,命里的劫数,既躲不开,唯有迎面撞上,阿妈,您就随我走吧!”却巴说时头贴在旺姆身前,声音里竟带着隐隐的哽咽。

      知子莫如母,旺姆这下可以肯定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连一向诸事无所谓的却巴都这般认真计较起来。

      “你起来~”旺姆抹了抹眼中的泪,两手用力将却巴撑起,镇定道:“记住,你是拉然巴格西,无论发生什么事儿,绝不能这般失态。”

      “阿妈~”

      “这把刀,是你阿爸给你的。却巴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儿子,你记住,凡事不可过,到此为止!”旺姆语重心长,格外郑重。她目中的惊慌与恐惧,渐渐被坚定与决绝代替。

      却巴强忍心下悲苦,接过那把刀,万千思绪,又不能说出,隐忍道:“阿爸若在世,一定也会让阿妈同我走。家人家人,有人的地方才是家。”

      “你别再说了。”旺姆摆了摆手,坐到角落的长椅上,案前的油灯恍惚,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你不把话说清楚,我绝不离开这家半步。”

      “□□大师过几日就要到拉萨了,那时候,阿妈也不跟我走?”却巴最后的希望就是他们母子情深,从未分离,如果这么说,旺姆可能会答应呢?

      “你随上师修行是再好不过的事,阿妈虽然不在你身边,也会日夜为你祈福的。”旺姆的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与刚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然而越是这样,却巴越失了方寸,满腔的力,没处使,没心的担忧,更无法渲泻。

      “那阿妹呢?阿妈连阿妹也不管了?”却巴才一问出口,旺姆有一瞬的呆愣,眉心渐渐蹩拢,半晌,方看向却巴,缓缓道:“你既不愿说出来,我就当她真是去走亲戚。走亲戚,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说着,眼角一酸,不待却巴答话,继续道:“哪怕是她闯了祸,我拼着这老脸,向你师傅讨个情,能饶就饶了,不能饶……”

      “阿妈!”却巴猛然抬头,双目蕴着无恨的焦急与惧意,话音却扬高了,仿佛在给自己信心,“小满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屋里的人都不敢奢望,哪怕佛祖,也有圆寂之时,而却巴,几乎将所有的心念都牵挂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人身上。

      旺姆大婶深深审视自己的儿子,头一次,觉得却巴离她有些远了……

      春天的寒冷比冬天更刺骨,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温暖。而此刻,小满与仓央嘉措携手站在龙王潭碉楼的平台上,望出去,布达拉宫灯如白昼,点点晃动,似佛祖座下的长明灯,一个个小的光晕集在一起,在小满与仓央嘉措眼中,那里,似一座浮在海上孤岛,看着近了,其实很远,而当船浆终于划到跟前,不知那些浮灯背后,会是怎样一个未知的世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孤岛浮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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