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远方 ...

  •   1
      寸头,金边眼镜,小银耳环。
      黑衬衫敞开两颗扣子,露出无暇的锁骨,更衬雪肤。
      一手咖啡,一手抱着电脑,电脑旧得市面上都找不到这个型号。
      “我念旧,这电脑挺好的。”
      开机三分钟,打开PPT又用了将近一分钟,我看见管事脸色都变了。
      好到哪里去了?事后被组长拎着耳朵骂了足足五分多,都不带重样的。
      大家都夸赞组长这个奇女子,我倒是觉得,这人没有她的头发那么刺。
      是的,这是个顶着寸头的姑娘,帅爆了!
      这个姑娘叫归宁,是个能掰弯一片妹子的小姐姐,这个属性不仅因为她长得帅,更是因为她那种对人不经意间的照顾,男友力爆棚。
      有一次上班路上,早高峰的地铁大家懂得,我脸都快要被挤得贴到玻璃上了,周围恰巧站了一圈男性,不敢动也动不了,只能一手抓扶手一手紧紧抱着包祈祷下一站下车的人多一点。
      然而下车的人没几个,上车的却是不少。这下好了,连扶都不用了,挤在人群中的我就跟一锅粥焖成了米饭一样。
      这样与人接触让我很不舒服,又不能下车,下车容易,再想挤上来可就难了。
      这时人群涌动,一阵暴挤,露出一个刺头来,笑容扯得和舞台上的明星一样。
      “等我一下。”归宁努力拔出一只手,一边对旁边的人道歉一边向我游走。我也拔出一只手接她高举的包,挨一个女同事,总比挨一群陌生汉子强。
      游走间又过了一站,人群挤来挤去,我抱着两个包躲在角落,连昨天吃火锅长胖的三斤都要挤没了。
      归宁也趁着人群涌动挪了过来。
      “原来你也是这个方向。”
      我端起礼貌性笑容说:“是啊,以后下班有伴了。”
      再低头,却没有感觉到挤。
      归宁的手撑在两侧,给我圈出一小片空间!
      我抬头看归宁,归宁微微低头微笑,恰好地铁运行到一处有阳光的地段,清晨的阳光就那样照射在她身上。
      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是加速了的。
      但也只是一瞬间,归宁有对象,我们都知道。我也没那个条件。
      她总开玩笑说,我要娶他,我要努力赚钱,别人给的,我也都能。
      说起归宁的对象,总看到她在下班的时候火烧火燎地抓起包就跑,说要去接对象下班。却从来没见过她对象来接她。
      我还没过了地铁上的那一瞬间,那阵儿我总哀叹:这么帅的姑娘,怎么不是我的呢?多会心疼人啊。
      五二零,她准备了一束花;六一,她准备了一包糖;端午节前一天,她喜滋滋地把公司准备的“下午茶”粽子包起来,和我说了一声,偷偷溜了出去送给对象;七夕,她勾了两只毛线小兔子,食指侧磨得通红,拆了好几次,抓掉好一茬头发,最后小心翼翼地包在礼品盒里,皱着眉和我说:“崆,总感觉不太得劲儿呢?”
      “挺好的啊。”我瞄了一眼道:“你不会又要拆吧?”
      归宁笑道:“不了不了。就是觉得这小脸蛋煞白煞白的,没气色。”
      归宁突然眼巴巴地看着我:“崆,我手残,你帮我给它画个腮红吧。”
      归宁这个直男癌,这腮红要给她绝对立刻把七夕过成了中元。
      我边画边问:“宁啊,你对象送你什么礼物啊?”
      归宁呆萌道:“礼物?他不需要送我礼物啊。”
      好吧,你开心就好。
      没几天归宁嚷嚷着要去我家做月饼。
      什么玩意儿?这不是才快七月十五吗?
      再说,我也不会这东西啊!
      “崆,看在我给你打了五次水泡了八次泡面买了十余次关东煮的份儿上,帮帮我吧,完了请你吃火锅,海鲜都行。”
      我斜眼看她:“十五元自助小火锅?还是大排档海带管饱?”
      归宁嬉皮笑脸道:“别这么计较嘛,我买火锅底料,你买菜,我们在家煮,正经火锅。”
      我扶额:“为什么你请我火锅我还要买菜?”
      归宁一脸肉疼道:“好,我买菜,买火锅料,去你家吃。”
      “你怎么这么抠?一点电费水费都要省?”
