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圆满 ...
-
康熙四十五年，即藏历第十二绕迥火狗年，布达拉宫的佛座上坐着一位刚立不久的新活佛——益西嘉措，然而坐床大典，并不如想像中隆重，布达拉宫外空阔的场地，并不多少藏民前来膜拜，而宫内最大的措庆夏司西平措殿内，除拉藏汗、蒙古亲贵及少数藏域高僧外，并不见五世□□大师亲临。
法号吹响，宫内的喇嘛如常念诵经文，应有仪轨一项不差，但不知为何，殿内并无庄严神圣之感，反生烦恶、清冷、排斥，种种不利，令拉藏汗面目铁青，不待仪轨完成，早早宣读了康熙皇帝圣旨，就此出殿，留下年幼的益西嘉措，头戴黄色鸡冠帽、身披哈达、手持法器，一脸慌乱紧张，看着殿内神色各异的大臣、喇嘛，手足无措，几欲失声哭泣。
红宫措达努司西平措殿，是五世尊者灵塔殿的享堂，拉藏汗压怒从措庆夏司西平措殿出来后，直入此处，站在五世尊者进京觐见顺治皇帝的壁画前，久久不语。
益西嘉措的坐床大典仍在继续，殿内隐隐能听见喇嘛们的念诵声，亢长的经文按照既定的规矩齐声念诵了一遍又一遍，这样的仪式曾经举行过一次，那一次，整个拉萨倾城而出，藏域的天空似乎有诸神停留。
“来人！”拉藏汗沉声喝道，声音未落，近臣哈斯额尔敦几乎是冲进措达努司西平措殿，直跪在地上，气息不稳。
“派人快马加鞭，让他们尽早行事。”拉藏汗并未回身，目中血红，杀气腾腾。
哈斯额尔敦一愣，俯在地上小心道：“汗王，适才急报，仓、仓央嘉措暴毙于青海湖畔。”
听及此，拉藏汗目光一凛，缓缓回身道：“死了？”
“死了……”哈斯额尔敦稍一顿，方道：“叛军几次与我军冲突，虽不构成威胁，但日有死伤。那日……”
“怎么死的？”拉藏汗打断哈斯额尔敦，眼梢一挑，冷笑道：“到底了结了，可惜不能亲眼所见。”说时冷笑数声，咬牙道：“让他们把他的尸体送回来，我要让藏民瞧瞧他们心中的真活佛，竟没有虹化而去？”（虹化：据说藏传佛教证道的上师，入灭时肉身会化作光束）那语气轻蔑，一语终了，仰头大笑，笑声，甚至盖过了坐床大典上法号的吹响。
哈斯额尔敦跪在地上，出了满头细汗，直到那笑声结束，吱吱唔唔竟不敢答话，偷眼瞟向拉藏汗，后者，挑眉道：“怎么还不去？”
“回，回汗王，仓央嘉措入、入灭，不，死后，藏民及喇嘛们按当地规矩，就地抛尸……”
啪一声响，哈斯额尔敦本能缩了缩脖子，磕头如捣蒜求饶道：“汗王息怒，汗王息怒。”
“这是什么规矩？就地抛尸？他们也肯？”
“回汗王，来人曾报，佛法以为身体乃五蕴之组合，并无一个实相，因此抛尸并非轻慢，正如藏地风俗恰多（天葬），也象征佛法慈悲广大之精神。”
“住口！”拉藏汗怒喝，目瞪哈斯额尔敦道：“你得记住，你是蒙古人，不是藏人！”
“是，是，是。”
“滚下去。”
“是。”
“慢着。”哈斯额尔顿才退出几步，又被拉藏汗喝回，稍抬眼，瞟见拉藏汗狠毒的目光，像草原上饥寒交迫的饿狼，生生将人吞噬。
“派人打听清楚，究竟怎么死的？听着，活着要见人，死了，必要见尸。”
一字一句，无比狠辣。哈斯额尔顿忙不迭点头道：“微臣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一面应着，一面退了出来，恰逢坐床大典接近尾声，庄严的法号再次吹响，一遍遍在布达拉宫上空徘徊，那呜呜声鸣中，天空仿佛降临大神，垂目俯瞰人间一切，一惯的悲悯神情，渐渐变得严厉冷酷。
……
青海湖，藏民叫错温波，意为蓝色的海洋。一如高原湖泊的碧蓝澄透，青海湖多了一份辽阔与壮美。那宽广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躺在巍巍群山之中，平静祥和，亘古不变。
青海湖畔，藏、蒙、汉各族聚居，这里远离拉萨，也远离中原的繁华，那样纷争与阴谋仿佛不曾发生，这里的百姓，单纯质朴的还在顶礼膜拜仓央嘉措的唐卡。
若非钦差的队伍途经，若非诺布的军队结集，也许，时光就会在此停留，他们心中的尊者，仍高坐在佛域光辉的圣殿布达拉宫，那耀目的光芒、慈悲的恩德照耀着整个山河大地。
太阳有升，必有落。当仓央嘉措的死讯传开，对藏民而言，就如同温暖的太阳倾刻间跌落无踪，人世，陡然黯淡无光。
然而，落日的余辉正撒在青海湖上，微微的波光里，反衬着晚霞的灿烂，一轮红日，缓缓接近水面，水边的人，映在霞光里，影子被拉长很长。
“你现在应该明白，真正入世的菩萨，不能因爱染而执着人世。”良久，年老者缓缓开口，那声音低沉，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年轻的那个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一直向着西沉的太阳，天地一片红霞，霞光反衬到眼底，恍惚如同泪光。
