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为众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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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高山是需要勇气的，不是因为山高，而是因为山背后的未知。人总是本能的抗拒陌生，但回头想想，人生跨出去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新鲜而不知后果的，充满艰险与探索。
这也是苦乐之一吧，最光芒最自在的时光转眼即逝，再往后，慢慢掺杂了无奈、妥协、辛酸，最后变得沉重了，像一个负累的旅人。
“尊者，辛苦您了。”简陋的驿站，已经归顺拉藏汗的大昭寺堪布天钦仁波切跪在仓央嘉措跟前，老泪纵横，“拉藏汗以寺中数百名僧人性命要胁，我，我……”
仓央嘉措静静看着面前苍老的喇嘛，他是藏域数一数二的高僧，精通佛典法理，也是自己的禅修师傅，如今却不得不屈服于强权之下，身心相背。
一个洞察宇宙真相的高僧，一个可以解脱生死轮回的喇嘛，依然被困于现实错综复杂的密网中，无法挣离。是不够究竟彻底吗？还是说，有些因果，即便你能了知其因，也无力改变，无力挽回。
仓央嘉措眸中含笑，淡然道：“我很自在，难得的自在。”
天钦仁波切哽咽抬头，他目中的仓央嘉措已与数年前不太一样了——当年仓央嘉措身披尊者袈裟，头戴黄色鸡冠帽，眸中夺目的光华令人不敢逼视；而眼下这衣衫破旧的少年，却另一种沉稳之气，像一头雄狮，再落魄也从容淡定，大势去后，反而有了一种高于人世的王者之姿。
“难得能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仓央嘉措望出去，天空灰蒙蒙的，小镇上户户人家炊烟慢起，不远处一个农妇正将牛粪贴到墙上，待日照晒干后，又是极好的燃料。
日复一日的生活，有时枯燥，有时，却又显得生机盎然。
“尊者，拉藏汗存心险恶，您千万小心，出了藏犹不安全，进了京又不知大皇帝意欲如何，我看……”
“仁波切，你看那边山脚，一片柔红，是什么花儿开了？”
天钦仁波切下意识望过去，依山而建的小镇，山脚下，已有早开的桃花。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的春。”仓央嘉措低念了一句，脑海里，浮现出一株桃树，桃树下的人痴痴起舞，清朗空灵的噪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不争朝夕，不离不弃，原来只有我自己……”
她的寂寞，好象锥子扎在他心上，仓央嘉措猛的闭眼，鼻中一股酸楚——说到底，他既不能成全藏民，也不能成就爱情，矛盾的业力引导着仓央嘉措，走向一条未知而不能自持的路。
“尊者……”生怕屋外守卫起疑，天钦仁波切跪在地上，强忍悲伤，哽咽声断断续续，克制道：“此刻迫于大皇帝之令，藏地寺庙虽多归顺拉藏汗，但藏民心中永远只有一个六世尊者。□□大师也在设法，必令尊者化险为夷。”
“仁波切，您起来。”仓央嘉措双手扶起年老的喇嘛，万千言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还记得当年随天钦仁波切学习禅定，仁波切曾说：“一切真理可从禅定中观之，观照当下的身心，就是观照宇宙之实。”
然而此刻，谁能平静？身处乱世，连高僧也只是汹涌波涛下的一粒沙尘，倾刻之间淹没在滚滚浪涛之中。
仓央嘉措微敛神，问道：“仁波切当年曾教导弟子，出家人缘为出家？”
“嗯？”天钦仁波切尚在悲怒当中，心绪散乱，乍听此问，脑海中一片混乱。
仓央嘉措也不待他答，径自道：“弟子尚且记得仁波切所言六字——为佛法，为众生。”
往事像水中的油，终究会浮上水面，并且变得更绚烂了，泛着五色的光。那时的仓央嘉措是刚刚坐床的六世尊者，那时的拉萨五色幡迎风招展，那时的布达拉宫第悉意气风发，那时的大昭寺聚集着各地的香客，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长跪着前来朝拜的藏民……
为佛法，为众生。这是天钦仁波切当着第悉与□□大师的面，送给少年仓央嘉措的话，语重心长，慈悲宽悯，却未必是当年的尊者能够体会的。佛理其实还在人间，不亲身经历一回，难得有多深的感悟。
“为佛法，为众生。仁波切，弟子今有一问，还请仁波切解答。”
看着仓央嘉措清透冷静的眼，天钦仁波切慢慢平静下来，他以押送伪尊者出藏为由，连夜追赶钦差一行，在藏人眼中，天钦仁波切已然背叛了仓央嘉措。大昭寺的喇嘛们虽仍然尊他为堪布，暗地里却甚为不屑，但眼下，正是这位拉藏汗口中的伪尊者，依然发自内心的以他为师，真相，往往不是所有人都能明了的，就如同佛法，其实真知其义的人，究竟又有几何？
“尊者请问。”天钦仁波切盘坐于地，如同当年授教之时，一日为师，终身是师。
“佛法自流传以来，诸多门派不胜枚举，以大乘、小乘为例，我藏地标榜所信佛法乃大乘经要，活佛转世，乃菩提悲心，愿于轮回于普渡众生。弟子所说对否？”
“所言极是。”