      归宁低声道:“买车买房,什么不要钱?你别转移话题,我还包洗菜切菜洗碗。”
      “好吧。”我对她是大写的服气,玩笑道:“别给我炸了厨房,我赔不起。”
      归宁人温和,却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非要登堂入室进我家大门。
      “宁啊,不急这一天,我还有点东西要改,再说,你好歹容我一晚上收拾收拾我的猪窝吧?”
      归宁不干,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得像个没人要的娃娃。
      “改完这个,改完我们就走,好吧?”
      归宁不说话,依旧眼巴巴地看着我。
      真是见不得。
      “行吧走走走走走!走行了吧?”我无奈保存好文件发到手机上:“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钱了?”
      归宁嬉笑道:“活该你人缘好啊。”
      归宁这姑娘,除了有点抠,性格是真的好。
      八月底公司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管事的责任,被老板批了个狗血淋头,出来正遇上归宁去给组长送文件,不知道是因为归宁没打招呼还是归宁满头大汗多解了几颗扣子,总之是被拎着耳朵从头骂到了尾。
      办公室静悄悄的,大家都不敢说话,连声音都不敢出。
      管事的声音特别响亮:“天天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像什么样子!连自己的形象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们公司的形象!”
      这话就过分了吧?
      我偷偷看归宁,想万一场面失控了好在第一时间冲过去。
      可归宁低着头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到了晚上还嬉皮笑脸地要去蹭我家厨房。
      “宁啊,你也太好脾气了点吧?”
      “只要不扣钱,骂两句也不掉两块肉。”归宁用着玩笑的语气说话,我却看到了一丝苦涩,一种生活压力下属于成年人的无奈。
      不是,你要是上有老下有小,你无奈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人到中年,我也不能保证我到时候还能像现在一样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但是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
      这个年龄,虽然不至于不顺心就换,但这样憋在心里也不太符合这个年龄专有的火爆呢?尤其归宁还是个立竿见影的急性子。
      别说她脾气好,她性格好,脾气可真的不算好,就因为我家刀不顺手,我还听她在厨房嚷嚷了好几句。
      但她比路毕安好,路毕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她哪里不开心就哇啦哇啦和我说一堆,这里不好,那里不适合,全要说一遍。说得我冒火指着鼻子骂她才停。
      等过一会儿又眼巴巴做好饭用她那专属的男友力求你原谅,对此真是无话可说。
      归宁用那张帅脸嬉笑叫骂卖萌,硬是在我家蹭了一个月厨房,最终做出几个看起来有毒的月饼。
      “看什么看,看也不给你吃。”
      过分了吧?蹭我家一个月厨房都不给尝一口?
      就这成色,我还不稀得呢!
      中秋节中午总算把这活宝给送走了,连续来了一个月连邻居小姐姐都以为我有男人了。
      我欢呼雀跃,我的空间终于恢复了清净,我又可以到处乱扔东西了!我几乎是小蹦着出门到楼下超市买了一堆小零食。
      薯片爆米花辣条果酒电影,简直不要太惬意。
      电影挑了《断背山》,看到套衣服那段,感情正在投入时,门口传来了一阵狗刨似得敲门声。
      归宁?不对,她和对象正腻歪呢,我这是魔怔了吧?
      我继续看,重新代入感情,又是一组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乱音。
      我开门,抱胸看她:“又来蹭什么?”
      归宁嬉皮笑脸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呵,不是吗?蹭我一个月厨房是狗吗?
      我还没表示我的嘲讽之意,倒是归宁先开始表达出了她的惊叹之情:“崆!这才半天没见,这还是你家吗?”
      “咱们是半天没见吧?你这零食袋都够拉一车了!”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滚!”我指着门外说:“麻利的!”
      归宁嬉皮笑脸地绕开我自己换鞋:“崆啊,我是来跟你过中秋的,你怎么能把我拒之门外呢?”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餐桌上,打开她费了一个月劲儿做出的月饼献给我:“崆,你不是想吃吗?我给你带回来了。”
      得,估计她对象也嫌弃她。
      我扫了一眼盒子,加上归宁手里那个,一个没少。
      什么情况?尝都没尝?
      我试探道:“你对象呢?”
      归宁笑脸僵了一些,眼神垂着说:“他回家了。”
      行吧我也不是个八卦的人。“让我安静地看完这个电影啊,你要干什么一会儿再说。”
      “不行。”
      我指着归宁的鼻子问:“你是不是飘了?是不是膨胀了?这是我家,我才是老大!”