“仓央嘉措，小满此举，正是为了成全藏地平安。唯有如此，方能瞒天过海，令诺布与拉藏汗都停干戈。这般苦心，你当明了。”
一切人仿佛都死了，一切时光似乎都停止，一切过去还在过去里发生，一切未来也已经在未来里显示。仓央嘉措心中，反复响起小满的歌声——一抹抹西落的春光，将你的心慢慢烫，你始终只倚着窗，窗外，只见春光……
似乎没有意义的歌曲，随着简单的曲调反复，他清楚的记得她目中的柔和，像眼前的青海湖水，泛着淡淡的光芒，起伏之间，像迭宕的人生，看似平静，却已经历了无数暗涌。
“因起生果，果又成因。为师为替小满超渡，渡她到天界享累世福报。”
“不。”这是仓央嘉措今日以来头一次回应他的受戒传道之师——五世□□。急回头，仓央嘉措的目中，有一闪即逝的哀伤。“我看不到她的轮回，三界之类、六道之中，皆无小满的影子。”
五世□□洛桑益西大师稍一怔，这才道：“何来实？何来影？不过一念相牵，轮回不止。仓央嘉措，你若还执迷不悟，不但愧对藏民，更愧对小满。”
说毕，洛桑益西只当仓央嘉措会反驳，却未料，仓央嘉措只是轻笑数声，稍侧身道：“上师，修行人有修行人的神通，爱人，也有爱人的灵犀。小满她没走，哪怕化作风，我也能认出她究竟引领着我走向何地。”
又是一阵沉默，洛桑益西心中一叹，问道：“那小满，引着你走向哪儿呢？”
仓央嘉措不答，仰面阖目，双臂微张，一阵清风自湖面而来，带着湖水的清新，撩拨起二人的长袍。
洛桑益西下意识望去，夕阳渐渐沉到水中，水面上粼粼的波光里，似有烟霞笼罩。青海湖四周的高山，沉寂无语，暮色四合，天空墨蓝清透，连绵起伏的山川，显得格外肃穆庄严。人世间的真理，仿佛就藏在这样渐渐深沉的暮色中，轻轻一揭，就能窥视。然后最后这层面纱，却是看似轻易，实则不易。
洛桑益西轻叹道：“空具法眼，空具神通，到底看不透情爱相牵的灵犀。”
仓央嘉措笑了，笑声，惊起一群晚归的飞鸟，掠过青海湖平静的湖面，留下一串串随风而化的涟漪。
不曾爱过，如何才能勘破爱？不曾为人，又怎知人世苦？日日闭关苦修的高僧，永远不解人世真正的苦迫，而入世渡人的菩萨，偏偏又常以身试法。如此，千百次轮回，始终难断难舍。世上事，无永恒。唯有轮回，这时看来，竟是另一种隐秘的天长地久。
“上师，您曾说过，看透无常真性的证悟者，不为私爱所扰？”仓央嘉措轻皱眉问了一句，不待洛桑益西答，兀自道：“其实人世之染着，最难舍的，是自身之爱，是‘我执’难破。自孩童时，我遍读佛法经典，有无数上师亲自传道授业，终身的事业不过为求解脱，以让藏民拜俯，然而到今日才发觉，其实小满，才是我心中的菩萨，是藏民口口相传的……吉祥天女化身。”
“仓央嘉措~”
“上师，当初，是您将引渡而来，上师也知这劫吧，却不能避免，因为这果，早已种在累世因缘之中。”
一席话，令洛桑益西垂目而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因果之报。小满，或许毁了仓央嘉措的尊者地位，但小满，却成就了仓央嘉措即心即佛的开悟与了然。
轮回是个圆，世事也常是个圆。你无法找到起点，也根本没有终点。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某天、某世，突然厌倦。
夕阳最后的余辉，终于跌落宽广的深湖。湖水骤然一暗，继又散发出深幽寂静的暗光。就是那一瞬，仓央嘉措陡然开怀。
天地寂寂，他大踏步步入湖中，刺骨的湖水并未让仓央嘉措觉得寒冷，暮色下，他的身影，沐浴着微弱的天光，像一个寂寞的旅人。
“仓……”洛桑益西想拉住他，几步跟出去，却听见水中的仓央嘉措高声吟唱道：“我用雅鲁藏布江，滔滔不绝的思念着她；我用圣山的祥云，默默的证悟佛法。如果从一个地方出发，能同时到达两个相反的地方，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头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里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洒脱的歌声直冲云宵，天地，为之悄悄动容。星辰出现在远空，淡月挂上山嵴。仓央嘉措在湖中起舞，有夜风，轻轻将他索绕。
月华初满，也如那夜的天心月圆。团聚了，或许从未分离；团聚了，从此再无伤别。
她是他心中清凉却又温暖的世界，他成为她生世相续里，唯一的牵念与依靠。此刻，天地神灵，皆无语凝视，那湖中的青年，早已打开胸怀，破除束缚，任心灵飞扬，再不会被俗事所碍。
“阿弥陀佛……”青海湖边，洛桑益西长念佛号，神色宽怜，如一尊坐化的佛陀，恍然间，有几句仓央嘉措的诗文浮上心头——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