“众生之苦除生老病死之外，尚有人世无数苦难，就现世而言，若拉藏汗与藏地大起干戈，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平安亦不能求，又在何地何时渡何人成佛？更妄论佛法的弘扬、众生的普渡。”
“尊者~”
“因此，人世的和平，乃最根本的圆满，若无此条件，任佛陀神通，也难渡世人。”仓央嘉措缓缓打断天钦仁波切，起身走向屋子一角道：“你回去，告诉世人，万法唯空，世事无常。只有太平盛世，才会有他们心中真正的尊者；只有和平安康，才有佛法的传扬。”
天钦仁波切稍一怔忡，喃喃道：“尊者的意思？”
“仁波切，万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我与‘六世尊者’的因缘到此即止，但我与佛法的因缘将生生不息。若为佛法故、为众生故，藏地不应再有争战，更不该因争佛号而起纷乱。慈悲与智慧永远是佛法的根本，时代的平安与百姓的幸福，正是轮回中切实的普渡。”
一番话，令天钦仁波切思绪万千。来时的负罪感变作两方煎熬的矛盾——救或不救？似乎并不是看到的那么简单，是非分明。
救，势必引发一场对峙，无论输赢，牺牲再所难免，而无辜的百姓无疑将成为战争最大的牺牲品；
不救，尊者凶多吉少，难道真的要拜俯在拉藏汗脚下，承认益西嘉措为真的六世尊者，就好象过去十余年白白浪费，格鲁教派将再难重掌实权。
人生处处都充满决择，但这一次，实在难以取舍。
半晌，因怕守卫起疑，天钦仁波切顶礼告别道：“尊者，无论如何，此行，您千万小心。”说时转身欲走，才至门口，却听仓央嘉措唤道：“仁波切，弟子还有一请，望仁波切成全。”
这是不情之请，也是无法断除的贪恋。人于世上，其实总有无法舍弃的信念，或者是爱，或者是恨，抑或者是修行者所追求的解脱。说到底，都是一种执着。堪破人世的苦，未必能放下人世的乐，苦乐集交，是每个人的真实写照，但如今，曾经的乐，却变□□别离的苦。
“我于此世，所知所明，既不能弘法，也不能成全私爱，今生难以圆满。”仓央嘉措一面说，一面走向天钦仁波切。眸子里，渐渐泛出一泓湿意，然而天钦仁波切望进去，那里面，没有悔意，只是宽怜。
“既难圆满，却也无悔。请仁波切……”仓央嘉措说到这儿，猛的将耳边一缕乌发狠心一扯，极轻极快的“嚓”了一声，那缕青丝就被拔下，握在他掌中。
“尊者这是为何？”
“我今身无长物，想要承诺也无他法，还请仁波切将这头发带给小满，告诉她——一箭射中鹄的，箭头钻进地里，遇到我的恋人，魂儿已跟她飞去……”
一首诗，一首情诗。但天钦仁波切竟不觉得逆耳，或许有情众生的悟道永远离不开“情”字。伸出手接过那缕发，郑重，如同接过一样法器。
“尊者放心，我定设法令尊者与吉祥天女有重逢之日。”
话才说完，仓央嘉措眸中似是一亮，继而又灭了，他转身走向简陋的小屋深处，席地而坐，夕阳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像一尊沐浴在红云里的佛像。
……
骑在马背上，草原的风里还带着那夜的血腥，终究是完结了，然而为什么要有那样的开始？是你让我学会如何面对那样惨烈的人生，一段又一段，像不会结束一样的悲伤。我记得，上次回来，令却巴惨死，我也还记得你对我说将他天葬时的神情——你的眸子那样亮，亮得好象是一泓清透的水，映衬着阳光与月华的光芒。
可是，你已不再拉萨，我知道，那城里，没有你的气息。追多远都不怕，我只怕追到你时，就是真正的分离。宕桑旺波、仓央嘉措，无论你是谁，可不可以不要让记忆成为最后的相聚？
诺布没死，吉仁受了重伤，一场小小的战事，夺去了四十余人的生命。生死无常，在这一刻，这话显得那样残酷凄凉。
“你还打算继续争下去？”我问诺布，数月间，这个比我年轻四岁的少年，目中竟稳沉老练得让人害怕，他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扬，神色尽是不屑，“你怕了？”
我能怕什么？我在心里苦笑。在经历那么多以后，恐惧，已经不是我最大的障碍。
“打算去哪儿？我让人送你回峡谷。”他兀自说着，不是询问，而是决定。我看着那个固执的身影，再望出去时，突然就有了方向——沿着那条漫长艰难的路，沿着文成公主进藏的线，沿着许多年来开辟的道，我想，我能追上宕桑旺波的脚步。
……
第二天，走的时候，我把抹布留下了。任凭它在身后不停的叫唤，“喵喵~”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惨厉。
我牵着风，走得很慢，抹布追了一截，走到一处人家，狗吠不止，它停在那儿，叫声传得很远……
我不敢回头，仿佛回头不是抹布，而是一条后路，可以孤独一生的后路。我也胆怯，生怕动摇。
“喵~”我从没听过抹布这么叫，然而，我能带上它吗？如果前路坎坷。我能带上它吗？如果甚至没有……活路……
一步一滞足，天高风冷，地广山远。然而没有什么距离大过生死相隔，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次，我真的不想与你分离。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为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