      归宁嘀咕道:“我就是搞不懂嘛,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分开。”
      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当是句玩笑话,说:“再哔哔就给我出去!”
      归宁安静了,我倒回去一点,重新代入感情,看完了最后一点点点点点。
      “唉,要是连续看多好,你敲门就差那么一会儿吗?”我扭头质问归宁,就看见归宁吧嗒吧嗒地在那儿掉眼泪。
      这是怎么了?
      估计不是毒月饼的问题,就是对象的问题。幸亏我没吃。
      那家伙连个礼物都不送,渣男!
      唉~
      我把薯片递过去,归宁这才反应过来,使劲儿揉了把眼睛,说:“你家风真大!”
      我:……我没开窗,谢谢。
      “芥末味儿薯片,更好哭。”我去拿饮料,留点空间给她。
      归宁:“你国庆回家吗?”
      我喊:“不回,太远了,懒得折腾。”
      “我也不回,嘿嘿。”归宁这家伙就跟二哈一样,抑郁不过三秒:“你说我国庆送个什么礼物好?手机壳怎么样?最近好像有那种店,可以做奶油一样的手机壳。我问了一下,要大好几十,我去网上买,能省三十多!”
      我:……如果没猜错,那种奶乎乎的手机壳好像不是那么适合男生呢?尤其归宁还喜欢送粉色的东西。想想一个小三十岁的大男生带个粉嫩□□乎乎的手机壳……
      不是我多嘴,女生主动太多总是不占好的。瞧瞧路毕安,绕了多远的路,唉,不提那个苦命的姑娘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感情的事情,冷暖自知,我一个旁观者,说什么都不太好。
      倒是归宁这家伙,一副沉溺在爱情无法自拔的样子,前面还哭得跟只受伤的猫一样,没几分钟又还原成了二哈属性。
      “归宁,你这么抠,怎么没做个兼职什么的?”
      “我有。”归宁拿着手机划拉划拉给我看:“你看,这是我的店。是不是很好玩?”
      哟,网店呐,月销0。
      也是,谁会买个涂了点颜色的河边大青石,自己捡捡丢颜料桶里不也一样?
      “我好几份兼职呢,网店只是其中一个。”归宁眨眨眼:“我还在一家衣服网店做模特儿,一天两百块钱呢。”
      “还要替小朋友画画,交美术作业,一张十块呢!”
      涵盖面真广。
      “宁,我觉得你可以去手作店打工,完了他肯定让你做一个手机壳。不仅免费,还能赚钱。”
      归宁双眼一亮,恨不得现在就去招聘网上找消息。说话音调都上扬了许多。
      这么个欢快跳脱的姑娘,真不知道是多深的感情才能支撑着她加完班后再做两小时的兼职。也不清楚她对象是否也是如此拼命地努力,只为那一个未来。
      这姑娘就是个铁人,秋冬换季,大批感冒患者来袭,很不幸归宁在这种连轴转的强大压力下铺,病倒了。
      她没请假也没去医院,买了几袋感冒胶囊,几块钱一袋的那种,甩着鼻涕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偏那天除了文案类的还有许多重活。归宁带着口罩烫红着脸,一口一个没事,硬生生干了三个人的活。
      努力的人总是幸运的,当天下午她就受到了全部门上下所有人的关怀,齐齐将她送进了120的车厢里。我作为代表跟着去医院,烫迷糊的归宁呢喃着不知谁的名字,听不清,但声音眷恋,有时还带着几分急切。
      那是她爱到骨子里,刻在心尖上的人吧。
      毕竟也没听说她和谁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崆,我没事,我不去医院。”
      “你都烧晕了。”我说:“放心,公司说医药费报销。”
      归宁说:“崆,我不想干了。”
      这话太突然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不合适?不喜欢?是不是太累了?”
