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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悟道 ...

  •   曲杰竹普,藏王松赞干布的修行洞,洞里供奉着他与文成公主、尺尊公主的雕像,千年来,以不变之姿,看尽世态变迁。

      那儿,曾经是第悉.桑杰嘉措的修行之所,向来,不许无关人等接近。而那夜,当宕桑旺波被押至曲杰竹普时,除了桑杰嘉措,还有一应宫中喇嘛与气势汹汹的蒙古兵,密密麻麻,竟将曲杰竹普站满了。

      宕桑旺波抬眼望去,有人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有人目中含恨,又不敢明露其面;有人幸灾乐祸,鼻中冷笑;有人,仍像从前那般跪在松赞干布的雕像前,只是,身后,绑着粗绳……

      昔日摄政王,今日阶下囚。有什么可以永恒吗?世人争抢的权力,到头来,也化作春梦一场,终有醒时。但就在这样无尽的争斗中,历史,又悄悄翻开了新的篇章。

      “尊者,又是好久不见了。”高高的座上,拉藏汗双眼一眯,笑嘻嘻道:“你瞧,本王给你们的藏王制了新衣呢。”

      真的,松赞干布换了一身行头,连他身边的两位妃子都披金戴银,焕然一新。拉藏汗坐在另一边,几乎与松赞干布的塑像同高。在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孩,披着袈裟,天庭饱满、耳垂肥长,一脸的福相,却一脸木然。

      “如何?新的尊者还合您意吧?”拉藏汗问了一句,断而仰头大笑,洞中的喇嘛们,哀哀差点哭出声来。

      “呵呵~”宕桑旺波轻笑数声,席地盘腿而坐,淡然道:“仅仅穿上红黄袈裟,假若就成喇嘛,那湖上金黄色的野鸭,岂不也能超渡众生?”(选自仓央嘉措诗)

      话音刚落,洞内嘻嘻有笑声,拉藏汗面目一沉,却又冷哼道:“原来尊者不想放弃这地位啊?那是本王误会了,可怎么办呢?事到如今,米也成粥了。”

      宕桑旺波淡笑无语,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桑结嘉措,他的须发皆白,面颊松驰,目光呆滞。衰老,令当年意气风发的摄政王,苍桑得有如百岁老人。宕桑旺波心有不忍,刚欲上前时,桑结嘉措回头,仰面向他,二人目光相触,异口同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话才出口,桑结嘉措一怔,刹那间,脸上几度明晴不定,如同一道闪电劈开阴暗的天空,一瞬间,照亮心底澄明的真性。须臾间,众人见桑结嘉措面上的阴郁与绝望渐渐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了然与释怀。

      只是片刻功夫,已有二、三位喇嘛,放下手中的兵器,跪俯在地,口中念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真正的觉者,从来都与政治无关;真正的活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住进藏民心中;真正的佛法,不消不长,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从来,也都没有弃众生于不顾。

      只是,佛欲普渡众生,但众生所求却偏偏不同。

      座中,拉藏汗铁青着脸,又自顾身份,不便失态动怒,只冷声道:“别怪本王没给众位机会,这藏域,只会有一位尊者!”

      说时,他一一扫过众人,目露凶光,嘴边却依然噙一丝冷笑,“生或死,不用求佛,本王就可决定。”

      谁不贪生,尽管死亡未必是结束。宕桑旺波微抿着唇,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泛着淡淡的微光,像一面湖水,平静的,将世间万物映照。

      “咣当”两声,宕桑旺波身后的冒顿喇嘛也扔下手中长刀,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拉藏汗把玩着手中黄蜜腊的佛珠,眼角一飞,早有两个蒙古兵持刀上前,手起刀落,“唰”的一声响,冒顿喇嘛双目一睁,直直朝前倒下。空气里,忽尔弥漫着浓烈的血腥。

      宕桑旺波垂目,口中如念经文,酥油灯闪烁,照在他脸上,漠漠的悲悯之情,含着往昔难见的隐忍。

      不大的空间,已有压抑的哭声传来,有几个喇嘛蠢蠢欲上前搀扶倒在血泊中的冒顿,又恐惹祸上身,最终,只敢合掌念佛。另有几个已跪向宕桑旺波的藏人,重又拾起兵器,退朝一旁,面色惊恐羞愧,目光下视,不敢再看洞中诸人。更有一位年事已高的僧人,泪流满面,双膝跪行向冒顿,顾不得血污满地,哀哀欲嚎,又无泪可流。

      “你们、你们……”他呜呜念着,不知要说什么,双目已然充血,极悲之情犹似极喜。

      “嘿嘿~”拉藏汗皮笑肉不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僧,淡淡道:“索甲仁波切,你也想体证死亡的味道?”

