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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陆柒 玄月计(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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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柒玄月计(一)
人若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么,我爱,我们前生曾经是什么?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那个逃学的顽童,我必是从你袋中掉落的那颗崭新的弹珠,在路旁草丛里,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穆的时光。
因此,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席慕容
冬日的残雪将褪。
慈色安静的坐在庙宇内,双手合十,微微阖眼,表情安详。
风来。她的长发轻轻拂起。
此时,已是德熙二十六年三月初。
来这小庙里的香客总是对她十分的好奇,询问她是否是真正的尼姑,询问她真实的身份,询问她高深的佛法奥妙,询问她……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大约是冬日初来的时候,慈色有一段时间常常呕吐,且食欲不振,朱昏罗特地从山外请了个镇上的郎中来给她看病。结果那郎中把了半天脉之后,面露喜色,道:“恭喜姑娘。您这是喜脉啊。”
朱昏罗差点没被雷的倒地抽搐。
慈色也是怔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她怀了李禛殷的孩子了。
她才不过十六岁,却要做母亲了。
朱昏罗由此对她的身世更是好奇,天天缠着她东扯西问,最后慈色拗不过她,只好言辞闪烁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听完之后,朱昏罗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泪花,问她道:“你怎么不选阿三?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慈色缓缓摇了摇头,“不。他一定会介意的。”
“为什么?”朱昏罗不解。
“如果是个匪徒,或是强盗,或是其他什么人污了我的身子,他或许都不会有如此多的芥蒂。但是那个人,是他的四弟。他将他的四弟视作死敌,若是我告知了他此事,不但会生出许多是非,而且,我们在一起也是绝不会快乐幸福的。”慈色表情平静的道。
“那你怎么不与老四在一起?你最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喜欢他的吗?”
慈色闻听此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是她无话可说,而是要说的太多了,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色女……”昏罗见她走神,捅了捅她。
慈色回过神来,微带着歉意的一笑。
大约总有些事情,是找不到理由的,可是在心里,是明了的。
正在慈色回想之际,耳边传来了一个悦耳的男声,“姑娘,你可是这寺内的尼姑?”
慈色回头,见是一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但见他身材修长而高挑,应也是个风流人物。
慈色微笑,点点头,“贫尼乃是带发修行。”
“敢问法号?”那人的声音略带着几分笑意,不知为何。
“法号慈色。慈爱的慈,色色空空的色。”
那人又道:“不知慈色小师傅能否为我解一解心中疑惑?”
“慈色将尽己所能来帮助施主。”她双手合十,恭敬道。
那人温声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不知在慈色姑娘心中,何为最苦?”
“人各有异。在贫尼心中,自是爱别离最苦。”慈色道。
“慈色姑娘也有爱的人吗?”那人不知为何轻笑着道。
“自然也曾有过的。”慈色微觉异样,但仍是回答道。
“我也是有的。”那人道,“明知是不会有结果的,却仍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思念,于是奋不顾身,千方百计,自然都是为了她好。可惜她的心却不在我处。我无可奈何,只得怨长久,只得放不下。不知慈色姑娘可有什么好主意助我放下那人?”
慈色咬咬牙,学着师太的样子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关,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那人苦笑,“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慈色也愣了。谁说不是呢?总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见她沉默,那人忽地一笑,然后抬手,缓缓摘掉了斗篷,唇角微勾,魅惑道:“如花啊如花,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呢?恩?”
慈色一愣,“竟然是你……”
乌黑而又耀眼的眸子,如同水仙花缸底的黑色石子般澈亮;蔷薇色泽的薄唇,闪着妖魅的光泽;还有一头黑如子夜的如瀑长发,微微扬起,美的如梦似幻。
竟然是他。
……
宫城之中,喻德殿内。
青烟袅袅。
一个侍女恭敬道:“毓妃娘娘可真是好心,竟还记得给秀嫔娘娘上香,如今这宫中可真是没几个人还记得她了。”
似玉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柔声道:“秀嫔当年其实也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她的心腹侍女,常潇,冷哼一声,道:“说来也真是因果报应。当年秀嫔对韦娘娘使阴招,结果害的我们娘娘……一生不能有子嗣,看如今,她死了之后,孩子还不是给了我们娘娘养着?”