      归宁默了默,最后憋出一句:“我再想想吧。”
      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透露着惆怅,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归宁。
      “宁啊,我觉得你太累了。”我说:“平时你考虑你对象的吃喝拉撒,考虑过节过纪念日。在公司里你考虑同事,帮大家完成工作。你不敢生病,不敢吃好的,不敢买衣服,休息都不敢。”
      “可你想过吗?你也是人呀,你也是个姑娘呀。”
      归宁使劲儿搓了把她那头毛寸,为难道:“可我总要多承担一些,他才能少承担一点啊。”
      “那就趁现在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等休息好了再说。”我歪坐在沙发上:“我也偷个闲,今天上午太累了。”
      2
      一转眼冬天过了一半,南方的冬天总是阴冷阴冷的,开多久的空调都不管用。归宁后来还是辞职了。谁都不知道原因,她也没再找过我。
      十二月底,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路上冰渣子混着泥水,天桥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麻袋。路边商铺放着圣诞歌曲。
      真快啊,一年就要过去了。路边走过一个寸头男孩,让我突然想起归宁。
      不知道归宁又给她对象准备了什么圣诞礼物。照这家伙的抠门程度,总也不会超过五十块。
      冬天的地铁更显拥挤,不管胖瘦都穿得臃肿,围得严实。
      我随着人流晃动,不需要抓扶手都动弹不得。自从归宁辞职后,再没有人给我圈出过一方空间。
      随着摇摆,人群渐渐稀疏。
      路边买了份关东煮,一边吃一边溜达,刚拐过电梯看到门口蹲着一只——焉儿了吧唧的二哈?
      啊,不,是归宁。
      还是寸头,还是小银耳环,金边眼镜被一只手捏在手里,眼睛被揉得通红。
      刚下过雪的天气,又是没有暖气的南方,楼道的温度低得还不如汽车尾气熏陶下的马路牙子。归宁穿着单薄的衬衫,蜷缩在角落里冻得发抖。
      我把关东煮纸杯一把塞进她手里:“快先喝口热汤,我没喝过的。”
      “怎么没说一声呀,我也能早点回来。”我开门顾不上换鞋,先开了空调,又拿了件毛茸茸的睡衣给归宁裹上。
      “吃饭没?”
      “还没。”归宁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我打开水壶找出一包板蓝根。
      “你先暖暖,一会儿我们去吃饭。”
      归宁沙哑道:“崆,过几天陪我去个地方行吗?”
      “行。”
      归宁说完之后一晚上没说话,只是吃饭时要了两瓶啤酒,一个劲儿地喝。
      我什么都没问,能让归宁这样的,除了那个让她病晕都念叨的名字,还能有谁?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就陪着。吃完饭又拎着这只受伤的二哈回家。归宁在我家的沙发上窝了几天,一声不吭的就跟丢了魂一样。一直到说好的那天,她才回家换了件衣服。
      衣冠楚楚,显得更是帅得耀眼。就是脸上藏不住地悲伤。
      半路上遇到一家娶媳妇儿的,锣鼓喧天地,新郎礼服是仿古装,红得炸眼。
      南方的雪化得快,路上湿漉漉的,天气更是阴冷。
      在这种天气结婚,新娘子得有多冷啊。
      归宁一声不吭,脸色苍白。两只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却也止不住手臂的颤抖。
      我说:“要不我来开,你指路。”
      归宁张嘴却发不出声,看嘴型应该是不用。
      小路泥泞又颠簸,好好的商务车坐着却有老式拖拉机的体验感,车内气氛沉闷,我猜她对象是不是娶别家姑娘了。
      天越来越阴,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时候。
      归宁对路很熟悉,从山路里穿来穿去,走上了去镇上的国道。
      围着山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县里。
      今儿结婚的人真多,停车的酒店门口放着大大的照片,姑娘挺好看,可惜男的不是一般的丑。
      虽然说别人坏话很不好,但为了让归宁稍微放松点,我故意说“宁啊!”快来看这个男的,好丑啊!
      话没说话,我转头的时候看到归宁也看着那张结婚照,脸色完美诠释了五味陈杂,有爱,有不甘,有迷茫,也有心疼,唯独没有恨意。
      不会吧,这么丑个男人?或者……?
      归宁说:“今天她要嫁人了,我没娶她。”
      原来所有她嘴里的他,都是她。
      是啊,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们都一样。”归宁说:“所以我也只能想起你了。”
      归宁伸手抚摸着新娘的照片,哽咽道:“我攒了二十万的首付,攒了三万的车钱,还有六万的彩礼。可她等不起了。所以我听不到那句我愿意了。”
      不知道是天气太压抑了还是被归宁的情绪带跑了,我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鼻头酸涩,隐隐泛了些泪花。
      “听说了吗?那么大好的姑娘,他们娘家才要了六万六彩礼。”
      “六万六怎么了?她那个姑娘都快三十了,还没什么学历,在市里打工,也不过是个洗头妹,六万六都算高的了,除了好看,她还会什么?都不知道在外面跟什么人结交。”
      “就是,别看就六万六,这老常家里有个村支书,以后她也不用出去外面打工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要不是老常家这大儿子长得不那啥,还能轮得着她?”