      “佛啊,这哪里是人间?”索甲仁波切双手举高,呼嚎着,似要拉住宕桑旺波的衣袖,却陡然拾起冒顿喇嘛的长刀,“噗”的一声闷响,直刺入心窝深处。

      众人不由低呼,想拦,也拦不住了。座中,益西嘉措早已吓白了脸,瞪大眼,哭声哽在喉头,整个人傻子一样,忘了反应。拉藏汗皱眉,抬手道:“来人呐,将尊者移往西日光殿休息。”

      “是!”两名蒙古兵听命上前,用劲儿架起座上不满十岁的孩童,半抱半拖,在经过地上渐渐扩大的鲜血时,益西嘉措不由惊呼,极度惊恐之下,一张脸,半分血色也无,惨白的,与躺在地上的冒顿喇嘛和索甲仁波切同一无二。

      在场众人,终于失声低泣,往昔肃穆庄严、受人尊重的喇嘛们,面对同伴惨死,将教义与修行抛在脑后,生命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平日井然有序的喇嘛僧团,想逃,没有出路;想死,没有勇气;想认主,却不知该做何决择。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悲伤与惧怕充斥着小小的藏王修行洞。

      “尊者~”于低泣嘈杂中,桑结嘉措缓缓开口,他睁开混浊的眼,心底,却从未有过的清明。

      “我自记事起,便跟随上世尊者,聆听佛法、悉遵教诲。亲历上世尊者入京朝见顺治皇帝,亲历格鲁教派走进布达拉宫,成为藏域佛法之尊。时日今日,却有一事不明,还请尊者开示。”

      桑结嘉措的噪音,低沉而平稳,身在险境,却无一丝慌乱,连往日的威仪,此刻也化作淡然,苍老的脸上,坦荡,竟无败者之惶惶。

      众人强忍悲痛,皆看向宕桑旺波,后者,唇角微微扬起,双眼微闭,颌首道:“第悉但问无妨。”

      两个协持桑结嘉措的宫卫手下一紧,将桑结嘉措的头压向地面,刚欲喝时,众人顿起哗然。拉藏汗双目一眯,冷笑无声,抬手止道:“师徒有师徒的情份,我倒想听听,被大皇帝废止的‘尊者’,有何开示能这些不识时务的愚痴藏民。”

      谁能救谁?这或许真是一个问题。佛陀得道后,却也不能阻止僧团内部的分裂,更无神通了断老、病、死的规律。世间万法,有生便有灭,如此循环不止,而众生,陷入轮回之苦,生生代代,未有尽时。

      宕桑旺波抬眼看向桑结嘉措,二人唇边都扬起一丝轻笑,却见桑结嘉措盘腿坐道:“我于人世,已五十年余,自跟随上世尊者以来,遍学佛典、医术,此生救人无数,杀人如麻,但始终不甚明了,究竟何为佛法?如何方能证悟?怎样才能了断生死?因果报应之下,掌权者,如何才能慈悲天下?”

      一场躲不过杀戮变作佛法的开启,洞中诸人,皆不由摒息,手中刀剑未放,脸上却现出渴求之情。拉藏汗挑眉,心中不免诧异,指尖将手中的佛珠一滚,温润的,连自己心底也生出丝丝缓和。

      何为佛?何为法?何为生死轮回?何为因果报应?这一切,传承了数千年,看似简单的问题,细想,却如薄雾笼罩,飘渺难辨真伪。

      宕桑旺波端坐于冒顿喇嘛与索甲仁波切身旁,却无胆怯,合掌道:“信大道的比丘们,田野上的花儿为何会开?”