似玉微微皱眉,道:“常潇,说话应多注意些,若是让别的宫的人听了去,又要嚼舌根了。”
常潇连忙应了,快步走到似玉旁边,笑着道:“娘娘,常潇一向心直口快,您可要多多担待些。常潇可是真心为了娘娘好呢。”
似玉淡淡的笑着,眸中却没有一丝情绪,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
一个月前,秀嫔因难产死于冷宫之中,但孩子却活了下来,是一个男孩。
皇帝闻听此事后很是淡漠,似玉便趁此时机向皇帝表露了自己想收养一个孩子的心愿,皇帝便答应了。
于是,似玉便将秀嫔的儿子领入了自己宫内,还取了个名字,叫曜殷。
曜,日月星皆可称为曜,几乎涵盖了所有光明之物。
还是一个月前,韦嫔亦是产下一子。
皇帝甚喜,赐名景殷。
景,亦可代指日光,也有光明之意。
半个月前,宫中大宴。
宴末之时,皇帝降旨,升韦溪为韦贵妃,升顾似玉为毓妃,升庄孝蓉为蓉妃。
十日前,公子兰之未婚妻,阮筠,病死于家中。
三日前,七皇子李宝殷大婚,王妃出自四大望族之一的洛家,闺名昭沁。
顾如花死了,可是地球依然转动,该宫斗的宫斗,该夺嫡的夺嫡,该生的生,该死的死。
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至关重要,不然,你一定会失望的。
……
“怎么是你?”慈色愕然,“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同你一样。”那人微笑着看着她,如和风,如煦日,如初绽之花,“我如今也是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改旗易帜了。”末了,他又道:“你不是知道的么?”
“我怎会知道?”她讶然。
那人微微眯了眯乌黑的眸子,道:“你那日不是偷听了去吗?”
慈色一下子心虚起来,便咬唇道:“你……你为何……为何要依附于宝殷?”
梦荼蘼冷笑道:“那我应该依附于谁?太后已死,贤王已死,树一倒,猢狲散尽,我还能靠谁?”
慈色见他情绪有些激动,一时不敢言语。
“你的意思是……要我依附于你的阿三?或是直接归顺了皇帝得了?”梦荼蘼逼近于她,目光咄咄逼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慈色转过身,目光澄澈的望着高大的佛祖,闭眸道:“梦荼蘼,不许在佛祖之前无礼。”
“哼。”梦荼蘼笑的放肆,“我还道你是假作尼姑的,谁成想你倒真的遁入空门了!这世上哪里有佛?若是真的有,佛为何对我置之不理?为何对我百般刁难?为何让我事事不成?”
“那是你命中应有的劫。”慈色淡然道。
“如花……”梦荼蘼后退一步,笑道,“你倒真是变了。变得干干净净的。你想和过去,和那座宫城,和你从前的所有都脱离开,是不是?那……那你肚子里的孩子算什么?”
慈色低头,咬牙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梦荼蘼那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意,道:“我是来提醒你,玉玺还在我那里。如今我侍奉于宝殷,你难道不怕我把玉玺献给他吗?这样的话,你的阿三可是白费辛苦了,用尽心思把老四拉下了马,结果皇位却仍是到不了手。”
慈色眼圈瞬地红了,强自镇定道:“就算宝殷能登基,那朝臣能服吗?四大望族能服吗?天下能服吗?”
“如花。”梦荼蘼似是平静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乞求,缓缓道:“如花,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慈色皱眉,不知他是何意。
梦荼蘼道:“你当躲在这里有用吗?宝殷已知道了你的藏身之处,李如殷李禛殷也是迟早会知道的。倒不如和我一起逃走,逃去天涯海角。从此再也不需担心什么阴谋,什么计策,什么招术……”
慈色怔忡的望着他。
身后,是怜悯世人的佛,温和而不失严厉的眸光,微微抿着的薄唇,华美的服饰,双手合十。
轻烟燃起,袅袅飘升至灰色的天空之中。
“你快走吧。”慈色淡淡的说道,“你当这里没有人监视着我吗?你今日来找过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明天皇上就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花……”他皱起好看的眉,薄唇微启,轻声呢喃。
“贫尼慈色。”慈色冲着蒲团跪下,低下了头,轻声道,“慈色不认识如花。无论谁来,都不认识。”
无论谁来,我都不认识。
宛若转生,前缘已尽。
我真的在很努力的遗忘了。
可惜,如若今生相逢,却总还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