      ……
      我听不下去了,拉着归宁走到一边。归宁哽咽着问我:“崆,我就差那六千吗?我是不是就差了六千啊。”
      我们谁都知道不是彩礼的事,可我们都宁愿这是个彩礼的事。
      谁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沉默,她也沉默。
      拐角厕所走出一袭白裙,归宁一把将我拉到照片后面。
      姑娘整个人愣了好久,应该是看见了。
      很漂亮的姑娘,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
      姑娘抓着裙摆跑过来,确定是归宁,小脸立刻皱巴成一团,眼泪哗哗地往出流。
      就说今儿这天气不太好,我心里也难受得紧。
      归宁一把揽过我的肩:“我是来给你祝福的,顺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
      女孩哽咽道:“祝你……”话没说完,情绪便控制不住,手捂住了嘴也捂住了剩下的两个字。
      归宁抓着我的那只手很用力也很颤抖。
      “愿你安好。”女孩哭得妆都花了,被伴娘拉着去一边补妆,归宁才放开我。
      “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归宁假借揉眼擦了把眼泪:“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
      “但你很爱她。”
      “我们都有各自的远方,能在某一段路相伴已是极大的幸运。我不贪心。”
      “要不你抢婚吧,人我帮你拦着。”
      归宁看着姑娘的背影。
      她说,她要让她的姑娘幸福啊。
      她说,跟着她她要受太多苦遭太多非议了。
      你看,这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啊。
      婚礼进行曲悠扬响起,昏暗灯光里,归宁目送姑娘从礼堂一端缓缓走向另一边。姑娘也看着她,泪水又流花了妆。
      男人满心欢喜地说着我愿意,归宁逃也似地离开,却还是在出门的时候听到姑娘哽咽的那句我愿意。
      是她想听的,却也是她不愿听的。
      一句话,抽走了归宁所有的力气。
      归宁指尖用力掐着手心才没倒在门口,我看了眼台上万丈光芒的姑娘,扶着酿镪的归宁走了。
      3
      中午刚过十分,满街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爽朗的笑声赶走了一丝阴霾,归宁也好转了一些。
      “我们县城里就这一个高中。”归宁逆着人流,趁校警不注意溜进学校里。
      学校右边有一排桃树,归宁摸着中间一颗说:“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到现在有十多年了。”
      “我小学时也留过长发,上了初中学习忙,就剪短了,到高中就干脆剃掉了。”归宁干笑两声,说:“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假小子性格,直来直往的,脾气也不大好。高中有几个男生总找我麻烦,我气急了就跟他们打了一架。被扣了学分没了唯一的保送名额,还被记上了仇,有一天我打扫完已经不早了,一个人回家,路过这里时就被那群男生拉进了墙角,他们拉扯着我的衣服想看我是男是女,幸亏她喊了一句老师好,这才有惊无险。”
      “喜欢和我说话的多,但真的和我交朋友的没几个。特立独行,就是我的标签。没有人会理解你为什么会不喜欢长发,每次讨论的话题也都是对我的好奇。”
      “成绩好,特立独行。很容易引起人的嫉妒心理,觉得你就是故意的,觉得你就是想引起别人注意,觉得你这样,觉得你那样。流言蜚语听多了突然会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
      “但她说不是。她说她觉得我很帅,有想法,有目标,不像她,她成绩不好,都不知道毕业了该做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就算不能保送,我的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一本还是走得了的。冲一下名校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在我眼里未来就是考大学,没有其他选项,最多就是考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归宁指着教室门说:“这就是我以前的班级,她在那个班,我在这个班。认识以后我才知道我们的体育课是同一节,她早就认识我了。”
      小小的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书本,讲桌上凌乱地丢着几支液体粉笔,黑板上写满了数学题目。
      “我们那会儿还是那种粉笔,不折一下笔头写字就会吱吱地响,特别刺耳。”
      “后来一下课我们就约在小花园,这栋楼后面有个小亭子,我们都叫小花园,总能看见许多小情侣。我们也假装是情侣,别的情侣假装学习谈恋爱,我们假装恋爱谈学习。装着装着,我真心动了。”
      “我不敢说,也不敢表现出一点点的逾越,我紧紧藏在心底,独自守着这个秘密。”
      “你们哪儿来的!”校警指着我们大喊,归宁眼睛一瞪,冲着我喊道:“跑!”