      众人面面相觑,虽有见地,又觉这问题过于简单,怕暗藏玄机,一时皆无言语。

      “花儿开,是因为土中有花儿的种子。雪莲的种子长不成藏红花,同样,藏红花的种子也不能长成雪莲。”

      “尊者……”

      “种子是因,花儿是果。种下何因,便生何果。这,就是佛法。”

      “因果轮回?”发问的竟是一个蒙古兵,拉藏汗斜眼瞧去,但洞中诸人,都未留意他的眼神。
      宕桑旺波笑而摇头,摆手道:“因果是其一,却未必能概全。”

      此时,桑结嘉措轻点头道:“因缘互依万法生,生灭相依无相别。”

      一首极短的偈子,令在场众人皆陷入沉思,宕桑旺波继而道:“说佛说法,说了千余年,无人肯点清。今日,藏域另有其主,我已不是藏民的尊者,但想提点数句,只望汗王能有所悟,以佛为本,以慈悲为怀,届时,便是藏域之福,更是汗王之福。”

      拉藏汗眉梢微蹩,心下几番考量,终故作轻松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当是故事,听听无妨。”

      “一切故事,都是有起因的,一如世间所有,皆不会无因而起。这,其实就是佛法的实相。”宕桑旺波接过话头,一句句缓缓道来,再看向众人时,其间有几个喇嘛,已然泪湿满面。

      世法的存在,生死的轮回,并非因为有一个巨大的神力在造控这一切。而是依因缘而生,也依因缘而灭。如田野里的花儿,没有种子的因,就开不成花的果,没有果的实,就没有实尽的死。但长久以来,一个我们想像中的神力,几乎变成我们不切实际的希望。再苦再累再渺小,都期盼有朝一日,总有一个他力可以救赎,可以改变。事实却恰恰相反,能超越自我的,唯有自我;能超越诸法的,唯有诸法。

      可惜,众生宁可相信一尊可以拯救万物的神,跪拜,比修行冥思毕竟要简单得多。或许,这就是千年来,佛法渐渐变了本来面目的原因之一。

      “一生而众生,一灭而众灭。世上万物,无一可独立存在。一中可见众,众中可见一。第悉,我们都是今天这个局面的因,而明天的发展,也可以从今天的局势中找到因由。爱、恨、贪、痴,是世人之苦,也是世人轮回不尽之因,更是人世生生不息之源。”

      话及此,拉藏汗哈哈大笑,手指宕桑旺波道:“却不知此刻,尊者心中之爱,是众生,抑或那吉祥天女?尊者既知私爱是错,又何苦身犯苦境?岂非妄自尊大,有何面目在此说法渡人?”

      小满,小满。满,小即可,多则为溢。那一瞬,宕桑旺波似乎看见小满的眼神,他的心眼,在她的额间,从此,生生不离。她的感受,在他的心间,从此,再无分离。

      他笑了,了解的,仿佛看到挽弓搭箭的小满,刹那间,她的力量,是他们合而为一的。

      “对错,亦不过是人心之别。”半晌,宕桑旺波低念出这一句,引得拉藏汗目光一凛,转向桑结嘉措,猛然喝道:“来人呐,将乱臣贼子桑结嘉措,就地正法!”

      一阵骚乱,却被数十名蒙古兵及倒戈的喇嘛镇压。双方兵戎相见,眼看争执就起。桑结嘉措高声止道:“诸位喇嘛莫再争了,如尊者所言,今日之果,昔日有因。我今伏法,不为惧怕,但悔不能早悟佛意,未知可还有解脱之时。”

      说着,他跪拜至宕桑旺波脚边,顶礼道:“如入恶道,当以身说法,渡恶道中之恶业恶行。”

      宕桑旺波的眼角,有几不可见的湿意,他半低着头,以掌,抚过桑结嘉措斑白的头发,“汉人说,朝闻道,夕死可以。第悉已参透生死,断轮回之因,定可免轮回之果。”

      来得及吗?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造自己的业,有顿悟的那一天吗?会有人原谅你吗?一时间,桑结嘉措百感交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如走马灯一样,哗啦啦,转眼就结束了。真的是……过眼云烟。

      曾经的执着一旦放下,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突然觉得可笑,甚至连上世尊者至高无上的理想都变得渺小。桑结嘉措颌上眼,心中,再无生死之忧,或许,生未必是开始,死未必是结束,就像四季的更叠,周而复始,开始与结束,也只是人心之别。

      他看向宕桑旺波,在最后那口气呼出之前,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稚气的孩童,眉目间透着灵慧,过目不忘教义典集……

      退回去、退回去,在最初的时候,也可以快乐如同净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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