      边跑还边说着:“那会儿教务主任抓小情侣,我有一次一时兴起,抓着她跑,一路跑到操场上,我们喘着气笑,别人看我们跟看傻子一样,可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很爽快很开心。”
      “一直到毕业。”归宁带我钻进旁边一家大排档:“她们班毕业聚会就在这里,她把我叫来陪她。总有人来找她喝酒,她那天不方便,我就帮她挡。”
      归宁笑:“我第一次喝酒,根本不会喝,醉的一塌糊涂,最后她跟老板借了个拉货小推车推我回家。”
      “她在前面拉着吱呀吱呀,我在后面坐着高声歌唱。”
      “那天的她穿着白裙子,特好看,不敢直视,但看一眼就再也舍不得移开。”
      “到家后我拉着她不让她走,我问她和我去市里好不好。”
      “她比我成熟,比我想得多。她留在县城里,就只能打工,相亲,结婚,生子。再也没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
      “她上个月还和我说,她跟我去市里的那七年,就和偷来的一样,现在人也大了,该回归安宁了。她说本来就是个普通的人,那么远的远方她等不起了。”
      “你说是等不起了,还是不想等了呢?”
      “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以后让我怎么办啊?”归宁说完这句话沉默了,闷着头一个劲儿地走。弯着腰驼着背,背上似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
      就这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走到一个老旧小区楼底。
      随着铁门吱呀呀的开门声,归宁才又缓缓诉说:“进来吧,这是我家。我爸妈常年不在家,我也很少回来。”
      “那天她答应我和我一起去之后,我吻了她。我亲上去就后悔了,万一她就这样离开我怎么办,好在她反应并不激烈,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也没有抗拒。七夕我向她表白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归宁翻出一本相册,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看七夕那天的她,多好看啊。”
      “这是我们一起去动物园。”
      “这是我们一起去游乐场。”
      “这是我们一起去看海。”
      ……
      “她很照顾我,她不让我在外面喝酒,每个月给我理头发,每天做早餐,我管攒钱她管日常开销。”
      “这对耳环,铂金的,里面刻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字母,她前年送给我的。”
      “她省了半年多的钱,从牙缝里抠出四千给我买了台电脑。后来她说总看电脑对眼睛不好,给我配了这副防蓝光眼镜。”
      “生日给我送杯子,圣诞给我织围巾,过年来给我包饺子陪我过年放烟花。”
      十年相识,七年相恋啊,两个人的生活习惯早已融合在了一起,彼此的一颦一笑早已印刻在心底。
      好在留给彼此的欢乐多于悲伤,只是这欢乐在此刻也显得锥心。
      从小区里出来时又下起了雪,伴随着雨水的冰渣子敲在脸上冷得生疼。
      又是一路无言,归宁把我送到楼下,和我说:“崆,我想出去走走,流浪飘一阵。”
      “其实修复心伤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下一个。”我开玩笑道:“宁啊,要不咱两试试?”
      归宁突然凑近,强迫我和她对视许久,才又退开笑道:“你可得了吧,咱两太熟了,我可下不去手。”
      “崆,我的遗憾,你帮我弥补一下吧。”
      我勾着嘴角问:“怎么弥补,小说还是漫画?”
      “唔,也不是不行。”归宁立刻来劲:“画个漫画吧,高中校园的,有个永远唠叨的老妈,有个默默付出的老爸,有个什么都为你着想的早恋男朋友,不许把我的保送名额丢掉。然后,然后要加一个很不容易但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性少数家庭。最后,画个她吧,美满幸福,但从没和我在一起过。”
      “名字,呃……我想不出来,你想吧。”
      我说:“叫远方怎么样?我们都心怀远方,不远万里流浪。”
      归宁瞪着眼睛问:“你又在哪儿抄来的?”
      我骂道:“屁!灵感突发,我写的,纯原创!”归宁傻笑,跟一只帅气又犯二的二哈一样。
      我朝她挥手:“愿我们再见依旧是年华。”
      “是,肯定是。”她伸手想要抱我,又止住动作拍了拍我的肩膀:“文艺骚年,走了!”
      4
      归宁走了我才想起来,这家伙还欠我一顿火锅来着!
      我也从原先工作的地方辞职了,收起家当来到另一个城市。之后我们有许多年没再见。可就是很神奇,归宁这个人就和她那头寸头一样,扎在心里很难忘记,不管多久,想起来时总是清晰又深刻。
      “崆,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有空啊,请你吃火锅!”
      “要不我们去吃海鲜,真海鲜!”
      为了这顿海鲜我也得冒头啊,我说:“等我三天。”
      归宁从寸头变成了碎发,一身干练的黑衣,踩了一双马丁靴,还是那么帅。
      小银耳环还在,金边眼睛也还在,脸上那副欠揍的笑容也还在。
      依旧年华。
      归宁过来就搂着我肩膀,好哥们儿一样地问我:“崆,还单着呢?”
      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没人要一样。我没好气问:“你呢?”
      “嗨,单着呗,遇不上,我能怎么办?”
      一场单身狗的聚会,也挺好。
      “去哪儿吃?我刚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
      “我也去了别的地方,有几年没回来了。”
      “呀,你都没和我说。”
      “我隔几年就换地方,趁着没牵挂,多走走。”
      “也挺好,唉你看这家怎么样?”
      “这家吧,能吃海鲜也能吃火锅。”
      归宁取笑道:“我看你是看上这家的梅子酒了吧?你说你有多少愁多少故事呢,每次见你都在喝酒。”
      多年没见也没有生分了关系,她还是那么男友力爆棚,不经意间散发她那独有的帅气与魅力。
      那家店旁边有着一家超市,一个妇女挺着大肚子捡东西,蹲不下去也弯不下腰,急的满头大汗。穿着勉强干净,发白的衣服微微散发着一股异味儿,没人愿意靠近,更没人去帮忙。
      归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收拾散乱的商品,我撑着塑料袋,归宁一个个装进袋子里,顺手打好结给妇女递过去,一只手又去拿一旁的卷纸袋。
      妇女半天没接,早已愣在了原地。
      归宁回头,正和妇女对视。这一对视直接红了眼眶。
      我扭头,这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姑娘吗?
      归宁紧紧攥着塑料袋,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最后将袋子放回姑娘手中,把我手里的东西也一股脑地塞给她,牵着我走了。
      转过拐角又偷偷看着她。
      我说:“我没想到会遇到她,对不起啊。”
      “没事,挺好的,能看看她。”
      看样子,姑娘并不幸福。我问:“后悔吗?”
      归宁目送姑娘走出视线,靠在拐角的墙上,说:“我也不知道。”之后突然扭头看着我:“坑王,你什么时候画我的漫画啊?”
      “排着吧,我最近忙着呢。”
      “不行不行,赶紧提上日程,主角名字取了没有。”
      “取了取了,叫庄若楠。还给你加了个弟弟,叫庄若鸿。给你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叫秦飞扬。”
      “还行,这顿火锅够本儿了。”
      ……
      归宁强撑着欢笑,我也陪着她插科打诨。我们只字不提姑娘的事,也不说以前,只说以后,说漫画里虚假的梦影。
      第二天归宁又走了。本来归宁准备留下来的,可昨天的那一面,让她不敢留。
      我沿着记忆中泥泞的小路,去往当初那个半路遇上的村子。
      当时远远看过一眼,那个新郎一身炸眼的红,更衬人丑,后来到了县城,才明白了归宁为什么放着国道不走非要走一条小路。
      5
      没进村里,我在村头的水田里看到了昨天的姑娘。
      我下车,什么话都没说,姑娘冲着我礼貌一笑,问:“有事吗?”
      “后悔吗?”我实在不知道问些什么好。
      姑娘苦涩地笑着摇头:“不后悔。”
      “归宁今天又要走了,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要去吗?”
      姑娘摇头:“不去。”
      说完姑娘继续劳作,我靠在车头,就这样看着她。
      一直到日头直射,姑娘才擦擦汗,收拾好东西慢慢往回挪。
      “几个月了?”
      “九个月多点,昨天刚去市里产检,顺便买了点东西,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九个月了还干活?你丈夫呢?”
      “打牌去了吧。我也不知道。”
      “你家人不管你吗?”
      姑娘冷笑道:“自从我结婚的那一刻,就跟他们断绝了关系。也是从那一刻,我这个人就已经死了。所以看着阿宁过得比我好,我开心极了。”说罢挑起扁担就走。
      我敲了敲车:“上车,我送你。”
      姑娘头都不回道:“不用,我脏,小心脏了你的车。”
      这个姑娘有股子劲儿,说不清道不明,但总感觉和以前印象里不太一样。
      “家里乱,你随便找地儿坐吧。”姑娘转身麻利沏了一杯茶:“粗茶,招待不周别见怪。”
      放茶时我看见姑娘脖子里戴着一枚小银环,和归宁那对儿小银耳环像是一个材质。
      “阿宁说你是她对象,但我知道不是。”姑娘出门四周看了看,进门反锁好,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抽出一个灰扑扑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放平,吹了吹灰,又顺手抽出一个抹布擦了一遍,这才打开。
      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精致的小东西,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有我画过腮红的兔子,也有粉扑扑奶乎乎的手机壳。满满一箱子,被存放得很好。
      姑娘看着这些东西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后悔,过这种一辈子操劳的日子,怎么就没继续和阿宁在一起。”
      “阿宁她是什么人,是全年级第一,是学霸,是万众瞩目的人,我算什么,我凭什么拖累她?”
      我隐隐感觉到那股子劲儿到底是什么了,是一种倔强,但不是那种不服输的倔强,而是一种明明知道是输依然义无反顾的倔强。
      “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她,她在军训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那会儿我以为她是个男生,一眼就喜欢上了。军训过后我知道她是个女生,可还是很喜欢。喜欢这种东西是长在心底的,一旦有了苗头怎么可能止得住。”
      “可我拖累了她七年了啊。那七年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第一年我的工资连房租都交不起,她每天在学校食堂连口肉都不敢吃,第二年她就出去找兼职,站在大太阳底下发传单,夏天钻进布偶里还要跳来跳去。他们学校的学生买衣服买化妆品吃雪糕喝冷饮,她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卖煤气的不给上楼,她一个人把煤气罐从一楼挪到六楼都不让我帮一下忙。大冬天穿着薄薄的衬衫去做模特,一天二百。冻感冒发高烧连药都舍不得买。帮小孩子画美术作业,一画一个通宵,就不让我插手。”
      “别人给的她都能给,别人不能给的她也都能给,可反过来我心疼啊。”姑娘说:“我没有学历,只会是她的绊脚石。她本来可以保研的,她那么优秀,可因为我被老板开除,她放弃了深造的机会。那么多大公司找她,她都因为我放弃了。那年她去了那家装修公司,我本来真的以为是她喜欢,工资也高,还觉得挺好的。有一天我偷偷去公司楼下,阿宁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就因为能多加几百块绩效。”
      “那年中秋她父母找到我,希望我能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
      “未来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我舒服她就要承担太多,她也是个姑娘,只不过因为会照顾人,我就要这么拖着吗?”
      “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她一万五。”
      “可我活得像个公主,她却操劳地日渐消瘦。”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那次她生病,我下午去送药,刚好看到你们一群人把她推上救护车。问了你们同事我才知道她顶着39度的高烧还干了那么多活。”
      “她把她自己当成这个小家的男人,但我不能,我只能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我不如一走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宁还是那么帅,那么耀眼,笑得那么好听,我就放心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赔上你的幸福啊。”
      姑娘笑着流泪:“我算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命。我是被我爸妈卖到这个山里的,就为了我弟三万块的车首付。”
      “那个伴娘就是中间人,怕我跑的。”姑娘狠狠擦了把眼泪,说:“不说这些了,你也别和阿宁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什么难过也没什么后悔的,阿宁走了也好,省的以后看见了,她难受。”
      所以这么倔强的姑娘选择了这么一种方式去爱她的姑娘。
      所以这么倔强的姑娘才会在那天哭得泪流不止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这么倔强的姑娘一定要在归宁迈出礼堂前说出那句我愿意。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换我宠着她。”
      6
      远方的姑娘啊,你在这世界的何方,心里是否还记得心爱的她。
      远方的姑娘啊,你不要心伤,你心念的姑娘光芒万丈。
      一个寸头,性格宛如二哈的姑娘,一个倔强,骨子里尽是温柔的姑娘。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对方,只是总有些遗憾。遗憾那场婚礼她没有拉走穿婚纱的她。
      几年过去,归宁的气色、状态好了许多,听说那个丑男人托了几层关系,让那个姑娘在一家学校做了后勤工作,也算是安稳。
      只是她们心头都有一块缺口,希望我能帮忙弥补一下。
      这任务可真有点艰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